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当前位置:图书频道 > 综合其他 > 中国纪实文学年度佳作2012 > 第 3 章 叶多多:一个人的滇池保卫战
第2节 谁敢破坏滇池,我就和谁拼命

 

  滇池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半封闭型的高原湖泊,地表无大江大河注入,但却是昆明唯一的纳污水体。七十年代的一场围海造田运动,不但大大缩小了滇池的面积,更使得草海原有的三十多个大小注水“海眼”被填埋消失,从此草海便完全失去了自然净化水的功能。由于环滇池周边的山脉蕴藏着丰富的森林资源和丰富的磷矿、石灰石资源,尤其是被昆明人称为“睡美人”的西山,不仅是著名的国家级风景名胜区,而且矿石埋藏浅,品位高。到了八十年代初期,在各种利益的驱动下,西山开始了它真正的噩梦,采矿、采石、取土点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最多时竟达四十多个。每天爆破声、机械的轰鸣声响个不停,运输车辆往返不断,不久就把“睡美人”挖得面目全非,脖子后面更是被挖出了一个大坑,只要再将前面的一个山丘挖掉,“睡美人”的头就断了。“我是真的着急呀。”说起当时的情形,张正祥至今依然痛心不已。
  
  进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随着滇池周边山体的开发,滇池的污染也在加剧。此后,工业发展、人口增加,滇池更是被城市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所有的城市污水随着三十几条入滇河流直接注入滇池,整个滇池的水质很快超过了国家规定的Ⅵ类水标准,属于重度污染,滇池里的鱼类也已经基本灭绝。
  
  但滇池的前世却不是这样,照张正祥的话说,七十年代以前的滇池,完全是一派春的天地,绿的世界,鱼的湖泊,花的海洋,水清得能见到湖底,鱼虾多得用脚都能踩到。一首流传于昆明的民谣:“五十年代淘米洗菜,六十年代摸虾做菜,七十年代游泳痛快,八十年代水质变坏,九十年代风光不再,现今时代依然受害。”民谣说出了滇池五十年来水质的变化,也道出了昆明人的痛心和无奈。
  
  目前,滇池已检出有机污染物72种,其中具有致癌、致畸、致突变效应的物质12种。夏季滇池水面84%被藻类覆盖,最好区域的水质只能维持养殖和工业用水,且滇池水资源的开发利用率已达到60%。据国外的经验,一个国家和地区用水超过水资源量的20%时,就可能出现水危机。
  
  谁也不会否认,当今世界,环境恶化引发的灾难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一份调查报告显示,中国90%的城市地下水已受到污染,流经城市的河水有75%不宜饮用,鱼类不宜捕捞,而全国有30%的河水不宜用作农业与工业用水。换句话说,中国三分之一的城市,也就是大约660个城市无法获得足够的清洁用水,其中又有110个城市面临着清洁用水严重短缺的困境。随着人类对森林、湿地的过度利用和破坏,全球气候变暖、土地沙化、湿地缩减、水土流失、干旱缺水、洪涝灾害、物种灭绝等一系列严重的生态危机日益加剧,成为迄今为止人类面临的最大威胁。1998年夏季那场震惊世界、百年不遇的长江特大水灾,2010年的舟曲特大泥石流灾害,至今仍然让国人心有余悸。这些远的尚且不说,在云南的怒江、澜沧江流域,由于陡坡垦殖、森林过量砍伐及开发失控,人为地改变了山地的生态平衡,造成了严重的水土流失,泥石流、滑坡、旱灾、洪涝灾害时有发生,大片土地沦为无法绿化的荒山。这些荒山板结得连生在上面的草都仿佛给吓住了,怯怯地不敢往上冒,即便是冒出来的也全是一副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样子。更要命的是,每年的雨季一到,表层的土壤由于缺少植物维系,往往被雨水冲走,导致土层越来越薄。如此循环反复的水土流失,越来越多的土壤变成了无法种植的僵土,专家把这种情况叫做石漠化,并提出严重警告:这些被破坏的植被如不及时恢复,最终丧失的将不仅仅是有限的土地,生存的基本条件也将逐步丧失。一幕幕惨剧,是天灾,更是人祸。
  
  面对日益恶化的环境,人究竟可以有多大的作为?
  
