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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张生全:第三只手

 

  一
  
  他被绑在一棵大树上,头发蓬乱,满脸伤痕。各种各样的口水,焦黄的、布满泡沫的、乳胶一样地粘在他的脸和衣服上。
  
  我感到胃里的东西翻江倒海般要涌出来。但我努力压住了,胃里是我随父亲赶场获得的一只馒头,也是唯一的食物,我不能轻易给浪费了。我绕着树转来转去,想寻找长在他身上的“第三只手”。我老早就听大人讲,小偷有“第三只手”的,我还从来没见过长得什么样。但我失望了,他和我们一样,只有两只。这两只手被一根粗大的麻绳紧紧捆住,反身圈在树干上。手臂上横一道竖一道都是麻绳勒出的红印。
  
  周围起伏着咒骂声、控诉声、嘲笑声。人们群情激奋,苦大仇深。时不时有人啐他一口,或从暗处递出一拳,击在他软绵绵的身上。他的身体随着人们的击打和推攘倒向一边,又被麻绳扯了回来。脑袋耷拉着,像拨浪鼓,在脖子上不由自主地摇来摆去。
  
  我忽然有些疑惑,他会不会已经死了?我探出一根手指在他手臂上碰了一下,冰凉冰凉的,不像活人的手。我有一种冲动,想在他手臂上揪一把。我不知道这种冲动是看到别人的击打给我带起来的,还是我想确认他是否还活着。但鼓了几次劲,最终没敢下手。
  
  二
  
  那时候,我在一个乡村中学当校长。有一天,杨老师走进我的办公室,对我说,她想把那孩子给我送来。我是不喜欢老师把孩子往我这儿推的,我曾多次提醒老师,孩子嘛,有反复是很正常的。对孩子不要轻易下结论,要遵循教育规律,保护他们幼小的心灵。教育,再教育,直到感化他。
  
  杨老师向我大倒苦水,我都是按教育规律办的呀!我已经够保护的了,我已经教育,再教育了,但我就是感化不了他!
  
  杨老师说,最先发现这孩子偷同学东西的时候,她用了个巧妙的办法,给了他改过的机会。她让孩子们全出去,再挨个回教室转一圈,每次一人,半分钟。偷了东西的孩子可以趁这机会自觉把东西还回去,别人也不知谁干的。杨老师问我,这方法够保护的吧?但没用!结果是,不但原先掉的东西没还回去,又新掉了几样东西。
  
  为教育这孩子,我还搞过“寓教于乐”呢。杨老师说,她把孩子的偷窃行为编成情景剧,让孩子们模拟演出。原先,为了达到更真实的效果,她让那偷过东西的孩子扮演“小偷”。她要求“小偷”要蹑手蹑脚走路,东张西望观察,老鼠一样,眼睛骨碌碌转,嘴里还要发出吱吱的叫声。但那孩子总是扮得不像。没办法,只得换了别人。这出情景剧的结尾是:“小偷”被捉住,大家扭送他去交给警察。警察把他绑在一棵大树上,扯出他的“第三只手”放在砧板上,再从身后取出磨得雪亮的“斧子”,高高举起,朝他“第三只手”用力劈下去……
  
  这出戏演得非常成功,孩子们完全融入情境中了!杨老师说,演出的时候她在偷偷观察,那个偷过东西的孩子局促不安,很难受的样子。她说她想要的就是这效果,说明这孩子已经受到震撼了!
  
  但事实上,杨老师摇摇头,并不是那么回事儿,不一会儿,那孩子又犯了新的错误。原来几个孩子下来后,还没从剧中走出来,拉着他和他砍“第三只手”玩儿。没想到他竟然大打出手。
  
  我感到杨老师对“教育规律”的理解似乎有些问题,但究竟问题在哪儿呢?我一时也没想明白。
  
  杨老师没注意我的表情,接着说,这孩子反复的次数太多了,像习惯性流产,有一点诱因他就犯。有一次,他偷了东西,被其他孩子扭到我的办公室。我给他讲了很多道理,把他说得痛哭流涕。我想我这些话肯定是深入了他内心的,否则他不会哭得那么伤心。我都要被我的教育感动了!但是其他老师泼我的冷水,他们说,没用的,他的哭是鳄鱼的眼泪,他马上就会重犯。我当然不同意。于是我们打了个赌,把十块钱放在一张桌上,让他一个人从桌边走过,看看他拿不拿。果然,他又拿了!
  
