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7节 第七节

张寒儒做梦都没想到,办私学的手续办得异乎寻常的顺利。

作为私立小学,手续是应在市教育局成人职教科审批的。他把申请书和可行性报告揣进衣袋里,没有直接到职教科。张寒儒多了个心眼,他去找教育局郭局长。

郭局长和他是中师的同班同学,升任局长后的这几年里,张寒儒从没主动去找过人家,因为没事可找,他也就没费那个心思。这次张寒儒打定了主意,先要会会这位老同学,问题不大的话,还要请他给题个校名,这是表示敬意的一种形式,哄得局长高兴,意义自然也不一样。张寒儒事先在城里的翰墨轩购得两根上好的狼毫,作为送给这位同学局长的一份礼物。

前几年,郭局长是去过张庄小学的,对小学的校舍和相关情况还有印象,觉得将那样的校舍作为私学,条件是没得说,又细细看了可行性报告,立时感到张寒儒办私学有其必要性,于己于人于张庄的方圆一带,都不无益处,凝重的表情一时间就舒缓轻松下来。

这是一件新生事物,老同学,我这个当局长的,应该大力支持,正如报告中所说,把“弘扬传统文化,打实国学根基”作为办学宗旨之一,是有特色的,这在咱们全市还是第一家,目前,办学形式也应当多元化嘛,没想到老同学给开了个好头……

郭局长面露喜色,使坐在一边神色不定的张寒儒立时把紧悬的心放下来,他早听人说过这位老同学当了局长后抽时间挥毫习字,也隔三差五给下面的学校题写校名,这似乎是他的一个爱好,又见他里间的桌上有了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便恳切地说,全仗了老同学的坚强后盾,这不,这校名还得局长大人惠赐墨宝呢!

郭局长谦虚推让了几句,说道,我早就知道你是咱教育系统里的大书家了,哪能看上我那几个丑字。

张寒儒有些惊怕地说,真是折煞我哩,我人微言轻,贱民一个,你大局长一言九鼎,有了这墨宝,我不信这私学办不好呢。

言罢,便掏出一张纸来,那上面有他拟就的几个校名:“张庄义学”、“太岳小学”、“汾东义学”、“儒林小学”。

郭局长看看,细细地推敲,一个一个地排除,他说:“张庄义学”有点小气,“太岳小学”的口气又大了些,“汾东小学”地域概念不太明确……还数“儒林小学”好一些,贴近你的办学宗旨,也彰显了作为私塾学校的立意和个性,就“儒林小学”吧。

张寒儒还怕起这个校名太炒作个人,没料到局长倒很欣赏,当然就依了郭局长。

当郭局长把那四个散发着墨香的隶体大字书完的时候,张寒儒见是他惯常的秃隶书法,自是一番赞叹,随之就把作为润笔费的两根狼毫笔恭敬地送给了他。郭也没推托,燃一支烟,悠长地吸着。并叹道,哎,再熬三年时间,咱就从这个位子上退下来了,那时候,就可以在家里一门心思研习书法啦!现在不行,杂事太多,心绪不宁,字就写得浮躁。

三年?张寒儒几乎快惊叫起来,上中师的时候,张寒儒和郭局长是同岁的,他还以为郭局长今年就到退休年纪了,没想到还能干三年,这是咋回事呢?正待询问时,倏忽间便想起,当下领导们的年纪是不可以随便打探的,实际年龄一个样子,装进档案里的年纪又是一个样子,这属于敏感话题,咋能刨根问底呢?张寒儒又一次感到自己的迂腐,慌忙随和着说,可不是么,那会儿上学时,你是咱班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最出息的一个……话没说完,他连自己都臊得红了脸,觉得说得过于机械和虚假了,看来说假话和奉承话还真是个功夫,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

张寒儒的退休手续还没有下来,办私学的手续倒一应俱全了,这真让他兴奋不已,现在,他急切地想让吕秋雁和夏松林分享他的快乐。他还是把这种情绪压下去了,他现在就想到张庄小学里去。从村委主任那里拿上了张庄小学的大门钥匙,随着一声迟钝而木讷的声响,那把锁了张庄小学近五年的大铁锁,在铁锈屑儿的震动激溅下,终于被启开了。

