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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图书频道 > 综合其他 > 中国纪实文学年度佳作2012 > 第 2 章 孙惠芬:生死十日谈•第六日
第1节 百草枯

 

  新的一天,依然阳光灿烂,可是,我的心情一点也不好。我心情不好,并非还沉浸在访谈的案例里,而是昨天从倭瓜川出来时间尚早,我和张申回了趟青堆子的家。当然,生出这个念头,还是跟访谈的案例有关,白天看到艰难度日的老人,让我俩想起回来五六天了,却还没回一趟家。我俩的家都在青堆子镇街上,都住商品楼。和周凡荣的老伴一样,我的母亲也出身大户人家,也要强自尊。与她不同的是,我的大哥孝顺敏感,母亲在乡村穷日子中受到伤害,他也一定受到伤害,母亲疼,他也一定疼。小时候母亲赶错鸭子,把邻居家鸭子当成自己家鸭子赶到自己家里,第二天一早,邻居在大街门口责备母亲,大哥当全街的人发誓:要是母亲有意偷鸭子,就让他全身生疮冒脓。那时,生疮冒脓也是最难治的病。我不知道他从乡下奋斗出来,跟他对母亲的疼爱有没有关系,但我知道,大哥后来把二哥三哥带到小镇,把我们一家从山嘴子搬出来,母亲那颗自尊要强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每年春节,她都跟我和三个哥哥一起回山嘴子拜年,每走一家,她都说俺做梦也没想到能有这一天。她的这一天,确实是超级地有福,住暖气房洗热水澡,厕所就在屋里,大哥大嫂都七十多岁了,还每天给她斟酒给她夹菜……张申也是一样,父亲多年在外,母亲领四个孩子打发贫苦日子,得了气管炎,一到冬天就喘不上气。他就梦想,有一天一定奋斗出去,让母亲离开土地,住上楼房……敏感一定缘于孝顺,孝顺一定生成改变一切的力量!现在,无论他的父母,还是我的母亲,都过上了宽裕舒适的生活,可是每次回家临走,情绪都格外低落。原因很简单,你孝顺,你敏感,你发现什么都可以改变,唯有一样东西不能改变,那就是衰老,那就是老人在衰老过程中让你不能接受的变化,比如牙齿脱落、耳聋、忘事、絮叨、动作越来越迟缓。母亲本来九十五岁,可是你问她多大,她说,你说我多大,我怎么忘了。而她问我多大,我说你说我多大,她说你多大,三十岁?让你心里别提有多凄楚、难过。当然最难过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半夜醒来,发现母亲坐在那里悄悄看你,抚摸你的头发、胳膊,捏你手指的样子,你佯装不知,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第二天离家,在屋子里告了一次别了,可是你下楼离开,她告诉你她在窗上看你,于是站在大道中间,向趴在窗上的母亲挥手,就成了固定不变的仪式。有一次下楼,遇到了侄子,说了一些有关孩子考学方面的事,耽误了时间,忘了招手就上了车。一个月后再回来,母亲说,上一回俺在窗上跪了一头晌,腿都跪麻了,你上哪儿去了?听后心都要碎了——她自己多大岁数都能忘了,却忘不了一次告别。今天早上,为了不让自己忘了窗外的环节,我在屋里跟她告别下楼,立即就奔向能望着她的窗口,可是窗玻璃上却没有她的身影,正疑惑着,四处寻找,只听大嫂在楼后喊:“芬子别上车啊,妈下来送你啦。”再往楼后跑,迎上楼梯,与她枯瘦的手握在一起。她皱着眉头说:“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呀?”眼窝一下子就热了……
  
  她忍耐、谦让了一辈子,每次走时,她都说相反的话,说不用老回来,浪费钱。今天,她却敞开了心扉……一路上,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时,我跟张申分析,是她老糊涂了,忘了忍耐和谦让,还是她看到了某种东西离她越来越近?
  