  三
  
  小偷被绑在场口的黄桷树上,是我小时候上街赶场时经常看到的情景。父母去赶场,我常常追在他们屁股后面跑。给打回来了,一转身,又哭喊着追上去。其实,跋涉几十里崎岖山路跟到街上,能得到的,最多也就是几粒水果糖,或者一只馒头。不过这已让我很期待了。此外,我还可以跑到场口瞧人们打小偷的热闹。
  
  几乎每一场都有小偷被抓住,推去绑在树上。那时候,乡里有个从县里派来维护地方治安的警察,人们称他“胡特派”。胡特派的工作似乎就是专职抓小偷。他可受尊重了,一上街,人们就争相往他口袋里塞香烟糖果,请他去饭馆喝酒。每天,他的口袋都是鼓鼓囊囊的,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歪戴着帽子,走路趔趔趄趄,一根警棍在屁股上荡来荡去。但就这模样,每一场,他都还能抓到一两个小偷,有时候甚至能抓到三五个。抓到小偷后,他从来不往警室带,取口供啊立案侦查啊这些,而是推到场口,用麻绳绑在黄桷树上,任人们瞧热闹,打骂。他呢,就歪在旁边的躺椅上睡觉。在人们一浪高过一浪的打骂声中,呼呼打鼾,口涎流下来,把警服濡湿一大片。散场的时候,他也醒来了,麻绳一解,塞在腰间,转身到饭馆喝酒去了。小偷呢,就任由他们自行离去。不过那时候小偷常常已被人们折磨得奄奄一息,有的拖着残腿呻吟着往场外爬,有的撑不住,就死在那儿,给收拾垃圾的人扔到荒郊野外去了。
  
  父母是不允许我们跟上前打骂小偷的。倒不是他们认为打骂小偷不对,是怕我们给小偷记住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小偷若记住我们的样子,不定哪天就偷上门来了。就像对蛇一样。父母说,在山上遇到蛇,要么不理它,要打就一定得打死,打而不死,晚上它会偷偷溜到我们床上,给我们做枕头。
  
  村人对小偷,是既恨又怕的。那会儿我们每家都养狗,养狗就一个目的:防小偷。但是用狗防小偷也有很多弱处,有一个说小偷的顺口溜:“月出靠山走,云遮翻坳口,狗咬贴柱头,风吹就动手。”这顺口溜活现出小偷的神出鬼没,同时也说明了养狗防偷的不可靠性。狗只对活动的有声响的物体敏感。物体要不活动,比如小偷贴在柱头上,一动不动;或者弄出的声响和周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比如夜风吹起来了,吹得窗棂啪啪响,这时候,狗能判断出窗棂是被风吹响的,还是小偷弄响的?而且狗很容易被收买,“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一颗肉包子足以把狗的嘴全塞住。一颗藏了毒药的肉包子,狗可能就在“痛快”中永远睡去了。
  
  研究防偷措施,就成了村人一项必备的生存技能。房门是我们最揪心的所在。门轴须做得紧,转动门轴能发出尖锐的摩擦声。门闩得做成铁的,加一个反扣,门后再用一根钢钎死死抵住。有时我们还在门后拉一根铁丝,铁丝上系一串铃子,一碰到铁丝,整串铃子就叮叮当当响了。不过即便如此费心,小偷还是能轻易钻进屋里。农家的房子太敞,墙壁是竹编泥糊的,屋顶是草搭瓦盖的,天花板是木板竹竿的——飞檐走壁的小偷,哪里是从门进来的呢?
  
