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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图书频道 > 综合其他 > 中国纪实文学年度佳作2012 > 第 2 章 孙惠芬:生死十日谈•第六日
第2节 姜立修

 

  二嫂和她身边的女人,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从我眼前消失,她们像阳光留在我身后的影子,一直悄悄跟随着我,只要还在乡村的大地上,只要还在屯街的路口院外。她们统统穿着大红大绿的衣裳,烫着满天钩的头发。她们说话有粗钝有尖细,却不管粗细,都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她们生在乡村,嫁在乡村,她们听从命运摆布,含辛茹苦,从不敢有非分之想。她们说话永远正直正确,也正因为她们含辛茹苦,不敢有非分之想,才使她们成为乡村的良心、铁铸的同盟。她们要么聚在谁家炕头,要么聚在谁家院子,要么随便什么田间、路口、河套,别人和别人家的错误既是她们评说的焦点,也是她们从中获得过日子力量的源头。她们坚定、坚硬、坚不可摧,虽然偶尔的,也能从言语中流露出内心深处的苦楚、灵魂深处的纠结,但你绝不要指望她们会向自己的内心低头,从而有稍许的改变,因为她们最知道她们面对的日子多么绵长,什么才是她们最有力的武器。那天上午,见我看完“百草枯”的家就不再说话,三个女人站在二嫂家院子里,把姜立修从外面回来,如何看见姜立生穿裤衩的细节又重复了好几遍。她们还因此生发出想象,说他和“百草枯”当时肯定干过那事了,“百草枯”当时肯定没穿衣裳,要不男人怎么能那么伤心。好像我对他们的耻辱行为稍有怀疑,都不甘心,弄得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事实上,那一天,我和张申从二嫂家出来,离开研究生们的团队独自行动,正来自二嫂们的提醒。二嫂们在提到姜立生穿裤衩的细节时,连带说出一个信息,说他在曹葳子乡靴子沟给一个城里人装修别墅。这让我萌生了见一见他的念头。他不在家,就有可能接近他,关键是,那家别墅我去过,就在歇马山庄东边,路很好走。当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张申,他有些犹豫,“可他不是目标人的直系亲属,咱俩以什么身份见他?”我说:“我们不做自杀调查,就说去看别墅。”
  
  虽然有可能拍不到任何镜头,但某种莫名力量的驱使,还没到中午,张申就决定跟我离开。只是我们编了个理由,说回翁古城拿录像带。这是善意的谎言,主要是怕慕红太善解人意,非要陪我们,耽误了正常工作。其实无论怎样也还是耽误,司机要把我们送到石岭乡招待所,把我们放到张申的车上。
  
  靴子沟离石岭,也就二十公里的路程。翁古城到岫岩的二○一国道直达两端,在石岭一个小饭店吃了便饭,不到半小时,我们的车就在通往靴子沟的岔道口转弯。这个路口,也是通往旅游景点歇马山庄的路口,是进翁古城名山歇马山后坡景观的必经之路。歇马山后坡,有一个两亿多年孕育风化的花岗岩石蛋林山谷,二○○四年被一个家乡人发现并开发成国家级森林公园。山谷外建有一个宾馆,用了我小说《歇马山庄》的名字,叫歇马山庄。它几年来声名鹊起,不但给通往景点沟外的靴子沟带来财富,也带来了相当的知名度。画家、摄影家频频光顾,沈阳鲁迅美术学院的学生每年都来写生,我的一个朋友还在这里建了画家村。风景这边独好,却离翁古城城区只有二十公里;风景这边独好,我却从来不知道,在靴子沟山谷人家的缝隙里,还藏着一个没有人家的陀螺形山谷,吸引来了两个做水产生意的有钱人。有钱人总是无孔不入。他们是两个人,哥们儿。在施工途中不知为什么产生矛盾,最后不得不分道扬镳,其中一个,成了这栋连体别墅的主人。据说这个主人还很年轻,正当做事业的黄金期,根本没有时间像西方人一样过来度假,房子建好就一直放在这儿。刚入秋时,滨城朋友欲下乡买地,翁古城朋友就把他和我带到这片隐蔽的山谷,让他看是否有兴趣出钱买下这栋别墅。那时,我也不曾想到,有一天,我会为一个自杀者的故事来到这里。
  