  张申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叹了口气说,过去回家,往家买东西、买药、送钱,觉得只要我们尽孝,老人就很幸福,可是这些天下去采访,了解那么多死去和活着的老人的故事,再回家看爸妈,就觉得和原来不一样了。你就会想,他们天天坐在家里,都在想些什么?他们一天天往前奔,奔的是什么?他们的前方是什么?爸天天锻炼、搓脚,你觉得他活得劲儿劲儿的,可是今早五点钟他就起来了,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从门缝里看过去,眼神发呆、发直,这眼神你觉得那么熟悉,和我们采访过的那些老人一模一样。我躺在那儿,就猜他在想什么,可是猜不出来,就想起周凡荣老人的话:你不老,你永远不能体会老了有多么难……
  
  我想起大江健三郎在他的口述自传里的一段话,他说这一辈子,他经历了种种苦难,可是在活到七十三岁的时候,才发现面对苍老,是他最大的苦难。每个人,都要面对苍老、死亡,不管是谁,是那个不愿进城的轮养老人,还是无处轮养的周凡荣,还是我的母亲,抑或我的公婆;无论是活得尊贵还是卑贱、贫穷还是富有……可是想一想,一个人的一生,除了面对自己的死亡,还要面对与自己亲人的告别,心情真是怎么都没法好了。
  
  在一路灰暗的心情中来到石岭招待所,慕红他们已经等在车旁了,就像第一天在张炉和他们会合时那样。不一样的是,他们迎我们,不再热烈,没有了热情洋溢,而是个个皱着眉头。走近问发生了什么,慕红说:“孙老师,上午我们一家也没联系上,五道口村妇女主任说书记坚决拒绝采访,槐树沟妇女主任的女儿生孩子,在翁古城,她倒是把妇女队长的电话给我了,可是没有人领,我们直接进屯,他们能配合吗?”
  
  孩子们遇到了困难,我和张申立即就调整了情绪,我说:“没关系,我们就直接进屯,这几天我看了,能否采访上,也不取决于谁领不领,关键看我们运气。”
  
  张申在旁边赶紧接话,“对,我刚才在路边听到喜鹊叫了,今天运气肯定不错。”
  
  谁都知道我俩不过是安慰,但大家无路可走,也只有上车,一路往槐树沟村上黄小队开去。
  
  说心里话,访到访不到,对我和张申都没有危害,只要在行动,哪怕是拒绝,也是有意义的,因为我们可以从中发现不一样的人和事。最关键的一点,几天来访谈的故事都太沉重了,也不妨留点空白,像小说中的闲笔、纪录片中的空镜头,可是慕红他们不同,他们有任务,必须访到二百例。他们四十多天没有回家了,他们远离同学、恋人,他们还有毕业论文在等待……然而,妇女队长根本不知道慕红们的急,慢慢悠悠从院子里走出来,愣生生地看着大伙说:“采访自杀,能行?老王婆子那么倔,根本不能同意。”
  
  她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高个儿女人,看上去很厚道。慕红就笑着磨她,说我们是国家项目,上边关心这个群体,你就领我们去试试。无奈之中,她只有领我们往屯子里走。可是走着走着,她又突然停住,摇头说:“不行,想起来了,老王婆子上闺女家了,不行。”
  
  我们一群人只有傻呆呆地上车,掉头,奔槐树沟村下黄小队。在下车往隐在沟汊子里的人家走时,树上的喜鹊真就在枝头唧唧喳喳叫,吕岳成在后边说,听见没,喜鹊叫了,下一个肯定能访成。
  
  在一个沟汊子里,又一个妇女队长向我们走来。她系着围裙,手湿漉漉冒着热气,看样子正在渍酸菜。据我了解,小队妇女队长早已是不招人待见的差事了,填填计划生育报表,做做女性生育情况调查,事儿不大,可是月月有,一年才只给二三百块工钱。这个群体之所以还得以存在,都因为总有一些愿意为大家做事的人,总有一些不愿每天过着一种节奏生活的人。眼前的妇女队长,属于哪一种类型我不知道,能知道的是,凡出场的妇女队长,联系上一个被访者,慕红都要给她信息费和误工补助十五块钱。她眉眼和善,看面相也是个厚道人,可和我们见面,无论慕红说什么,她都绝不接话,手绞着围裙的样子就像遇到了多么大的难题。最后,慕红无话,她才自言自语说:“‘百草枯’,根本不行,她不可能见任何人。”
  
  百草枯,是我们此次采访过程中接触最多也是最烈性的一种杀草剂,人喝了它,哪怕是一口,都百分之百死亡。它的可怕在于,它会把你的食道、肠子、胃,整个都烧烂了再让你死去。可听妇女队长的口气,那不是药,是人。我的兴致一下子就来了,“快说说,谁是‘百草枯’?”
  