  四
  
  那一天,我并没有和杨老师探讨她的“教育规律”。严格地说,杨老师是学校里难得的好老师。其他老师在对待学生偷摸现象时可从来没有过她这样的耐心。接到班上有人掉东西的报告后,他们会立马挟风裹雷般冲进教室,前后门关严实了,所有的学生把抽屉里的东西搬到桌上,书包里口袋里的东西全倒出来,在各自位置上站好。老师从前到后,地毯式搜查,搜身,彻查到鞋底。
  
  搜出来了,老师们会像押送战俘一样揪着那孩子的耳朵到讲台前,面向全体同学站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还有没有在其他地方偷过?偷了些什么东西?偷来的东西怎么用的?务必刨根究底。孩子要不承认,就发动全班学生检举揭发他。不过,揭发的毕竟是少数。学生中有一种潜规则,向老师打小报告是可耻的,比小偷还可耻。这难不倒老师们。当面揭发或者署名揭发被人瞧不起是吧?那就匿名揭发。老师在每个学生面前放一张纸,让学生左手拿着笔,在纸上写,不用署名,最后老师来收。这样,交上来的纸,谁也认不出是谁写的了。还是不知道写什么是吧?不知道也得写,写你的猜测,你的分析,他会偷什么?哪一件没告破的偷窃案件可能是他干的。在老师如此这般的引诱下,学生们身上一些原始的欲望就给引出来了。就像大家看到小偷被绑在树上,忍不住要上前递出一拳一样,孩子们都在纸上写满了匪夷所思的告密。
  
  老师们把纸收起来,列一个表格,进行统计。按照统计学原理,学生告密最多的事情,就最有可能是那孩子干的。不是你干的,为什么那么多同学指证你呢?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有什么可抵赖的呢?或者老师根本就不用这么麻烦,告密信收起来,他根本就不用看,全扔进垃圾箱里。他的方法是“诈”。全班四十多个学生,有三十多个说你干了某事某事,你还不承认?这件事情,或许真是他干的,既然那么多同学都揭发了,他也就只得承认。如果那事情不是他干的,他为了洗脱罪名,一定会把真凶指出来。即便他也不知道真凶,在辩解的时候他肯定要留下些蛛丝马迹,再顺藤摸瓜,再有多深的老底都能给翻出来了。
  
  也有老师并不是这般惊天动地。他们不用发动全班学生,他们很温和。下午的天气很热,他们把孩子叫到一棵阴凉的大树下。安一个躺椅,躺椅前放一张小茶几,上面放一本杂志或者一个水杯。不过这不是给学生准备的,是老师自个儿用的。学生必须在前面站好,不能随便挪一步。你不承认是吧?没关系,没想好就站着继续想,想好再说。老师呢,就仰躺过去喝茶,看书,看倦了就把书盖在脸上眯眼瞌睡。眯一觉醒来,接着问。问着问着,跑题了,不问孩子的偷窃行为,研究起他的站姿问题。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立正!抬头,挺胸,收腹,并腿,双手紧贴裤缝……仿佛是要训练一个军人。有老师过来,看见那孩子,高兴地搭话。又偷了?是啊,又偷了!这小东西,死不悔改!搭话的老师走上前,在孩子耳朵上揪一把,听不进话是不?给你转个24频道看看!乡村学校,下午的时光太漫长了,漫长而寂寞,打牌呢要输钱,打球呢太累,有这孩子消遣着,就可以轻松熬过了。
  
  老师不着急,学生不能不急了。一动不动站了好几个小时,尿早就胀了,肚子也早就饿了,算了算了,招了吧……
  
  事情查明后,老师们就把孩子偷窃的事情搞成材料,交到我这儿来了。就像公安机关把案件移交法院一样,他们让我根据这孩子偷窃的程度,比照校规,给予处罚。警告,记过,记大过,开除留用察看,开除。这孩子已是好几次送到我这儿来了,处分已经升级到开除留用察看了,再往上升一级,就是开除了。怎么能开除呢?义务教育是不允许随便开除学生的!这是随便吗?都偷到这个份儿上了还不开除吗?但我们还是没解决问题啊,开除以后再偷怎么办?老师们惊讶了,开除以后就不是我们的学生了,偷还是不偷关我们什么事啊?
  