  来到这里,这里却并不欢迎我们。看到有一辆车开进来,一个脸膛很黑的小伙赶紧从别墅大院跑出来,手拿对讲机,凶着脸冲车里比划,一看就知道是户主雇来的保安。打开车窗,只听他大声吵吵,“这里不能停车,一会儿货车进来。”张申只有把车倒回入口一个斜坡处。
  
  我俩步行到别墅门口,才真正知道,没有树华的国家项目作掩护,和人访谈有多困难。我们说我们是来看别墅的,黑脸小伙根本不让进,我们改口说要找一个名叫姜立生的装修工人,他又问找他干什么,审视的目光像我俩是引狼入室的密探。最后,张申不得不像小伙子一样狗仗人势,亮出他的记者证,“我们是滨城电视台记者,要来采访一下乡村民工的生活。”
  
  为了不卑不亢,张申面无表情神色傲慢,他的这个样子我曾经最讨厌了,这是电视记者惯有的姿态,做身份的奴隶还自以为是。然而此时此刻,我不但不讨厌,还觉得他机智无比,因为他接着说:“是张广大市长让我们来的,机器在车上。”
  
  黑脸小伙一听是电视台来的,又提到市长,眼里的凶光立即淡下去,但他坚决不让我们进院,只拿对讲机喊了一嗓子,就扔下我们不管了,让我们站在别墅门口守株待兔。
  
  这是我迄今为止,在翁古城看到的最有欧洲风格的别墅了。它举架高,结构宏伟,没有花里胡哨的颜色,一灰到底,却古朴典雅,含蓄凝重。因为这里没有人家,它和四周的山谷融入一体,就形成了地地道道的异域风光。只是不知道别墅重新易了主,还是主人有了新想法,院子东边西边、栈桥下的小溪边,到处都是干活的民工,磨石头的、砍木架的、刨地的。我们的目光在一簇簇民工身边流转,等待着他们当中的某一个立即放下手中活路。正聚精会神时,身后隆隆隆有车开来,不得不切断目光向后看。这是一辆大货车,大概就是刚才黑脸小伙儿说的那辆车,于是撤退,朝路边躲避。车刚在栈桥边下停稳,就见一个剪着小平头的男人从车后斗跳下来,四目相对那一刻,我心里猛地一惊,就是他。
  
  之所以断定是他,是说他的目光太独特了,忧郁中有惊悸在跳动,而一瞬间,又回归了无所畏惧的空无。我说:“你就是姜立生?”
  
  他脸上肌肉抽搐一下,看看我,又看看身后的张申,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们是电视台的,想采访几个民工,了解一下你们的生活。一小时给四十块钱误工费。”张申在后边说,机智已演变成智慧。
  
  他没吱声,掏出手机,打开看一个短信,似乎那上边写着他的决定。确实,没一会儿,等大货车彻底熄火,他冲车斗上跳下来的两个民工说:“你们先卸货,我一会儿就回来。”
  
  领着他,一路朝我们车的方向往前走去时,我有一种奇怪的错觉,觉得我们在演一场戏。我们和现实,有了一层审美的关系,这不仅是说,在我们内心的戏剧之外,还得演另一场戏。我们是电视台记者,我、张申,并不是真实的我们,我们在演各自的角色。在我们之外,有一个不邀自来的观众,他躲在另一个世界,瞪着一双痛苦的眼睛。
  
  ——不知为什么,在见到姜立生时,姜立修竟尾随着他来到我的眼前。
  
  我们的舞台就在车里,我和张申坐在前座,姜立生坐在后座,我和张申全身后转时,正好和他面对面。他小眼睛高鼻梁,腮上长着黑乎乎的胡楂。和我们的主角一下子挨这么近,陡增了亲切感的同时,还有些不适应,仿佛我们跨越了不该跨越的界限。我们的开场白语无伦次,一会儿说电视台要我们采访,一会儿又说国家和政府要我们采访,慕红的调子已经种进了我们的脑子里。倒是姜立生的回答果断干脆,他说:“我们老板待民工非常好,从不拖欠工资,一日两餐都有肉,每周都有一天假。”经他启发,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保安派来给老板歌功颂德的,他的短信,是保安汇报给老板之后的命令,眼下从上到下都在关注农民工。
  
  戏剧总有序幕,就像歌曲总有前奏,接着姜立生的话,我说:“你们包工头确实干得不错,要不我们也不能来采访,他名字是哪几个字啊?”
  