  妇女主任扭头看了看我,吞吞吐吐说:“一个女的,对男人太有杀伤力,大伙儿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她百草枯。但她根本访不上,她从来不见人。”
  
  “她家谁自杀?”慕红问。
  
  “她男人,死后她又嫁了她男人的堂哥。”
  
  “那她丈夫还有什么亲属?”
  
  其实慕红在前边已经说了,只要是目标人的直系亲属,谁都行,可是直到她再次强调,妇女队长才应声说:“那就上他哥家去看看吧。”
  
  因为一早就担心今天访不上,也因为第一个真的就没访上,跟妇女队长往沟里走时,我们小心翼翼,谁也不敢说话,仿佛一说话就泄了妇女队长的气。在一个土冈下边,妇女队长停下来,指着冈梁上的房子说:“这就是姜立修的二哥家,看,二哥二嫂都在。”
  
  抬头往上望,一座刚盖起来的房子映入眼帘,它没有院墙,院子里堆满了沙子、石块和刚从地里掰下来的苞米,一男一女正在那里忙着。见终于有可能访到一个人,吕岳成兴奋地说,看来喜鹊报喜报对了。
  
  谁知等我们大步流星跳过一个土坎,上了土冈,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飞过来,“妈呀,你们是干什么的,干什么照俺院子?”
  
  见有所冒犯,张申赶紧放下机器,慕红刚要解释,妇女队长冲站在院子里的男人说:“二哥,他们想问问你兄弟姜立修的事儿,就给说说呗,还给四十块钱误工费。”
  
  二哥伫立那里,拄着铁锨愣愣地看着我们。慕红不得不把重复过无数遍的话再重复一遍,什么国家呀,政府呀,可是不管怎么说,他都木愣愣地不回话。这时,只见刚才钻到别人屋里的女人又迅速窜出来,她烫着蓬松卷发,穿着俗艳的粉红毛衣,迈着慢步走近我们,压低嗓音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俺还以为上边嫌俺房子盖大了,想来曝光呢。”
  
  一个山沟家庭妇女,能说出“曝光”两个字,我有些惊讶,便去仔细打量她。她薄眼皮小眼睛,长下巴薄嘴唇,这是我心目中典型的二嫂形象。我一小在大家庭里长大,有三个嫂子,在我心里,大嫂天生具有母性,大眼圆脸方下巴,端庄厚道憨拙;三嫂天生具有孩子气,风流眼娃娃脸短下巴,娇气调皮伶俐;只有二嫂长脸小眼儿长下巴,咬钢嚼铁能说会道,既不像大嫂那样一味地付出,也不像三嫂那样自私自我。不过一开始,眼前的二嫂并没急着说什么,都是二哥在说,当然二哥才是真正的被访者,慕红只对着他。可这个叫着二哥的男人说话很费劲,你问他姜立修什么时候喝的药,喝的什么药,他支支吾吾老半天也说不出来。在问他知不知道姜立修为什么喝药时,二嫂终于憋不住,也不在乎张申已经扛起机器,凑到二哥身边说:“看你闷葫芦,就实话实说呗,老婆偷人养汉了。”
  
  偷人养汉,这是乡村对有情感故事的女人最常见的定义,其中饱含着最让人不齿的贬损。男女感情的事,本来是双方的事,可这个贬损的定义跟男人毫无关系,似乎所有男人都是被动的受害者。因为多年来对这个词一直存有意见,我故意更正道:“就是说她爱上了别人,男人受不了,服毒自杀。”
  
  “什么爱不爱,俺是姜立修他二嫂,俺今天守日头说话,她就是见了男人就迈不动腿的那种人,要不怎么叫她百草枯,见一个杀一个。他二哥要不是这么水裆尿裤,也跑不了。”
  
  二哥冲她皱一下眉,用手搓了一下脏兮兮的胡子说:“看你,净说些什么!”
  