  五
  
  那时候,我们害怕小偷,仇恨小偷,但小偷却如影随形在我们身边,甚至就藏在我们身上。庄稼成熟时,生产队要派出专人日夜守护。不过不管多少人守护,庄稼被偷的事情还时时发生。青天白日的,一个人从玉米地边走过,他就走路而已,腿在迈着,手在摆着,绝没有其他附加动作,但他过去后,守护人上前一查,忽就少了好几个玉米,也不知他是怎么偷的。晚上,风清月白,四野无声,守护人大睁着眼,不敢眨一下。一时感到似乎有一道黑影在眼前一晃。眨一眨眼,什么也没有啊,是不是眼看花了?一会儿后,还是不放心,沿着稻田走一圈。才发现稻田里有个大水坑,一大片稻谷只剩了光枝。显然是偷的人怕被发现,蜷身在泥水里。又有一次,一个守护人被打昏在庄稼地旁,满脸是血。大家都觉得这小偷实在可恶,偷就偷呗,还打人,这不是明抢吗?后来这案子告破了,原来是监守自盗,守护人给大家演的一出苦肉计。
  
  种子也要偷。种子领去后,装在每个人的围腰帕里,围腰帕拴在腰上,挖一个窝,就往里放几粒种子。但是,那手总是不自觉地把种子放进嘴里。生产队长为防备人们偷吃,在种子里混进六六粉之类的剧毒农药。这是事先告诉过大家的,但是仍然有人抓来往嘴里塞。一春播种下来,常常要毒死好几个人。
  
  在饥饿面前,死亡也显得无足轻重了。或许每个人都知道死亡是人生最大的恐惧,但是,没有一个活着的人经历过死亡,而每个人都正在经受着饥饿的煎熬。所以死亡和饥饿一比,很多人愿意挑战死亡。万一那农药并不那么毒,人吃了不过拉几次肚子呢?
  
  另外一样东西,相对于偷窃行为的羞耻感,似乎更无足轻重的。村里有个寡妇,她的丈夫就是偷吃毒种子给毒死的。她丈夫一撒手走了,却给她留下了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实在没有太多的食物喂饱她的孩子们,于是她就成了生产队里偷盗最厉害的人。她身上的衣服是个百宝箱,什么都往里面装。走过玉米地旁,就掰两颗玉米塞进去;走过水稻田旁,又扯几串稻谷藏进去。她的身子一整天都显得臃肿不堪,严重变形。不过,她的偷盗技术又是非常拙劣的,经常被守护人抓住。她脱逃的办法,就是和那逮住她的人睡一觉。在玉米地旁逮住就在玉米林里睡,在水稻田旁逮住就在田埂上睡。
  
  赶场看到小偷被打时,父母总不忘提醒我一句:可记住了,千万不要偷别人的东西啊,看嘛,下场多惨!可他们却也在悄悄地偷。有一段时间,生产队修渠堰。公社有几个下来负责技术指导的,生产队要给他们办伙食。他们是上级领导,每顿至少要有肉的。父亲有幸获得买菜割肉的任务。从集市上采买回来后,父亲总要先偷偷溜回家,用菜刀在那割回来的一小块肉边沿,轻轻地片下薄薄的一小片。真是薄,几乎可以照过人影。母亲把这一片肉切得很细,用韭菜炒出一大盘。只是在一大盘韭菜里,已经没有肉味了。当那块肉实在不能下刀的时候,父亲就用刀背使劲在肉上刮,挤压,努力要搞出一些油出来。
  
  每次父亲回来偷偷切肉的时候,我的心总是怦怦跳个不停。当看到父亲为了不被人发现肉给割过,专注地把刀在肉边沿轻轻削过,忙得满头大汗时,我心里就特别难受。但我又抑制不住“吃肉”带来的激动。我就在那样的纠结中,把自己的脸搞得红一阵白一阵的。
  
