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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节

夏日的暮霭已将村落一点点笼罩住了。

数得清的几缕炊烟呈了柔弱的形状和乳白颜色扭动着融进暮霭中了。

前些年,这样的时候正是乡村里一种欢快的时刻,牧羊人从山坡里回来了,赶着他的有些饱和与慵倦的羊群,羊群的碎蹄踩得村路一片生动,各家的狗儿们亢奋地奔跑着,朝放学归来的小主人们撒着娇。炒青菜的香味儿从一面面院墙上飘出来,在窄窄宽宽的村巷里荡着、游走着,这是对劳作而归的汉们最好的欢迎,虽说面有疲色,虽说四肢沉重,一缕淡淡的幸福在各样脸上氤氲着,心,因了生计的充实而变得活泛了。

此刻,村落居然像一片废弃的家园,村巷因了空洞而显得悠长,巷子两边的土墙上,长长短短的荒草高的在风里摇摆着,让张寒儒的心里发毛。他知道,这土墙围住的许多院落里,是少有人们走动的,要么男人外出打工了,女人领着娃娃在镇子里租了屋子陪读,院门让一把大黑锁看守着,莫说墙上,就是院心里,也长出了各样的杂草;要么小两口一同外出了,剩老两口或一个老爹或一个老母看看院落和孙子,苍老的脚步踩不住杂草的生长,家家的院子里都有野兔儿的窜动了。

张寒儒没有朝竖有自家房屋的那条巷子走去,他揉揉双腿,细细辨识一下,朝了村东那条更细窄的巷子去了,他记得张小斌的家在那里。

张小斌家的院门是酸枣刺搭成的柴门,三条横木三个竖条钉成个“田”字框架,里面就塞满了新新旧旧的酸枣刺藤。这在平原的乡村里已不多见的柴门,在张庄这样丘陵地带的乡村人家,仍然寒酸却又司空见惯地支撑着一个农户人家的门面。

门口卧了一只黄狗,见了来人,懒洋洋地看一眼,似是而非地摇摇尾巴,算是打了招呼。

轻轻一推刺柴门就开了。张寒儒朝院心走去,他见北屋里一团漆黑,故意咳了一声,看是否有人回应。过了片刻还是无人。平时,乡村这会儿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为了节约,许多人家并不开灯,摸着黑悄悄吃饭,无非是两个馍馍一块咸菜一碗开水嘛,还能吃到鼻子里不成。

“小斌——。”张寒儒轻声叫;

昏黑的老屋终于传来了问话:“是谁叫斌子,会是张校长么?”

“是我,老嫂子,我是来看小斌的。”

张寒儒说罢,走进了老屋。

是张小斌的奶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此时躺在燥热的土坑上。

张小斌的父母都外出打工了,姐姐去年上了本省一所大学。原计划是要好好培养儿子上学的,女孩家迟早都要嫁人就不去费力培养了。可是姐弟俩岁数相差很大,小斌的姐姐考上大学时,小斌还在读小学。就只好让女孩读大学了,两口子都外出打工,让一个年已古稀的老母亲在家照护着张小斌。

老婆婆抖抖索索要点油灯,张寒儒劝住了她,就坐在炕下的木凳上。

我就料到张校长会来的,也怨我这把老骨头,昨天下雨时到柴房抱了几把柴禾,回来时滑了一跤,就起不了身。斌斌这孩子知道疼人,要伺候我,端水端尿,拾柴做饭,还说,他不上学了,唉……这要让他爸妈知道了,我这老婆子可怎么交待呀……

渐渐地,张寒儒看清了老婆婆的那一头白发,像一团儿麻,在昏黑里抖动着。

安慰几句,张寒儒走出来了,走在空落落的村巷里,他知道他的安慰苍白无力,不抵一点点事情。

他不急于走回自己的院落,他还得走访另一家,那是一个叫乔刚的孩子,早在上周就没到学校,肯定又是辍学了,前两天张寒儒到过他家,没人,今儿,是无论如何得去一趟的。

乔刚和他的爹乔大年都在家里,正在吃晚饭。乔刚首先看到张寒儒的,眼光怯怯地有了歉意,他像在教室里犯了错儿一样,身不由己地站起来,等着老师的发落。乔大年看见张寒儒,也慌忙起身相迎,边说道:“张老师,你来了,一块吃饭吧。”说罢随手拉亮了屋下的电灯。

张寒儒摆摆手,示意父子二人坐下,看见他们的碗里,竟是稀稀稠稠的拌汤,心里就掠过一阵酸楚,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同他一样,乔大年前些年病死了老婆,一个男人家带着儿子,又当爹又当娘,烧饭做汤就这么马马虎虎胡乱吃喝,只是乔大年才四十出头,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了呢?

“张老师,是我不让娃娃上学的,要怪,就怪我吧!”乔大年是个直筒子,把错揽在了自己身上。

张寒儒直直地看看他,眼睛里各有一个大大的问号。

“咱乡村娃娃,再上,也上不到哪里去的,城里毕业的大学生都找不下工作的……”

张寒儒没等他说完,就有些气恼地打断他的话:“糊涂,简直是浅眼窝子,只有上大学才能决定娃娃的前途么,再过十年八年,干啥能离了文化,没受过中学教育,在社会上还不是文盲一个么!”