张寒儒是踩着齐膝的杂草走进小学院落的。真没想到,荒芜了五年的小学里,倒真像一片小小的牧场,居然还有许多红红黄黄的野花儿在草丛里点缀,刻意渲染一些荒芜中的废凄之美。张寒儒弯下他细长的水蛇腰来,像一个挖野菜的小学生一样,虔诚而认真地一把一把拔那些粗粗细细高高低低的野草、长蒿、灰条、野扫帚苗儿、猪耳朵草、刺丹草,还有野谷苗,一把一把,一棵一棵地拔了出来。以往,这片还算开阔的校园场地上,他都有计划地种一些牡丹花、月季花,还有富于象征意义的向日葵,春夏秋三个季节里,那个馨香和繁郁,那个美丽和清爽,孩子们坐在花池边,坐在向日葵下,讲故事、看书,做游戏……如今,却是眼前这些杂乱,疯长的野草,一片土地,你不去播种,它也不会闲下来,它会由着性子,自由随便地长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他忽然就想到了那些辍学的和既将辍学的孩子们。他的脊背上浸出一大片汗渍。

噌——噌——噌——

张寒儒似乎听到了不远处也有拔杂草的响动,以为是一种错觉,没去留意,埋了脑袋顾自拔着,直到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两条白皙结实的女性胳膊,他才惊叫一声,抬起头来。

是你,秋雁——

吕秋雁扬起一张笑眯眯汗涔涔的脸,我看到关闭了五年的学校大门居然开了,这肯定是你开的呀,也肯定是好事,怎么,张老师,手续批下啦?

吕秋雁的那一对俏皮的大眼里迸出了两点喜悦。

张寒儒点点头,有些轻松地说道,这个假期,可有咱忙活的啦!

吕秋雁知道,启用一座废弃几年的校园有许多活儿需要干,因为他们要创办的私学不同于以前的公学,规模虽说小了,但有许多地方不同,以前招收的都是张庄本村的学生,不存在食宿问题,如今不同了,私学面对的是本村和邻村,甚至更远的村落,外村的孩子当然是要住校是要吃饭的,这就得把以前的教室改造成灶房和学生宿舍。灶房里得有灶具不说了,还得添置几口存粮储面的大缸吧,宿舍里得添置十余套整齐而方便的上下床铺吧,还有……电脑房,还有生源问题……想起这些,秋雁拔草的手就停下了,转过头来说:“张老师,今天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应把夏老师叫来,一是聚一聚,重要的是有许多事儿要一块商量,你给夏老师去个电话,我回家去准备几个菜,看他能来么?”

张寒儒笑一笑,说,你可真是个急性子,也好也好,我这就给夏松林去电话。

张寒儒从腰里摸出几年前儿子给他买的小灵通,拨打了一阵,总算打通了,夏松林正好在家,说很快就赶过来。

吕秋雁打趣说,这下就要成私塾的塾长了,这该有多大的官儿呀,也该换个新手机了,好了,我回去准备,你一人拔着等夏老师吧,饭菜好了我来叫你们。

看着吕秋雁离去的背影,张寒儒的心里涌动着比这个季节还要温热的暖流。

吕秋雁就这么个人,热情、大方、识大体,也有主心骨,想想她这么多年一个人都挺过来,也很不容易。好在两个女儿都已结婚成家,她现在是过得自在了一些。当年,丈夫死去,女儿还小,多难啊,多少热心人给她介绍合适人家,她都一一回绝了,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想着啥……好像张寒儒的好友夏松林看出了什么名堂,主动当月下老人给她介绍了同样女人病逝的张寒儒,这回,吕秋雁没有回绝,而是静静地等待着张寒儒的回音。迂腐而固执的张寒儒听完夏松林的介绍,那张瘦削苍白的长条脸腾地泛红了,他把头摇得像货郎鼓,连连说,秋雁的确是个好女人,咱打心眼里喜见人家,可我这把年纪,能当她的叔了,再说,她又是我的学生,哪有老师和学生一块搞的,这不成了乱伦吗。真是乱弹琴乱弹琴。老夏你这人可真能添乱。这让人家秋雁知道了还不骂死我,骂我不保晚节,骂我老不正经,你可不要毁了我一生的清清白白的好名声哪……