  六
  
  那是多年后的一个晚上,我一整夜没有睡着。下晚自习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一个同学把厚厚一叠饭票放在教室的抽屉里就走了。那时候我正忍受着饥饿的煎熬。家里穷,姊妹多,父母既要努力填饱我们的肚子,还得供我读高中。我知道家里的难处,生活费上能节约的我尽量节约,有时候一天吃两顿就过去了。
  
  熄灯很久了,宿舍里所有的同学都轻轻打着酣,我却还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的头脑异常兴奋,那叠饭票像一堆沉重的砖块,压在我的胸口上,让我喘不过气来。好几次我鼓足勇气要爬起来,但身上却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瑟瑟发抖,像是在发高烧。后来我的尿胀了。我对自己说,尿胀了,起床出去撒尿吧,难不成还撒在床上?我理直气壮起床,把周围的东西弄得砰砰响,结果一个同学给吵醒了,他咕噜一句,小声点吧,别人要睡觉的嘛!我要撒尿!我冲他大声吼一句,摔门出去了。
  
  但是出门后才发现,我其实一点尿意都没有。在厕所站了很长时间,一滴尿也没挤出来。走出厕所后,我竟然不是回寝室,而是不由自主地往教室方向去了。而且我的走法也和平时不一样。出来的时候,我往有路灯的地方走,身子懒懒的,拖着脚,睡意蒙眬。现在我则专踩那些阴影,而且动作异常敏捷,灵猫一样,迅速就蹿到了教室门口。
  
  当我轻轻推开门,走进午夜的教室时,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是白天我进教室时从来没有过的。这个地方我非常熟悉,我在这里待了近三年时间,每天绝大部分时间都耗在里面。现在却是非常的陌生,似乎从没来过。教室里摆满了一排一排的桌椅板凳,桌上塞满了一堆一堆的书籍本子,黑板上写满了一片一片的字迹图画,一切都拥挤不堪,但我却感觉空得很,像正迈向一个大得看不到边的场所,不敢落脚。似乎每跨一步,就会有巨大的声响发出。我的心忽地就慌张起来,狂跳起来,我几乎撑不住身体了。
  
  我一眼就看见了那同学的桌子,那张藏着一叠厚厚饭票的桌子,它从众多虚浮的背景中凸显出来,仿佛是沙漠里的一块绿洲。一阵巨大的饥渴感推着我直往前冲去,我已经触到那张桌子了,它坚实的表面让我的心多少有些安定。感谢上帝,我一下就准确无误地摸到了那叠饭票!是的,肯定是饭票,那方形的有些锯齿的尖锐的棱角深深刺痛了我……
  
  可就在这时候,灯忽然亮了,教室里坐满了人,连讲台上也站着老师。仿佛他们原先都藏在桌子底下,我一伸手,他们就齐齐站起来,扭头看我……至今我也没搞明白,教室里亮起的灯以及满屋子的同学老师,是我的幻觉,还是真实发生了的事情。或者所有一切都是我做的一个梦,我根本就没到教室去过。我能记起的就是,当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起床铃响了,寝室里的同学和往常一样,慵懒地撑起身子,打着呵欠,趿拉着鞋子出去跑操。但是最后出去的那个同学却过来把我被子一掀,冲我诡秘地一笑,还不快起床,昨晚熬夜了?
  
  七
  
  为什么?
  
  按照我的经验,一个人当小偷,首先是他缺这些东西。但这个孩子并不缺少他偷的那些东西啊。他父母都在外省打工,一年只能在过年的时候回来十几天,大年一过,又出去了。不过,他父母每个月都要给他寄回来很大一笔生活费和零花钱,足够他买他偷的所有东西了。他的爷爷还在乡村的公路边上开了一家商店,从杨老师那儿了解到,他爷爷其实是很溺爱他的,只要他开口要,他爷爷也不管赚钱不赚钱,直接就给他了。但问题是他从不开口要,他偷。他爷爷刚背转身去,货架上就少了一样东西。
  
  家长对孩子的偷窃行为是很敏感的。你要告诉他,孩子不守纪律打架欺负小同学,他会旗帜鲜明地让你对孩子管教严厉点:写检讨,站办公室,下跪,狠狠给孩子两下!但如果你告诉他孩子偷窃,他就不高兴了,甚至可能和你翻脸,我们孩子怎么会偷呢?你可别冤枉好人哦,我们又不缺少那个东西!如果真是查出来了,被别人逮个现行扭送来交给他们,他们不得不承认的时候,他们的心情是绝望的,对孩子的处罚是空前严厉的。他们会让孩子跪在碎瓷片上,用鞭子狠狠抽打孩子的手。那时候还发生过几起极端的事情,家长把那偷窃孩子的手指砍了半截下来!大家都没觉得家长这样做与犯法有什么关系,都称赞家长干得好,会管孩子!
  