张寒儒显得很激动,许多的不快让他想爆发一下。

乔大年低下了那颗原本就硕大的脑袋,口里喃喃说:“张老师,我也真没办法,屋子太旧了,秋天还想盖三间瓦房,还有地里那一摊子,唉,要是有一点点办法,我也会巴结他上学的。”

张寒儒抬眼看去,见灯光微薄的院子里,堆着砖瓦和木椽之类,再看破旧的西屋,拆得剩余了住人的一间,而院落的北面,已扎好了新屋的地基。

想一下,又深想一下,张寒儒就想到,四十出头的乔大年终究是要再成一个家的,要再娶个女人的,破旧西屋是不能将女人娶回来的,他得盖房呀。在乡村,娶妻盖屋是顶顶大的事情,也是需要花大钱的,他一时语塞了。

“张老师,你听我算一笔账行么,我知道你对咱乡村太熟悉太了解了,可我还想把我心中早已算好的这笔种地账告给你,你不要嫌烦,听我细细说来……就说种地的收入吧,我种着3亩旱地,一年两季,老天要作美了风调雨顺了,一年能收1600斤小麦,收1000玉茭子,这是顶透天的估算,咱按最好的时候的价格算吧,麦子以每公斤1.4块钱的计,可收入1120块;玉米以1.28元算吧,能收入1280块,现在还是好了,国家取消了农业税费,种地不用交钱了,还能得到24块钱的粮食直补款,一年不留口粮全部卖掉的话,我二人的种地收入是2424块钱。”

乔大年扳着手指,皱着眉头细细来算,说真的,张寒儒生在乡村长在乡村,可由于多年教书,脱离土地,知道从土地里是挖不出金子,但从没有如此细细地去算一笔“土地”账,今天就有了兴致,看看像乔大年这样一个壮劳力,种着两个人的地,一年到底能有多少收入。

“再说种地的投入吧,张老师,这你也不会陌生,去年,我买了8袋硝酸磷,每袋75元,花去了600块;浇地100块;买了两袋麦种60块,买了4斤玉茭种子那是20块;收秋打场实在忙不过来,也得雇人呀,请人帮忙买了四捆啤酒那是60块;拉麦子拉玉茭用车40块;机器收打小麦每公斤0.1元共花去80元;买6瓶农药用去54元;换了一把镢头一把钢铣,一把锄头用去30块;喷雾器喷嘴坏了,去李庄镇买了个新的,来回路上连吃饼子喝了一碗羊汤共花了20元……这些都是比较大的数目,我还能粗略地想起来,有些三块五块的小数目就记不起了,这样一合计,一共支出的就是1064元。”

“张老师,这样一算,我一年种地净得是1360元,这可是我一个大男人一年手脚不闲地种地、施粪、冬浇、春锄、除草、喷药、上肥、收打挣来的血汗钱哪。你说,我这一年的收入,还不如人家工作人员一个月挣的多,也不如咱村外出打工的收入。年轻后生家都外出打工,收秋打夏有时也不回来,你想,来来回回跑一趟,收的那点粮食还不够路费和零花……就这点钱,乔刚一年上学,就是不交学费了,还有其它费用啊,住宿费、伙食费,一年下来,也得好几百,这不同在咱村里读书,村里读书在家吃饭,也不显得有开销……没办法呀。张老师,我指望它盖房子,到了猴年马月了,欠饥荒吧……

乔大年的大脑袋又沉沉地垂下去了,那是沉重的生计压迫它低垂下去的。这一番细细的算账让张寒儒惭愧不已,多年来他居住在村里,自以为最了解乡民,其实他还是浮在农村生活的表象上,学校和乡村和真真实实的土地还是两重天地,方才乔大年的一串串枯燥却让人触目惊心的各样数字,使得张寒儒此时哑口无言。

张寒儒的心在颤栗着。多年了,他在乡民间走来窜去,熟识了一张张年轻的或苍老的被风吹得粗粝,被太阳晒得泛黑的脸孔,但他断然没有如此这般替他们算过一笔细帐,听大年算过,他才惊悚地醒悟到,乡村一个壮劳力一年下来的全部收入,才等于他半个月工资哩!

像他这样一个有四十年工龄的老教师,又是小教高级,一月下来,两千多块的工资。一月的工资就抵了乔大年两年辛辛苦苦的打拼……

张寒儒心情沉重地走到村巷里,任由脚步在村巷里随意地迈动,就那么走着,脚步却牵拽了他,鬼使神差地又移到了张庄小学的大门口。紧锁的木门如同一张毫无表情的大脸,就那么木讷地在夜色里竖着,张寒儒也木然地依在木门上。这一刻里,他感到自己就像这两扇木门一样,成了乡村一个无用的摆设,尽管以前曾无数次在热闹中开启和关闭,开启时迎来乡村里一张张稚嫩鲜活的小脸儿,关闭时送走了一个个熟悉亲切的小背影儿,在开启和关闭之间,是一个个静谧却又充实的空间,他游走在这个空间里,这空间在某种意义上因为有了他的游走而变得动静有序井然有条了……如今的木门只能无奈地板下脸来,在风吹日晒和雨打中一天天风化和腐朽。

我也会像木门一样么?

张寒儒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张老师——,张老师——,是你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熟悉的却又无比亲切的询问在他耳边响起,声音里有少许紧张和许多的关切。

张寒儒听出是吕秋雁的声音。

吕秋雁朝了校门口走过去,她借了夜雾的黑暗,大胆地用双臂扶住了张寒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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