不容夏松林再进一步介绍和往透里说,张寒儒一张寡瘦脸子烧成了猴屁股,他尴尴尬尬地离去了,事情就无从谈起。在张寒儒的印象里,吕秋雁从学生起到由张寒儒介绍当了民办教员,她就是一个顺从听话、温和而大方的女子,她从来没有逆着他,对他亲切而敬重,当然,还有一层细腻的关心在里面。只是迂腐而木讷的张寒儒不曾感觉到。只有一次给过他一个难看,或者是一个难堪吧。那是张寒儒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那时候在另一个乡办中学里当老师,他离异已几年了,忽然有一天就求到了张寒儒名下,要老师给介绍一下吕秋雁。张寒儒的心就痛了一下,就像被人揪了一下,但疼过揪过之后,他还是迈着他那谨谨慎慎的步子在一个月夜里走进了吕秋雁的院落。当他吞吞吐吐甚或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来由的时候,原本欣喜而热情的吕秋雁脸色忽地就变了,变得阴沉了,变得冷淡了,她没等张寒儒把那个男教员的情况介绍完毕,就果决地打断他,说,我不想听下去,我知道我不配人家,人家是公办教师嘛,人家是学校领导嘛,我算什么呀,张老师你以后少给介绍这些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我消受不起!说罢走进了屋里,把张寒儒一人凉在了院中间。张寒儒那时候不知所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呆愣了好大一会才怏怏地离开。

过后他才回过味来,吕秋雁分明是在生他的气嘛,你没答应人家就够伤害人的心了,居然以局外人身份又给人家介绍对象了,这不火上浇油么!女人的心哪,他还是不明白。

要她不是我教过的学生该多好;

要她的年龄不小我这许多该有多好!

现在,在这个大热季节里的大太阳下面,钻进草丛里噌噌拔草的张寒儒一个人喃喃有声。

人家就是你的学生,人家就小你这许多,咋着——?

忽然,草丛外面炸起一个男人的口音,吓了张寒儒一大跳。

夏松林推着自行车站在他的身后。

两个男人的四只大手就噌——噌——地拔开了野草。等到吕秋雁烧好了饭菜叫他俩的时候,宽阔的校园里已经光光净净,杂草已被四只大手扎成了南边墙角的一个草垛。

吕秋雁备的这顿酒菜很丰盛,就像他们三人谈论的话题的丰盛一样。

一轮酒饮过,三人的分工就明确了:张寒儒作为私塾塾长,负责全盘工作用;夏松林作为数学和电脑教师,负责教务工作,私塾的教务主任吧;担任英语及自然音乐的教师的吕秋雁,更重的担子还要兼任厨师和私塾的会计、总务工作。就权且算作总务主任吧;

二轮酒饮过,假期中三人就得各司其职:张寒儒制订年度教学计划和属于私学独特性质的各科教学方案,并力所能及地动用社会关系,取得社会各界的有效支持;吕秋雁负责改造灶房和宿舍,购买上下床铺和一应用具;夏松林通过学生关系,至少弄回三至五台电脑来;

三轮酒饮过,三人发动生源的地域范围就清晰起来,张寒儒主要联系张庄的学生;夏松林动员张庄以西的村落,因为他的家在张庄西边;吕秋雁联系张庄以东的村庄,她的两个闺女的婆家全在张庄东面的村子里。

张寒儒反复强调,咱绝不和任何学校争生源,咱主要面对的是辍学的和即将辍学的孩子,还有因路途遥远上学不便的孩子们,这完全在于自便,这可是咱的原则啊!

这顿酒时间好长,三人一直吃到太阳落了山,吕秋雁又到厨房熬米汤去了。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