  起先,杨老师打电话和这个孩子的父母沟通时,他父母也不相信这孩子偷东西。最后他们不得不信,却是毫无办法,隔得太远,总不能隔三岔五就请假赶几天几夜的车回来管孩子啊,不现实啊。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给孩子增加零花钱,企图通过让他“不差钱”来改变坏毛病。
  
  他爷爷也已对他毫不吝惜。有人告他爷爷,这孩子又偷东西了。他爷爷也不再辩解,不去查实,就对那人说,给我说有什么用啊,给他爹妈说吧。那人急了,你这不是赖账吗?你明明知道他爹妈在外打工,我找不着!他爷爷疲惫地说,我赖什么账啊,俗话说,竹子节节,一节不管一节。我是要死的人了,家里这么多农活还做不完呢,我管得了那么多?要不,我交给你,你带去,要杀要剐,随你吧。那人怎么敢杀敢剐,没办法,只得找到学校,告到他班主任杨老师那儿。杨老师呢,在几次教育没起作用后,觉得还是要家长来配合教育。找来找去,最后只能找到孩子爷爷。孩子爷爷没听完就急了,老师啊,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找我也没办法啊,你们罚他站办公室,拉他到全校去批斗,打他一顿,给他一个严厉的处分,怎么好就怎么治理他吧!只一条,别把他开除了,开除回来,放到我这里来,可怎么得了!
  
  如果是其他老师,这个“皮球”就踢给我,逼我射门——踢出校门了。杨老师是个好老师,她并没有逼我射门的意思。她想送孩子到我这儿来,是讨办法的。不过,我心里也没底啊。我说,这孩子是为什么呢?
  
  杨老师给我的答案是:他不只是偷,他还赌,打游戏,泡网吧,抽烟,和很多老早就被学校开除回去的孩子吃喝玩乐。所有这些不良嗜好都需要钱,他父母给他的零花钱再多毕竟是零花钱,远远不够他和他那些混混朋友们的开销。杨老师认为,他的这些不良嗜好以及他在社会上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正是他“第三只手”重新长出来的肥沃温床。这些温床不去除,光把他的“第三只手”砍下来,是治标不治本的,就像癌症的报复反应一样,一有温床,“第三只手”又会疯长起来。杨老师说,唯一的办法是把他隔绝起来。但问题是,怎么隔绝?在哪里隔绝?谁来隔绝?
  
  八
  
  不管是做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高中晚上发生过的那一幕,很长一段时间都像一块坚硬的寒冰塞在我的胸膛里。在此后的人生中,我用了太多的时间来消化它,融化它。
  
  大学里一段时间,我特别迷恋武侠小说,对小说里描写的“盗帅”、“妙手空空”们崇拜得五体投地,觉得这些古代侠士劫富济贫、助难救困、动作潇洒、身手敏捷、飞檐走壁、兔起鹘落、凌波微步、如影随形——所有美丽的词语加在他们身上都不为过。晚上熄灯后,我们就躺在各自的床上展开论战。有的说,武侠是成人童话,迷恋武侠是幼稚的表现。有的说,武侠中“盗帅”、“妙手空空”全是虚构的人物,现实生活中是根本不存在的。还有的说,所谓“盗帅”、“妙手空空”其实就是小偷,对他们的赞扬就是对不劳而获这种社会丑恶现象的掩盖和美化!
  