  “说什么,还说错了怎么?你说咱家姜立生比不比你强吧?”
  
  虽然二嫂的嘴皮子太辣,可她的积极参与让大家目光瞬间放亮。慕红们从中看到了访下去的希望,而我和张申,则从中看到了一个生动故事的开始。
  
  见二哥不高兴,慕红赶紧往回拉,“二哥,你弟弟自杀你在场吗?”
  
  二哥呜呜噜噜说:“不,不在,他死在姜立生家,他是俺叔伯兄弟。”
  
  这时,妇女队长说:“二哥,你就好好说说,俺家渍的白菜还在锅里。”说完,赶紧离开了。
  
  没有妇女队长在场,二嫂更加无所顾忌,眼梢扫着大伙,翻动她那薄薄的嘴唇,“前年腊月,姜立修从本溪回来过年,领回一个女的,还带回一个六岁孩子,说他打工认识的,要来家结婚。他四十多岁没有媳妇,走前那些年一直住在俺家,现在他有媳妇,要回来结婚,还带一个孩子,他就找俺商量要住在俺家,俺没答应。俺把他爹他妈侍候入土,房子他爹死时答应俺了,能给他吗?不能!俺没答应,他就去找他堂哥姜立生,姜立生答应了。姜立生为什么答应?他头一个老婆有病那会儿,姜立修跑前跑后帮过他。说是说,俺小叔直筒子,没什么心眼儿,挺愿意帮人的。结果怎么样?他把婚结在姜立生家对面屋,没出半年就出了事儿。有一天,姜立修在曹葳子冷库干夜班回来,发现姜立生穿着裤衩站在他家屋里,老婆穿大背心坐在炕上。当哥哥的对自己有恩,当兄弟的没好意思说什么,可是从那会儿开始,他和老婆就闹开了叽叽,有些天还来家跟俺讲,俺说你自个儿领回的老婆,是不是那种人你自个儿还不清楚?!谁知,半个月不到,他就喝了药。”
  
  好容易从外边娶回个老婆,半道被人撬去,这人又是对自己有恩的堂哥,确实挺悲惨的。为了否定这个受害者的悲惨,钱薇跟问:“他是不是小心眼,自个儿害死自个儿?”
  
  二嫂嘴一撇,“嗨,闺女啊,那种事儿,两口家瞒得了吗?男人死了七天,老婆就和大伯哥结婚了,是怎么回事,不是明摆着嘛!”
  
  大家的同情心迅速被挑起,平时很少说话的吕岳成忍不住说:“这也太不近人情了!”
  
  当听到丈夫死了七天,女的就跟堂哥结婚,我在替这个死者感到悲哀的同时,对这个案例已经彻底没了兴趣。我不喜欢极端的故事,一个杀人犯灭绝人性,如同一个癌症晚期的人无法疗救,手术毫无意义。我不是心理医生,不能从案例里找出心理症结,但我喜欢从中看出某种存在的合理和可能。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我一点都不知道。那时,裸露的院子里围来了几个女人,她们先是站在旁边静静地听,听二嫂绘声绘色讲姜立修服毒后抢救的过程,一点点的,她们也加入进来,替二嫂补充忘掉的细节。比如二嫂说姜立修在乡医院抢救,到第七天又送到县医院,一个小个女人说,不对二嫂,那是第八天,你忘啦,那天你上俺家借钱,说都八天了还不见好,看样儿够呛。二嫂马上点头说对对,是第八天。比如二嫂后来说在县医院又抢救了七天,他哥再也倒不出钱了,只能往家拉。姜立生这个臭混蛋不让往他家拉,说他是借的房子,不能死在他家。他二哥去找小队队长硬拉,才拉到他家。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女人说,错了二嫂,哪是小队队长,那不是王书记么,书记不出头,他能听么!二嫂说对对,看俺都气糊涂了,俺想起来了,是王书记,他那天站在姜立生家门口大骂,你个臭王八犊子能惹事不能安事,今儿个你要是不让他进你家,俺就叫你上电视。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听二嫂说姜立生是害怕让他上电视,才让垂危的堂弟进了他的家,我的心一下子就疼了,并且,我深深地知道,我此时疼的,绝不是疼受害者,而是疼这个不仁不义的堂哥。因为我体会了他在那一时刻的感受:弟弟因为自己的罪过服毒,一次性致死还好,他现在没死,却也不保证能活,能否死在家里是小事,要在堂弟垂危之时天天面对他,那是怎么样一个难啊!
  