  姜立生停顿片刻,用右手蹭一下鼻子说:“杨柱。”
  
  我说:“对对,杨柱。”这么附和着,本是为了把一出戏演像,可是话刚出口,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过,就是最近。扫一眼张申,一个灵感划过,我猛然想起,是我们采访过的那个大仙的女婿。于是我说:“他是翁古城张炉乡人对吗?”
  
  姜立生迅速应声:“对,是。”
  
  张申手中的摄像机抖了一下,似乎有些兴奋。今天能让他拍到镜头,本来他就兴奋。
  
  “他家在滨城,怎么能揽到这深沟里的活儿?”
  
  姜立生突然敏感起来,脸上肌肉抽搐一下,看着张申的摄像机,不说话。
  
  张申立即放下机器,漫不经心说:“没事儿,不录也行,我们随便聊聊。”
  
  “这别墅,是老板给他舅哥一个朋友装的,他舅哥是滨城财政局邢局长,早先在城建局规划处当过处长。”
  
  原来,徐大仙女婿是攀上了高枝,难怪。
  
  我们的戏出了戏中戏,我和张申既兴奋又措手不及,因为戏中戏给了我们诱惑,我们一瞬间失去了方向。然而任何事情,都有它蹊跷的一面,正因为迷失方向、误入歧途,我说了实话,才为我们后来的话题打开缺口。我说:“我了解他,他发迹后,把家里的老婆和孩子扔了,老婆两年前自杀了。”
  
  说到自杀,姜立生脸上的肌肉再一次抽搐,小眼睛也突然被某种惊悸的东西笼罩,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一字一板地说:“他有他的难处,他对她真有感情。”
  
  就是这句话,给我带来了契机,我说:“不管怎样,他都不该把老婆孩子扔了不管。他和你不一样,你是为了帮助弟弟弟媳,才和弟媳产生了感情,这很不一样。”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这么巧妙地进入戏剧的中心地带。
  
  姜立生完全蒙了,想象一下,我不但知道他老板的隐私,还知道他的隐私,不但知道,还理解他的做法。
  
  姜立生小眼睛飞快眨巴着,脸上的肌肉不再抽搐,但一阵煞白之后,瞬间又冲血一样红了。他什么都没说,一边扭头看着窗外,一边手推车门,做出就要下车的举动。
  
  张申立即伸手拽住他,“哥们儿,我们是跟滨城大学下乡采访自杀家属的记者,我们在你家的屯子知道了你的遭遇,非常同情,就想来见见你,怕你不见,就编了个理由。”
  
  “我们同情姜立修,更同情你,你是无辜的,可你承受了那么多,你很了不起。”
  
  为了留住我们的主角,我紧跟张申,语气柔和又真诚。
  
  像一块冰掉进火盆,像一片雪飘进温泉,姜立生已经无从脱身了,他一只手把住车门的把手,脸用力仰起,靠到车背上,长时间地喘息着,好像正爬着一座山,那座山又陡又高。许久以后,他爬上来了,自言自语说:“别提了,那是造孽。”
  
  “在姜立修喝药之前,你其实和你弟媳什么都没发生,是姜立修喝了药,才把你俩逼到了一起的,对吗?”张申始终不忘他的问题。
  
  姜立生仰着脸,滑动一下喉结,之后长吁一口气说:“不,不是,我们什么都发生了,她住到我西屋那一天,我就开始想她了,我想她都想疯了,坚持到一百七十八天,太长了,我都要崩溃了。”
  
  “这可以理解,你第一个老婆结婚就有病,第二个老婆信邪教不给你正常生活。”
  
