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寒儒拿了教案本朝大班的教室里走去。

国文总是安排在英语之后的第二节课，这是需要记忆和背诵的科目，故尔放在前面上。而最后一节课，孩子们多少有些疲倦的时候，会安排较轻松的音乐、美术或书法、体育一类的科目。在课时排列上，三个人是颇动了一番脑筋的。

这节国文课，张寒儒开讲《论语》第一章“学而”。他把课前书写在小黑板上的第一组文字悬挂在大黑板之后，便引颈高声领读——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连诵了三遍之后，他注释了文中的关键词句，这样，他便要学生们自己去试着大胆翻译原文。

张小斌第一个举起手来，他联系了老师的注释，再加上自己的理解，慢慢地翻译道：

孔人说：“学习了之后，时时去温习它，不也很高兴吗？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从远处来一块学习，不也很快乐吗？别人不了解自己的才华，我都不去发火抱怨，不也算得上君子吗？”

张寒儒先带头为张小斌的大胆翻译鼓起掌来，孩子们一楞，也拍起了小手。以前，老师在课堂上为学生鼓掌是从没有过的事，可在张老师的学校里，就有了。一颗颗小小的心，便有了被人看重的激动。

在接着讲授第二段的时候，张寒儒总感觉窗玻璃外面有个模糊的黑影晃动，细看，确实有一条影子在游移而迟疑的样子。他开门去看，却见是乔刚一头汗水地徘徊在窗台下。

张，张爷爷——

乔刚面带许多的委屈，见到他，眼泪一下涌出来，把脸上的脏污冲出两道细沟。

乔刚一身衣服上满是草绿色的污渍，头发也长长乱乱好像多日来未曾梳洗过，一对大眼睛红红肿肿的。

刚刚，怎么会这样？

在办公室里，张寒儒给乔刚洗脸，边惊讶地问他。

乔刚说，他爸半月前送他到城里一家酒店去打工，店主见他小，个子低，就让他在厨房里扒葱扒蒜倒泔水，后又跟着大人购菜、洗菜、刷盘子洗碗，每晚12点钟还不能睡觉，不到六点就得起床。店主动不动就大骂他，他是偷跑回来的。张爷爷，留下我吧，我想在你这儿上学……

乔刚的泪水泡软了张寒儒的心，他一把把乔刚搂在怀里，说：“刚刚，你现在就进大班吧，你爸那里，我去做工作，这里有两个笔记本，有一支钢笔，好了，进教室吧，量他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乔刚抹把眼泪，跟着张寒儒走进了大班教室。

张寒儒计划一两天里抽出时间到乔大年家去一趟，再好好开通开通他，同时，把刚刚的情况说一下，也不要让他着急。

下午张寒儒没有课，他给正欲上算术和历史的夏松林、吕秋雁交待了一下，就出门到乔大年家去。大年家新扎的柴门边吊着一把大锁子，家里没人。估计他到地里去了，张寒儒就计划到大年的地里去，和他推心置腹好好谈谈刚刚上学的事。

不知道城里那家酒店告给了大年刚刚逃离的事么？如果告了，大年肯定会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刚刚这孩子会跑回到儒林小学啊！

张寒儒一面迈大步子匆匆走着，心里却有一些暖意和慰藉，从乔刚逃离酒店选择他的儒林小学的这个小事儿上，他发现了乔刚这孩子非同一般，他小小躯体里有一颗柔韧的不屈不挠的求学的心，同时也为了“儒林小学”能得到他的信任而感动……这更增加他说服乔大年的信心。

上了一道长坡时，忽听得坡下有人急切切唤他——

张老师——，张老师——，你快回学校，市教育局来人检查工作啦——

是吕秋雁在坡下唤他，声音被山风兜上来，又荡到远处去了。

教育局？这么快！

以前张寒儒在张庄当校长时，每学期一开学肯定要接受上级部门的检查，但一般都是镇教办下来，市局是极少来的，他们大多到每个教办的中心学校，以点带面，例行公事。今儿怎么会是市局来人呢？

张寒儒想到了他的同学郭局长，是不是老同学的关照？是不是“儒林小学”的“私立”又带有“义校”的性质？张寒儒返回身来，又匆匆赶往学校。

夏松林陪着一脸儿的笑，给上面来的“领导”斟茶递烟，五六个人坐在小小的会议室里，会议室就显得很满。

张寒儒进来，自然也让脸上开着秋菊一样的笑，连说，欢迎，欢迎。看几个来人，一是面生，二是都僵硬着一脸的严肃。这几年，他没事绝不到市局里去，作为一般教员，自然无法和市局的人有所接触，当然就面生了，面生了，就有可能显出一些些严肃来。

镇教办来了一位陪同人员，他站起身给张寒儒介绍说，这位是市教育局纪检书记王书记，这位是刘科长，黄主任和办公室小吴。张寒儒一一握着手，心里却犯嘀咕，怎么纪检书记领队来呢？在他弓腰握手的过程中，他注意到，几个人一直坐，连起码的表示礼貌的欠欠身子的动作都没有。