  因为重新燃起对这个案例的兴趣,我走到矮个儿女人跟前,小声问:“这个姜立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平时粗野霸道吗?”我的想法是,他如果是那种粗野霸道的小痞子,或许不会太受折磨。矮个儿女人却说:“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会木匠手艺,平常很少跟人交往。谁都想不到,那么老实的一个人,也有花花肠子,也能被女人勾搭上。”
  
  二嫂听矮个儿女人这么说,马上转到我这,“妹子,他早先挨家干木匠活,什么毛病都不犯,就是抗不住‘百草枯’。”而听完二嫂的话,一直不说话的二哥也开始插话,“俺兄弟在本溪怎么叫她沾上的?不就是说俺家里有房么,回来一看没有房,就变了心。”
  
  “姜立生没有老婆?”慕红问。
  
  “可就说么,姜立生找了一房老婆,得病死了。后来又找了一个,信了什么教,一下子信飙了,不做饭不干活,一天到晚嘟嘟囔囔,过了不到两年,两人就离了婚。可女的没有地方去,姜立生答应她先在对面屋住着,什么时候找到房子再搬走。姜立修和‘百草枯’结婚需要房子,姜立生就把老婆撵走了,说是回了她娘家侄子那儿,不就这么给了‘百草枯’方便么。”
  
  我当然不能同意二嫂的看法,老实人未必心中没有烈火,他又离婚两年。我说:“二嫂,这个姜立修为什么四十岁还没结婚?”
  
  “谁知道,他也没什么毛病,就是胡吹乱泡,有大不说小,估计在本溪就这么吹,‘百草枯’才跟她来了。”
  
  这就对了,她被姜立修泡到乡下,在对他有了新的了解之后,遇到了他老实又诚实的堂哥。但我没说出来,我不认为在这种场合,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义。乡村生长爱情,可是不在道德范畴之内的爱情甭想得到正当的理解。当然乡村从未给不正当的爱情以正当的理解,却也从未妨碍不正当的爱情发生。我是说,当他们的爱情结出了恶果,人们把堂弟从医院抬到堂哥的家,他该如何面对啊?
  
  “他在家又活了多少天?”我小心翼翼问。似乎既害怕知道,又想知道。
  
  二嫂却高音大嗓——有一帮女人在旁边掺和,她的声音愈发高亢,“几天?六天有了,他总共活了二十一天嘛。”
  
  “后几天就他俩在家?”我问。
  
  “他哥和邻居白天去看看,夜里就他俩,不他俩谁能去,你闹出事你不守着行吗?俺小叔遭罪遭得屈呀,怎么也不咽气儿。末尾两天,叫除黑先生从屯子里找来犁铧铁压在胸脯上,才一点点压死了。”
  
  乡村传说,垂危之人如果心有不甘,多少天不愿咽气,犁铧铁就是使之送命的最好器物。
  
  “那天上火葬场火化,俺兄弟腿和胳膊五花大绑,”二哥又呜噜呜噜插话,“他们做了亏心事怕诈尸,用布带绑俺兄弟,俺当时把姜立生好一顿耳光,要不是有人拉着,俺和他对命。”
  
