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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第五章

  
  俺家那足有半亩大的、修着狗栏猪圈、栽着月季牡丹。竖着挂肉架杆、摆着酒缸酒坛、垒着朝天锅灶的庭院里,洋溢着血腥气味。那些喝血的绿头苍蝇,嗡嗡地飞舞起来。它们的鼻子真是好使。
  
  两个头戴着软塌塌牛屄红帽子、穿着黑色号衣、腰扎着宽大青布带子、足蹬着双鼻梁软底靴子、斜挎着腰刀的衙役,推开了俺家的大门。"俺认出了他们是县衙快班里的捕快,都生了两条能跑善奔的兔子腿。但是俺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因为俺的亲爹关在大牢里,俺的心里有点虚,便给了他们一个微微的笑脸。搁在平常日子里,老娘白眼珠子也不瞅这些祸害百姓狐假虎威的驴杂碎。他们也客气地对着俺点点头,硬从横向里挤出几丝丝笑意。突然,他们收了笑容,从怀里摸出一根黑签子来晃了晃,一本正经地说:
  
  "奉县台大老爷之命,传唤赵甲进行问话。"
  
  小甲提着一把血淋淋的杀猪刀跑过来,点头哈腰地问:
  
  "差爷,差爷,什么事?"
  
  衙役霜着脸,问:
  
  "你是赵甲吗?"
  
  "俺是小甲,赵甲是俺的爹。"小甲道。


  
  "你爹在哪里?"差役装模作样地问。
  
  小甲说:"俺爹在屋子里。"
  
  "让你爹跟我们走一趟吧!"差役道。
  
  俺实在看够了这些狗差役的嘴脸,怒道:
  
  俺公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犯了什么事?
  
  差役看到俺发了火,装出可怜巴巴的嘴脸,说:
  
  "赵家嫂子,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至于您公爹犯没犯事,我们这些当差的怎么知道?"
  
  "二位爷爷少等,你们是请俺爹去喝酒吧?"小甲好奇地问。
  
  "我们如何知道?"差役摇摇头,突然变出一个诡秘的笑脸,说,"也许是请你爹去吃狗肉喝黄酒吧?"
  
  俺自然明白这个狗差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样子的狗宝牛黄,他们是在说俺和钱大老爷那事儿呢。小甲这个膘子如何能明白?他欢快地跑进屋去了。
  
  俺随后也进了屋。
  
  钱丁,你个狗日的,捣什么鬼啊,你抓了俺亲爹,躲着不见俺;大早晨地又派来两个狗腿子抓俺的公爹。这下热闹了,一个亲爹,一个公爹,再加上一个干爹,三爹会首在大堂。俺唱过《三堂会审》,还没听过三爹会审呢。除非你老东西熬得住,这辈子不见俺,见了俺俺就要好好问问你,问问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甲抬起袖子,擦擦满脸的油汗,急急火火地说:
  
  "爹啊,来了好事了,县太爷差人来请您去喝黄酒吃狗肉呢。"
  
  俺公爹端坐在太师椅子上,那两只褪去了血红的小手顺顺溜溜地放在椅子扶手上。他闭着眼,一声不吭,不知道是真镇静呢还是假装的。
  
  "爹,您说话呀,官差就在院子里等着呢,"小甲着急地催促着,说,"爹,您能不能带俺去开开眼,让俺看看大堂是个什么样子,俺媳妇经常去大堂,让她带俺去,她不带俺去……"
  
  俺慌忙打断这个膘子的话,说:
  
  公爹,别听你儿子瞎说,他们怎么会请你去喝酒?他们是来抓您!您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公爹懒洋洋地睁开眼,长叹一声,道:
  
  "即便是犯了事,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用不着大惊小怪!把他们唤进来吧!"
  
  小甲转过脖子对着门外大喊:
  
  "听到了没有?俺爹唤你们进来!"
  
  公爹微笑着说:
  
  "好儿子,对了,就得这样硬气!"