  尽管科学家不断呼吁:由于大量森林被毁,已经使人类生存的地球出现了比任何问题都要难以对付的严重生态危机,生态危机有可能取代核战争成为人类面临的最大威胁。
  
  遗憾的是,在灾难和现实面前,虽然已经没有人会否认保护环境的重要性,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从自己身边的每一件小事踏踏实实做起,更何况像张正祥那样“固执”地一做就是几十年!
  
  1998年,长江发生了历史上罕见的洪水灾害。正当全国人民众志成城抗击洪灾的时候,张正祥却在村里悄悄粘贴了一张大字报,指出长江洪灾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上游水土流失太严重,生态环境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更直接指责当地政府任凭盲目开发,毁林开矿,以及部分官员和矿产老板相互勾结行贿受贿等等。一时间,村民们争相观看,议论纷纷。就在有关部门对大字报展开追查时,张正祥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说:“不要查了,大字报是我写的。”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张言辞犀利的大字报居然是本村的一个“疯子”所为,追查也只好不了了之。
  
  原来,张正祥贴大字报之前曾劝几个矿老板,让他们关了矿点,不要再做毁坏环境、贻害子孙的事情。但对方丝毫不为所动,他便同他们打赌,“狂言”要告倒对方。随后他便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了北京准备告状。但偌大个京城,人生地不熟,上访之门不仅有警察把守,至少还要排上三天的队。张正祥四处碰壁,连伙食钱都成问题,无奈只好回昆明。回家的路上他想,难道就这么算了?一想到满目疮痍、千疮百孔的西山,他的心就像刀割一样。冥思苦想中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用大字报的形式揭露发生在西山的种种恶行。回到昆明后他拟了一份大字报赶往复印店复印,然后在当天深夜两点以后,拎着个小糨糊桶,悄悄粘贴在了村里的几处墙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张正祥的“疯子”行为终于引起了媒体的关注,有关“国家风景名胜区惨遭劫难”的报道开始见诸报端。张正祥也开始忙活起来,有时候一天要接待好几拨记者,带路调查采访,热闹了多年的西山由此安静了下来。
  
  这次的战果是六个开矿采石点被勒令封停,相对于多年的狂采滥挖,虽然只取得了局部的胜利,但对张正祥的鼓舞是巨大的,他找到了坚持下去的法宝:信心。
  
  三十多年了,每天,他都要去山上转一转,然后沿着崎岖的山间小路往滇池边走去。
  
  早晨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照在身上,风吹起了他的衣领,也吹起了他的头发。一群红嘴鸥在天上盘旋翻飞,指望从滇池里觅到一些鱼虾。
  
  一路上,他看到了骇人的景象:蓝藻、肿胀发臭的鱼,附着在岸边。这些画面恐怖又阴暗,滇池,以及滇池里的东西,令他心碎。
  
  一股无可阻挡的潮水在他体内升起,他的眼睛已经见过那么多毁坏环境的恶行,他说:“没有生态就没有生命,没有环保就没有一切。谁敢破坏滇池,我就和谁拼命。”就是这个至今依然借住在别人家的老人,在2010年玉树灾后的第一时间捐款1000元,那是他受邀作环境演讲所得。但同年的云南大旱,他却一分钱也没有捐。对此他说:“云南旱灾不是自然造成的,是人为造成的。为什么他们要毁林?贪官在毁林,老板在毁林,村民在跟着毁林,水干了,自找的。我就不给钱,哪怕是我的老乡,我也不管。”
  
  多少个夜晚,张正祥极度疲倦又极度清醒,无法入睡,常常在灯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看书,写调查报告,写告状信。昏黄的灯光把他的身影映在墙上,一动不动,孤独而坚韧。在那些逝去的夜晚,他一遍又一遍地在纸上标注着那些淌着黑水臭水的排污口,一遍又一遍地整理着那些笔记资料,它们是张正祥的一切。
  
  夜深了,风很大,也很纯,风中裹着一丝丝滇池的气息,这是滇池岸边才能分辨出来的气息。没有月亮,稀疏的星星散落在天幕上,衬出山村朦胧的轮廓。他在风中听到了一种声音,像是召唤,又像是诉说。是的,那是滇池在诉说。
  