  我已经没有愿望再问下去了,因为此时此刻,我感到胸口郁闷,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情景:垂死的姜立修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背叛自己的老婆和不仁不义的哥哥,而这两个罪人,在背负道德压力的同时,不得不面对一双垂危目光的审判。问题是,他们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他们不希望他死,他死了,他俩将永远被刻在乡村的耻辱柱上。可是他们又不希望他活,他要是活了,女人该跟谁,怎么办?问题还在于,在这个无限漫长的时光里,两个罪人是可以患难与共彼此鼓劲的人,可面对两束审判的目光,他们又如何相互交流互通信息呢,是不是任何一次交流都要加深一层罪恶?当然,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在把那个沉重的犁铧铁压到对方胸口时,在怕对方诈尸捣乱把他五花大绑时,他们到底是获得了解放,还是坠入了罪恶的深渊?姜立修终于死了,被抬出去火化,可他真的死了么?真的离开了这个家么……
  
  在我郁闷着一口口大喘气时,二嫂继续义愤填膺地控诉:“俺小叔躺倒那几天,‘百草枯’一场场大哭,看她哭那样子,你以为她对姜立修还有点感情,可是死了刚到七天,他们就告诉王书记要结婚,你说他们的心狠不狠!倒是人不报天报,‘百草枯’一年多没得好,老有病,怎么治都治不好。找大仙看,说叫一个大高个儿黑脸盘的人迷上了,那个人要认她的闺女当干闺女。俺小叔就是大高个儿黑脸盘。上坟地许了愿,答应了死鬼,认她闺女为干闺女,可还是没好。老这么折腾,姜立生折腾嗑了,就逼‘百草枯’带孩子走,‘百草枯’倒是同意了,可孩子大了,坚决不走,说妈咱好不容易有个家,咱上哪儿去呀?”
  
  说到这里,二嫂看看身边的女人,一下眼,又接着说:“都说她是个妓女,在夜总会干过,孩子是夜总会老板的,那老板进了监狱。有人问过她闺女,她闺女一听就低下头,俺看差不多,这么些年,从没听说她回本溪娘家。这不是,折腾一气没走成,病不知怎么也好了。现在,一到礼拜五就和姜立生骑车走了,打扮得漂漂亮亮,上哪儿去了,不知道。有人说去赶集,可是你还能个个礼拜都赶集吗?”
  
  像从一个臭不可闻的粪坑里钻出一株草,像从万丈深渊的峭壁上长出一树花,我郁闷的胸口终于透过一口气。在这个上午的访谈中,我确实同情过姜立生,也同情过“百草枯”,可是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当二嫂用她不情愿的口气说出他们现在过得挺好,我的胸口会一下子舒展开来,我萌生了一个念头,去见见“百草枯”,跟她说点什么。
  
  二嫂听说我想去见她,格外兴奋,指着矮个女人道:“叫侄媳妇领去见见,就在前边那条街最西边,冈梁上那户人家。不过她肯定不会让你进门,就在门外望一望吧。”
  
  我知道她们怎么想,她们是想让这个已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女人再经受一次目光的羞辱,因为我在前边走,二嫂就在后边说:“千人指万人骂的主,她走在大街上,从来不敢站脚。”
  
  矮个儿女人只把我领到一个街西的地瓜地边,就止住了脚步,她指着地上边的房子说:“去吧,就这家。”
  
  往地瓜地上边迈步时,我的心有些慌乱、紧张。我紧张,不是怕她不让我进屋,而恰恰是怕见到这个屋子,见到她。这里曾是罪恶的深渊灾难的现场,我不知道曾在深渊里跋涉过的她,如今能是个什么模样,更不知道曾酝酿并发生了灾难的屋子和院子,是怎样一种气象。好在我的后边又跟来了张申。张申见我不走,他也不走,我想让他走在前边,他却停在后边催促道,你快走哇。终于鼓足勇气,大步流星拐进院墙外边,我的心忽地一跳,差一点儿叫起来——我看到了一个魔鬼!她就坐在院子中间的过道上,两手撕扯着豆秸,神情专注,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而另一半黑紫的脸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紫幽幽的光。她看见我们,蓦地挺直了身子,警觉地喊道:“你们哪儿的?”
  
  “我们是滨城来的,想在农村买个民房,你这房子卖不卖?”这是我在路上已经想好了的话。上乡村买房是当下最可信的由头。
  
  她看了看我,坚定地说:“不卖。”就低下了头。
  
  我立即又在后边跟出句:“我能进你的院子上趟厕所吗?”
  