  
  小甲他跑到院子里,对着两个差役说:
  
  "你们知不知道?俺媳妇和钱大老爷相好呢!"
  
  "傻儿子啊!"公爹无奈地摇摇头,把锥子般的目光投到俺的脸上。
  
  俺看到差役怪笑着把小甲拨到旁边,手扶着腰刀把儿,气昂昂、雄赳赳,虎狼着脸,闯进了俺家的堂屋。
  
  公爹略微开了一缝眼,射出两道冷光,轻蔑地对两个差役一瞥,然后就仰脸望着屋包,再也不理他们。
  
  两个差役交换了一下眼神,两张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其中一个,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问:"你就是赵甲吗?"
  
  公爹睡着了一样。
  
  "俺爹上了年纪,耳朵背。"小甲气哄哄地说,"你们大声点!"
  
  差役提高嗓门,说:
  
  "赵甲,兄弟奉县台钱大老爷之命,请您到衙门里走一趟。"
  
  公爹仰着脸,悠悠地说:
  
  "回去告诉你们钱大老爷,就说俺赵甲腿脚不便,不能从命!"
  
  两个差役又一次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个竟然"噗嗤"一声笑了。但他脸上的笑容马上就收敛了,露出了一副嘲弄的表情,说:
  
  "是不是还要让钱大老爷用轿子来抬您?"
  
  公爹说:"最好是这样。"
  
  两个差役憋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着说:
  
  "好好好,您就在家等着吧,等着钱大老爷亲自来抬您!"
  
  差役笑着走出俺家的堂屋,走到院子里,他们的笑声愈加嚣张起来。
  
  小甲跟随着差役到了院子,骄傲地说:
  
  "俺爹怎么样?谁都怕你们,就是俺爹不怕你们!"
  
  差役看看小甲,又是一阵大笑。然后他们歪歪斜斜地笑着走了。他们的笑声从大街上传进俺的耳朵。俺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笑。俺公爹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笑。
  
  小甲进了屋子,纳闷地说:
  
  "爹,他们为什么要笑?他们喝了痴老婆的尿了吗?俺听黄秃说,喝了痴老婆的尿就会大笑不止。他们一定是喝了痴老婆的尿了,一定是,可是他们喝了哪个痴老婆的尿了呢?"
  
  公爹显然是对着俺说话而不是对着小甲说话:
  
  "儿子,人不能自己把自己看低了,这是你爹到了晚年才悟出的一个道理。高密县令,就算他是老虎班出身,也不过是个戴水晶顶子单眼翎子的五品官;就算他的夫人是曾国藩的外孙女,那也是死知府比不上活老鼠。你爹我没当过官,但你爹我砍下的戴红顶子的脑袋,能装满两箩筐!你爹我砍下的那些名门贵族的脑袋,也足能装满两箩筐!"

  
  小甲咧着嘴,龇着牙,不知道他听没听明白他爹的意思,俺当然是完全彻底地听明白了公爹的意思。跟了钱大老爷这几年,俺的见识的确是有了很大的进步。听了公爹一席话,俺的心中一阵冰凉,身上的鸡皮疙瘩突出了一层。俺的脸一定是没了血色。半年来,街面上关于公爹的谣言小旋风一样一股一股地刮,这些谣言自然也进入了俺的耳朵。俺奓着胆子问:
  
  公爹……您真是干那行的?
  
  公爹用他那两只鹞鹰一样的眼睛盯着俺,一字一顿地。仿佛从嘴里往外吐铁豌豆一样地说:"行、行、出、状、元!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这是句俗语,人人都知道。
  
  "不,"公爹道:"有一个人,专门对我说的,知道她是谁吗?"
  
  俺只好摇头。
  
  公爹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双手托着那串佛珠——檀木的闷香又一次弥漫了整个屋子——瘦削的脸上镀了一层庄严的黄金,他骄傲地、虔诚地、感恩戴德地说:
  
  "慈禧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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