  他把放在床底下的那只木箱取了出来,打开箱子,他闻到一种陈旧的气息,那是经年累月形成的气息。他拿起了其中的一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上面记的全都是矿老板们毁坏山林的铁证。随后,他再次把手伸向木箱,摸出了一摞照片,那些惨不忍睹的山林照片。
  
  2001年,是西山生命史上最惨烈的一年,隆隆的爆破声彻底打乱了森林的平静,疯狂的毁林挖山取土、炸石开矿开始了。整个西山俨然成了千军万马拼杀的战场,庞大的机械设备和车队居然排成了十余公里长的长阵。
  
  眼前的阵势让张正祥目瞪口呆。如果说八九十年代的偷盗毁林让西山受到了重创,那么,现在的西山则遭遇了触目惊心的灭顶之灾。
  
  张正祥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他们挖了滇池‘睡美人’的八座山,一座一座的山,不分昼夜,那个汽车就像长龙一样,让人睡都睡不着,地都会震。山都挖了八座,如果再挖,‘睡美人’就消失了,我生存过的家园啊,面对母亲遭此不幸的毁灭性破坏,我十分心痛。我的生命是大自然给的,是滇池给的,告不倒这些人,我就是活着都没有价值。”
  
  张正祥立即开始了行动,他采取设路障、断电断水断路的战术,在森林中开始和开矿的老板们昼夜周旋,拍照取证,然后,不断地投诉举报。开始人们并不以为然,纷纷说:“这个烂疯子怕他干吗!管他呢,他要照就让他去照,他怕是拿着个假相机来哄哄我们。”直到张正祥领来了媒体的记者,矿主们才意识到,平时实在是低估了这个疯子。张正祥的调查开始变得举步维艰。如果被矿主发现,他唯一的防身手段就是:跑!经常是他在前面跑,后面一大群人手持棍棒拼命追。有时候他被追得像猴子一样直接爬上了悬崖,当时怎么有那么敏捷的攀爬身手,事后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有时候实在跑不动了,哪怕前面是悬崖,他也会不要命地往下跳,一次竟然跳到了一个马蜂窝里,马蜂叮得他满地打滚。回到家里,浑身肿得连家人都认不出他来了。
  
  他在森林里开展的“游击战”,虽然给矿主们制造了许多麻烦,却收效甚微,自己却在一次次交锋中屡受重创,遭遇暴打更是常有的事。张正祥不由得暗自神伤:“为什么告状的路途那么遥远?哪天才走得完这个告状的道路?哪天才能够使西山平静下来?我上访的目的就是呼吁政府能够把这个西山,这个滇池保护下来,我不存在诬告哪个、陷害哪个呀。”
  
  阻止开矿,自然也就触动了村官的利益,官商原本就是勾结在一起的,最后,竟连自家承包的田地也被收回了。
  
  生活,再一次陷入了困境。
  
  窘迫的生活让人绝望,两任妻子先后离他而去,只有15岁的大女儿不得不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每天放学后还要到地里干农活,然后回家做饭给弟弟妹妹吃。多少次,女儿哭着对他说:“你是一个农民,能有多大力量?家都变成这样了,我真的好害怕。”他说:“没有大家,哪有小家?世上总有正义,我就不信告不倒他们。”
  
  大难不死的张正祥确实“疯了”,他非但没有被吓倒,居然在妻子出走的第二天又进山了。照他的话说,家都没有了,还怕什么?话虽这么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每当夜深人静之时,面对着家徒四壁的空屋,张正祥多次潸然泪下。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他想起那次他和女婿在滇池里救了一个落水的老乡,当他到相关部门申报时,他们的见义勇为却遭到了工作人员的质疑,他们直接对张正祥说:“不可能,你是一个坏人,你没有资格来报奖。”这个打击让张正祥气得差点从楼上栽下去,痛苦难言。女儿女婿知道结果后,伤心地哭起来了:“人家做了好事得好报,我们救了那么一大条人命,却从上到下说我们这家人是坏人。”
  
  张正祥的坚持再一次显示了力量,2001年11月15日,《云南日报》刊登了张正祥举报《“睡美人”面临身首分离的威胁》的报道,昆明市委书记见报后,立即作出重要批示:“请立即制止毁林开矿、取土的行为,保护西山自然景观。”
  