  我不服,一个人大声地和他们争论。是不劳而获吗?不,是劳而无获!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小偷的产生,根源在于物质的分配缺乏起码的公平正义。小偷为什么只出现在底层人群中?抓到小偷后我们为什么敢毫无顾忌地折磨他们侮辱他们?就是因为我们知道小偷是最没出息的最无可奈何的人群。而同样是不劳而获的另外一类人,比如强盗,我们却是惧怕的。因为强盗强悍,力量强大,有恃无恐。再比如那些贪污的官僚、逃税的富商,我们知道他们在偷,而且他们的偷甚至使得他们站到了权力和财富的制高点,但是当权力和财富成为社会标杆的时候,我们还能说他们是“小偷”吗?“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对于诸侯,我们不仅仅怕他们,我们还不得不敬他们,驯服地跟着他们走,向他们唱赞歌!
  
  我一翻身坐起来,满头大汗。我心里隐隐感到,我之所以那么激烈,其实是在为自己曾经有过的偷窃行为辩解,为我的父母、为我村庄里的父老乡亲们辩解。同时也是在用力消化塞在我胸膛里的老寒冰。它在我身上已经落下了病根,只要有人提到哪里被偷了我就紧张,觉得他们可能怀疑我!一听到别人用轻蔑的口吻谈笑小偷的事情,我就感到他们在嘲笑我,消遣我!直到我当校长后,当有老师抱怨我手段绥靖,校规不严,容忍甚至纵容学生的偷窃行为时,我的心里还一阵轻颤:难道老师说的是对的?我还在为自己辩解?我真是在纵容学生偷窃?
  
  九
  
  我忍不住问杨老师,我真是在纵容偷窃吗?
  
  杨老师睁大眼睛看我,忽然笑一笑,安慰我说,你别听那些老师胡说!你是个好校长!
  
  既然我是个好校长,杨老师你也是个好老师,为什么我们教育出来的孩子,不但改不了偷窃的毛病,而且病得越来越深呢?
  
  责任不在我们,在家长!在社会!杨老师肯定地回答。
  
  真在家长和社会吗?既然我们什么作用也不起,还拿我们干什么呢?
  
  杨老师张了张嘴,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让杨老师把那孩子请到我的办公室来。
  
  我久久注视着眼前这孩子。他的双腿紧紧并在一起,双手贴着裤缝,身板挺得笔直,脑袋深深地低垂着。我不知道他这个姿势是有意而为,还是一种习惯。说他是习惯,因为他已经多次站办公室,不用我提醒他就知道怎么站了。说他有意而为,是说正因为多次站办公室,他已经深谙站办公室的策略,保持一种诚恳的、积极悔过的而又可怜巴巴的模样,可以让老师迅速获得满足感。老师一满足,火气就消了一半,站办公室的时间就会大大缩减,再装出可怜的样子,老师心一软,或许很快就给放了。
  
  我站起来,绕着他转。我感觉我像小时候围着那被绑在大树上的小偷绕,想寻到他的“第三只手”一样,现在我也试图在孩子身上找到些什么。我要找的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我深深地俯下腰,看他的眼睛。我发现他的眼睛竟然和那小偷一样,也半眯着,眼球在眶里咕噜噜转来转去。我心里一凛,难道小偷都是这样的吗?他们为什么要半眯着?他们的眼球在转什么?当初我去偷饭票的时候,眼睛也这样?
  
  我忽然就有些慌乱了,二十多年前的那种感觉又猛地冲进我心里。仿佛并不是这孩子偷了别人的东西,倒是我偷了他的东西,他来问我索还一样。我真的偷了他的东西吗?我、杨老师,还有那么多老师真的偷了这孩子的东西吗?是啥东西呢?我们该不该还他?怎么还他呢?
  
  我跌坐在凳子上,忍不住苦笑起来。我的笑声惊动了孩子,他先是全部睁开了眼睛,后来慢慢抬起头来。他的动作鼓励了我,我的笑声变得自如起来,明朗起来,我仰过头去,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孩子愕然了一阵,也渐渐地跟着我,咧开嘴巴,笑了。到最后,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终于完全闭上了眼睛。
  
  (原载《作品》201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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