纪检王书记清清嗓子，开门见山地说，老张，今天我们一行来，不是了解开学情况的，我们是接到了群众举报调查你的收费情况的……

举报？群众举报？！

张寒儒没听完王书记的话，脑子轰——地响了一下，怎么会呢？我们目前没收学生一分钱现金的，我们收取的东西是有明文规定的，一个学生一学期50斤麦子——

好了，好了！王纪检粗暴打断了张寒儒的话，说，现在不是听你解释的时候，你想，群众举报绝不会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这年头谁吃饱了没事干无聊地拨打这样的电话？神经病吗？肯定事出有因，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咱们详细调查就会水落石出，你不要心虚，也不要紧张，现在咱们分头谈话，我和老张谈话，刘科长你再找间屋子和老夏谈话，黄主任你和那位女教员谈话。小吴做详细的笔录。

王纪检这么一安排，其余几个办公室都给用上了，气氛一下子凝到了冰点，张寒儒看见了夏松林和吕秋雁到谈话室走去的时候，二人的脸色变得青白。怎能不紧张和害怕呢。作为一个平平常常规规矩矩的小教员，哪经见过这场面？就连张寒儒的那颗心也咚咚狂跳，仿佛能蹦出胸膛。

面对脸色霜冷的王纪检，张寒儒也冷静下来，紧张一点点消除，心虚是绝对没有的，他想，可能举报人有所误会和不明其中事由，这正好是一个机会，让上级领导明白他的办学初衷，他的具体做法，他为老百姓的困难处考虑，改收小麦的全过程……

钟声嗒嗒地响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张寒儒说过许久了，王纪检一直处在静默中。

这么说，你老张为办儒林小学，还倒贴了许多钱财？

王纪检不解的追问他——

你这是为什么？

是啊，我这是为了什么？

张寒儒也在心里问自己。

他没有急着回答“为什么”的问题

我实在无力一个人办一所小学，没办法，我必须聘用夏老师和吕老师，他们一个懂电脑一个懂英语，但得付给他们报酬呀。夏老师是我的好友，是个典型的书生，我一年仅给他五百斤麦子。我是看他每月还有固定的收入哩。吕老师是我的学生也是我创办儒林小学的支持者，她过去曾当过民办教师。我每月得给她三百元的工资。这也仅仅是意思一下，故尔，我得向学生们收取一点麦子的，何况——

王书记问我为了什么？这可真难回答，简单说，我不忍心看着新盖不久的张庄小学空落下去；不忍心看着因为条件困难没读完小学的娃娃们一个个辍学回家；不忍心我六十不到退休回来就无所事事；复杂一点说，我的祖父、父亲可都是张庄的私塾先生，我得把这一文脉传承下去哩……这是我的私心！

王纪检静听着没再问什么，等到其他几人询问完毕的时候，检查小组的几个人就碰头了，那是向王纪检汇报情况，之后他们让张寒儒、夏松林和吕秋雁在一个屋子里，检查小组又分别找学生们谈话，询问，核对教员们汇报的真实性。最后，他们一一查看了作为后勤主任的吕秋雁新设的账本。同时刘科长和黄主任到库房里，掀开盖了大缸的石板，估摸着收来的麦子的斤数，看和账本记载的是否相符。

做完这一切已经中午一点半了，吕秋雁急着要给孩子们做饭，夏松林要收拾还置放在教室里的几台电脑。张寒儒静等着王纪检给一个总结性的定论。王纪检的脸子明显地缓和下来，却没说话。这时候，教办的陪同人员把张寒儒拉到一旁，耳语道：

我说张校长你是真傻，还是扮痴呐，这会儿了得赶快请领导们到镇上的饭店里去吃饭呀，领导辛苦一上午啦，咋连这点心眼都没有？这还用我提醒么！

张寒儒满以为他们调查结束后会开车离去的，敢情三拖两拖还要让他管饭呀？还得在镇子的饭店里摆宴呢。眉头就不由地皱了起来。教办陪同狠狠掐了他一下，掐出他脸上的一些笑容来，赶忙谨让着大伙儿，驱车来到镇子上，找了一家最高档的酒店，就小心地陪着上级领导们敬酒进餐。

酒过三杯菜过五味，王纪检红着一张微胖脸儿，和颜悦色地说，老张，我们也是例行公事，有举报才会来的，要不，我们何苦？不过初步调查之后，儒林小学没啥大问题，看来这是一个误会，还有待以后进一步了解。我想老张会正确理解的，这也是一个警钟一种警示。防微杜渐嘛，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尤其是对这么一个新创办的私塾学校，弄不好就出问题了，一定要加强管理，预防乱收费用，以引起怨声载道，当然，我们是希望永远是一个清白世界的，好了，来，老张，为我们今天的愉快调查和你们的积极配合干一杯！

大伙全举起了杯子，杯子全以王纪检的杯子为轴心，碰了过去，

当——当——当——

碰得清脆而悦耳。

那杯酒喝到嘴里，张寒儒觉得好苦涩。那顿饭，整整花了六百八十元，张寒儒的心，像刀割一样痛疼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