  这一次,西山风景区内12个大型开矿、取土、采石场被西山区政府封停,张正祥的斗争取得了重大胜利。
  
  如果以为疯狂炸山的硝烟会就此熄灭,那就错了。在巨大的利益驱动下,人们疯狂而短视,道德的底线再次在暴利面前轰然倒塌。
  
  2002年1月,刚刚被封停不足一个月的12个开矿、取土、采石场在地方保护主义的大旗下,竟又轰轰烈烈地开张了。一时间,繁忙的挖掘机、推土机、装载机、空压机、钻岩机、碎石机、皮带运输机等大型机械设备各显神通,尘土遮天蔽日,炮声震耳欲聋,滇池西岸的村庄和农田像盖了一床棉被,被厚厚的尘土所覆盖,公路不堪重负,被滚滚的车轮碾轧成一条条扭曲的麻花。每隔两分钟就有一辆货车拉着满满的矿石从山腹中开出,黄土漫天,一张口便满嘴是沙。
  
  2002年1月9日,蓝天白云,西山茂密的森林迎来了又一个阳光充足的日子。张正祥带上相机,像往常一样在盘旋的山路上骑着那辆破自行车,艰难地行进在通往矿山的崎岖道路上。
  
  这是他每天例行的功课:巡山。
  
  突然,一辆迎面缓缓驶来的大货车在与张正祥擦身相遇的一刻,仿佛发了狂一般,“轰”的一声把已经避让到路边的张正祥撞下了几米高的路基,张正祥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其实,张正祥远远就看见了这辆一直缓慢行驶的汽车,一切都看似很正常,它与他只不过会擦身而过,他一直这么想。
  
  过了很长时间,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右手向肩膀蔓延。同时,感到脸上黏糊糊的,他挣扎着用左手一摸,满脸是血,前襟也是一大片血迹。
  
  这时,他才感觉到,一只眼睛像被一块黑布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疼痛难忍,他再次晕了过去。
  
  两个小时以后,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把他淋醒了,他挣扎着挪起身来,踉踉跄跄地爬到路边,脚板忽然被硌了一下,低头一看,他吃惊地发现,一只鞋早已不知了去向,而右手已经反向骨折,折断的骨头仅有一层皮肤与身体相连。
  
  他脑子一片模糊,许是摔倒时伤到了脑袋,他想。那辆撞了他的大货车早已扬长而去。
  
  突然,他想起了那伙人的威胁。一天中午,他正在做饭,忽然来了二十多个人把他团团围住,这些人眼睛血红,拎着刀,说要给他放放血松松骨头,左腿上那条刺眼的伤疤就是那伙人用斧头砍伤后留下的。
  
  张正祥对他们说:“你们的行为是违法的,法律保护我,不保护你们,你们把我杀掉只是牺牲我一条命,可你们一个也逃不掉。我活一天,就不允许你们破坏山上的一草一木!”那伙人看着他愣了半晌,最后灰溜溜地走了。
  
  不想,这伙人并未就此善罢甘休。
  
  是的,没错,这不是一次偶然的意外,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谋害。
  
  太多太多的细节,太多太多的事件都向他证实,这是一次可怕的预谋。那一张张恶狠狠的脸,有着灰色的油脂和冷漠。
  
  在医院里,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像一块随波逐流的木板,随着水波晃来晃去。是滇池在晃动。
  
  想到滇池,他的心忽然湿了起来。
  
  出院的时候,他右手的骨头还没有长好,一条腿也依然有些不听使唤,以至于下楼时他不得不用左手扶住楼梯。医生说,只能慢慢恢复了,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还不好说。事实上,那条伤腿从此就变得很不听使唤了。
  
  这次事故让张正祥的右眼几乎失明,右手骨折。为了治伤,他卖掉了家里仅有的最后一口鱼塘,从此,家境真正变得一穷二白。
  
  “为了告状,我得罪了许多老板,他们先是采取报复手段来吓唬我,我不予理睬,那几个采石场的老板就凑了100万元的现金收买我,我没有搭理他们。”张正祥骄傲地说。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