  “不,”姜立生蓦地直起脖子,目光对准我,头慢慢摇着,摇够了,他又一字一板地说:“就是她们都好好的,我也会爱上她,我和她就是有电,没办法。”
  
  发现我的判断完全正确,深受鼓舞,直奔我的主题,“我不能想象,把姜立修抬回你家那些天,你和她是怎么过的,熬过了那样的时刻,你们太了不起了……”
  
  这时,只见姜立生脸涨得通红,惊悸和恐惧在目光里一闪,变成了两只手,不安地推动着他的喉结,使它上下不住地滑动。可是喉结滑动着,像一个走在半道突然断电的滑轮,一刹那,不动了。随之,他低下头,捂住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和张申静静地看着他,跟树华的研究生们走过几天,我们知道,让他哭出来,内心的情感得到抒发,就是一种心理干预。他哭够了,抬起头,对我们说:“那都是造孽呀,我是个罪人,我是天下最大的罪人。”
  
  “不能这么说,爱本身是神圣的,只是你们没有把握好。”
  
  “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有权尝到好滋味,我天生是个苦命的人,尝到了好滋味,老天就要惩罚我。”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再次仰起头,任泪水在脸上雨水似的滚动。许久许久之后,他有气无力地说:“姜立修要是骂我,打我,我都还好受。他喝了药,打不动了,可他也不骂,从医院回家头几天,他扯着我的手,一遍遍说,哥我错怪了你,你和小环根本没有事,我错怪了,我坏了你的名声……我,我真想拿刀杀了自个儿啊……”
  
  我入了戏,我的心开始绞疼。
  
  “我想在他面前惩罚自个儿,打自个儿耳光,给他下跪,可是我不敢,那就证明我和小环真的有事儿,那就等于惩罚的是他而不是我。小环看他那个样子,扑在他身上一场又一场哭,给他下跪,说你千万不能死,你不死我们好好过日子。小环那是真话,姜立修喝药后,她都没正眼看过我一眼,我知道她确实喜欢我,可是她也疼他。”
  
  ……
  
  “最后几天,他胃里烧得慌,疼得咬嘴唇咬舌头,满嘴都是血。他说哥啊,你快叫我死吧,你去求求队长想想办法,赶紧让我死,我太遭罪了。我脑袋撞墙,问我自己该怎么办,可我想不出办法,小环实在不忍心姜立修遭罪,也来求我,我才找了书记……压上犁铧铁,他一点点平静了,不说疼了,可是,他的腿和胳膊动不动就甩起来。一甩,小环就吓得嗷嗷直叫,不得已,我不得不把他绑上。我知道我这么做,是罪上加罪,可我已经是罪人,为了小环,再加多少罪我都认了……可是,把他绑上,小环滚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直吵吵要我给他打开。我听她的,就去打开,可刚刚打开,姜立修竟然忽地一声坐了起来,吓得小环昏死了过去,啃她的脚后跟才把她啃回来……小环活过来,看姜立修又躺下,她再也不反对我绑他了。就是那天晚上七点,他咽了气……”
  
  ……
  
  “我最难过的是,要是有钱,他不至于死,死也不至于死在家里。他在翁古城住院俺去看他,他都能下地走了,大夫说住上一个月院就可以回家了,可是我把家里所有钱都拿出去了,他哥借的钱也花光了,没钱住下去,才把他拉回来的……”
  
  “有了这场经历,你们的罪恶感在翻来覆去的折腾中慢慢消除了,你们觉得再也没有罪了,所以姜立修死后第七天,就宣布结婚,是这样吗?”我说。
  
  姜立生眯起小眼睛,空洞地朝一个地方看了看,再一次摇了摇头,一字一板说:“不,不是。有罪的感觉一直都在,他死后,我们再也没到一起过,再早那种通电的感觉,一点都没有了。真是奇怪,一点儿都没有了,好像我们就从来都没好过,只剩下罪过。七天就宣布结婚,是我的想法,当时她想带孩子走,可是孩子大了,懂事了,坚决不走,说妈我长这么大也没有一个真正的家,好不容易有了个家,我不想走。我就和小环商量,说为了孩子,我们就结婚吧,我们不结婚,孩子不会真觉得有个家。她哭了一场,就答应了。现在,我们结婚两年了,她为我做饭,我干活挣钱,我们是一家人,可是我们从来没到过一块儿,我觉得这一辈子都不能了。”
  