  女人抬起头来,把挂在一半脸上的头发送到后边,认真打量一下之后,凄楚地摇着头,坚定地说:“不行,我不想见人。”
  
  这时,我看见了一张完整的脸,它瘦削,但有棱角,眉骨和颧骨都很高。她的脸不是紫,是她手上的豆秸映的,换个角度,你会觉得她就是那种黑皮肤的人。而恰恰就是她这种黑皮肤,才显出一种东南亚人才有的那种野性的美。刚才被吓了一跳,都因为之前就对房子和人存有恐惧。
  
  不能进院,又不想马上走,我和张申就真的像要上厕所似的,往坡地上边的小树林里走去,直到钻出树林,站到一块比房子高很多的平地上,才停下来。在这个角度,看不到院子,只能看到灰瓦房顶,张申这时把镜头对准我,郑重地说:“孙老师,能谈一下你的感受吗?”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于是凝目向身边的房子望去,许久以后,我说:“我感受很复杂。”
  
  “为什么复杂?”
  
  “我理解了女人为什么在丈夫死后七天,就和堂哥结婚。”
  
  “为什么?”
  
  “谁都无法知道她和堂哥在面对她垂危的丈夫时经历了什么,但我能想象,那是一场被道德、良心、惊悸、恐惧点燃的大火,是一场被感情和理性发动的战争。在这场火灾里,在这场战争中,他们非常想输,他们早就告饶,可是很不幸,他们胜利的结局已提早被确定。因为无论怎样,先死的都一定不是他们,于是他们在灵魂里厮打,浴血奋战,他们用犁铧铁压他,用绳子绑他。当有一天战争结束,他们变了,道德什么都不是了,他们变成另一个他们。《冷山》电影里有一句台词:发生了一场战争,原来重要的东西已经不再重要了。”
  
  “你的意思是,他俩一开始就真心相爱。”
  
  “当然,这有什么疑问吗?”我不解地看着张申。
  
  “我不这么看。”张申说,“姜立修只是怀疑而已,姜立生穿裤衩站在他的屋里,说明不了什么,是他的死,把两个人推到了一起。他们七天以后就结婚,就是想向世界证明他们在道德上的无辜。”
  
  我不同意张申的看法,我说我敢确定不是这样。在遇到姜立修之前,她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她从来没回过娘家,证明她的父母已经不在。她或许真的做过妓女,生下了个私生子。为了生计,她或许真的跟了好几个男人,可是在遇到姜立修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姜立修没有沾过女人,对她死心塌地。他承诺他在乡下有房子,会给她一个安定的家,于是她毅然跟到农村,可来到后才发现,这是一个谎言。姜立修一无所有,如果不是堂哥有情有义,把他们召到家里,他们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深受虚伪虚假伤害,她对老实诚实的堂哥深有好感。她见过世面,堂哥不一定是她理想的男人,可在她经历了尘世漂泊之后,他是她此刻最理想的男人。天长日久,自然就擦出情感火花。
  
  听我这么说,张申没跟我争,因为我们的耳畔,正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向东边看去,只见房屋后边,二嫂和几个村里女人领着研究生们,正影影绰绰晃在小道上。
  
  “那个‘百草枯’呀,村里人没谁理她,她也没有脸见人。”这时,我突然拽住张申,直直地盯着他的脸,“你不觉得,二嫂和二嫂所代表的村庄,才更像百草枯吗?”
  
  怎么讲?张申用目光发问。
  
  “这个女人都这么可怜了,她们还不肯放过,你听听。”
  
  二嫂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她呀,从来没听说她回过本溪娘家,就囚在这个屋子里。”
  
  她从来没有回过娘家,为什么就不能给她一个心灵的家?
  
  在与二嫂们会合的路上,我在心里一遍遍发问。可是和二嫂走近,她好奇地瞪着我说:“怎么样,看见了吗?那张脸魅人吧,好看,一杀一个准儿!说起来人家遭这些难,值,人家是百草枯,也值!”
  
  我目瞪口呆。
  
  可怜的也许不是“百草枯”,而是二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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