  发生了一场战争,原来重要的东西变得不再重要了。
  
  只是我以为,那原来重要的东西是道德,是名声,且想不到,它是神圣无比的爱情。
  
  发生了一场战争,道德没有倒下去,爱情却灰飞烟灭。
  
  你年轻彪悍,
  
  我如果和你谈论战争,
  
  你会向我大抛莎士比亚,
  
  朗诵“共赴战场,
  
  亲爱的朋友”,
  
  但你从未亲临战阵,
  
  未试过把挚友的头拥入怀里,
  
  看着他吸着最后一口气,
  
  凝望着你,
  
  向你求助。
  
  这段话来自于美国电影《心灵捕手》。我知道,这世界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设身处地。可是我还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毕竟,爱是支撑人活下去最强大的力量。
  
  在沉默中,我看到我们的戏也要走向结局,可我并不甘心,过了很久,我问:“小环是哪里人?她为什么从来不回娘家?”
  
  姜立生眨巴一下眼睛,空无的目光扫向窗外,“不知道,我从不问她,她也从来不说。她过去都经历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们可以通过你去见一见她吗?就今天晚上。”
  
  “不可以,坚决不可以,她不会见任何人。”
  
  我们的戏终于款款落幕,没有任何语言。张申先把手伸向姜立生,我也把手伸过去,之后我们三只手握在一起。只是在掏出一百块钱递给他,他用力拒绝时,张申说了句话:“不是给你的,给你老板,我们不是新闻记者,占用了你时间,误了他的工。”
  
  车门洞开的一瞬间,他的身影消失了,消失在清澈透明的日光里。张申的车也慢慢启动、掉头,在寂静的山谷缓缓爬行。可是,随着他的消失,起伏的山谷一个个向眼前走来,另一个人的身影随之而来了,他躺在末日的漆黑里,瞪着一双痛苦的眼睛……他其实一直都在,他是我们这出戏的观众,可是他真的听见了姜立生的诉说吗?他听见了,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用一死,毁坏了一桩罪恶的感情,他满意了吗?
  
  在起伏的山谷中,张申把车上音乐声放大,这是一段佛教音乐,王菲主唱,“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那天,我和张申从靴子沟出来,没有直接回石岭乡,他拉我去了趟翁古城,在一家婚纱摄影店买了一箱录像带,又领我到浪淘沙洗浴中心洗了个澡,直到夜幕降临,才离开翁古城城区,往石岭方向开去。我俩一下午几乎无话,到哪儿去,干什么,都由着张申。他也没想跟我商量,我们好像被一个巨大的痛苦裹挟着,不想就任何现实问题展开讨论。在快到石岭乡政府的一个路边,我让他把车停下来,他什么也不问,就停了下来,跟我一起下车,在夜色中静静地站着。
  
  夜色已经漆黑一片了,大地深沉,天空高远,星光把大地和天空分开,就像把现实和梦想分开,因为就在那漆黑一片的夜色里,有一个村庄,它闪着萤火虫般微弱的灯火,在黑暗中播撒着诉说不清的温暖。天上虽有星辰,可是它遥远而冷寂,不似这大地上的灯光亲切、温馨。奔着这微弱的亲切,一些在追逐梦想时受到创伤的人们,悄悄地来了,就像某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奔着理想悄悄地去,可是村庄孤零零镶嵌在荒野里、洼谷中,它会释放多少温暖,来保护我们的受伤者,比如被二嫂们说成百草枯的小环?
  
  我在夜色中要求下车,是心里装着一个让人不能释怀的小环。可是夜色深沉,一丝微寒的秋风扑面而来,我看到了小环凄冷的眼睛。
  
  (选自《生死十日谈》,孙惠芬著,《人民文学》201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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