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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十二节

谁举报了我们,难道会得罪了什么人吗?

三人私下里谈起“调查”一事时,都感到心里发闷,事情便显得有些蹊跷。思来想去,还是不能理出个头绪来。刚开学不久,便遇到了这等事情,每人的心头都有些发堵。

咱招谁惹谁了?教育局那帮人来了,就像审犯人一样,怎么能这样呢?吕秋雁愁着一张脸,显然对昨天的调查时找她谈话人的生硬态度生着气。

他们整年整月躲在城里机关的大楼里,不见风雨,不见阳光,咋能知道咱们偏远地方办学的艰难,耳闻一点点风声,也不说事先悄悄地了解一下,就那么兴师动众,又是人又是车,又是惊动教办,又是逐个找学生谈话,一个娃娃就是一个小喇叭,他们回去,会对家长怎么个说道?哎!教育局怎能仗势欺人呐,还有,他们平时吃公吃惯了,到咱这样刚刚创办的小学校居然也恶吃海喝,好家伙,一顿饭六百八,这不作孽么?夏松林也愤愤不平了。

整个暑假里,三人一起购置教学用品,学生上下床,为能节约几百块钱,他们宁肯买木料请木匠做也不敢买现成的桌椅,改建教室时,他们自己动手也不请工人,还不是节省几个钱么?六百八,学生娃儿一个学期的作业本、课本的费用也花不了,居然就在酒桌上那么举杯换盏地糟践啦,说起这,三人谁不心如刀绞又气愤难平!本来,喝完第三坛十年陈酿老白汾时,已经酒足饭饱了,可是,镇教办的那个陪同者居然一口一个尽地主之谊的豪言又要了一坛,那一坛可是一百多块哪!

一坛老汾酒就在碰撞和激溅包括故意碰翻中又给生生作践了……而每人面前削好的那一大碗刀削面,几乎原封未动……

张寒儒紧闭了眼睛,不愿再回想让他揪心的那一幕。

好了,事情过去就不提它了,迟调查不如早调查,这让局领导也好早早知道咱们的真实情况,常言道身正不怕影子歪么,咱怕啥,心态好一些,一如既往地教学授课,搞好咱这个私校的管理,任它阎王老子也奈何咱不了,是不是?

张寒儒给大家宽着心,语调尽量说得轻松一些,他毕竟当过多年的校长,虽说此一时彼一时,但较为丰富的阅历使他很快平静了下来,只要咱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乡民,说到底,对得起这群娃娃,咱就无愧无悔了。

夏松林和吕秋雁见张寒儒这时候如此坦然,点点头,便不说什么,心里有了一根无形的主心骨,按照课程安排,各自上课了。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体育是全校58个孩子一块上的,因要学做新变更的广播体操,又要在学做操之前绕场地跑几圈步,兼任体育课的夏松林就整队把孩子们带到村外的一处打谷场上,那里地场宽阔,居高临下,凉爽的秋风迎面吹来。在打谷场上体育课,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接连跑了几圈步以后,孩子们的筋骨活动开了,夏松林打开录音机,便教孩子们一节一节学做广播操,一节体操下来,身上就有一身小汗出过,而宜人的凉风如一团儿揩布,又将汗渍揩得干净。那种感受,实在妙不可言。

孩子们做操的时候,打谷场外围便站了老老少少的乡民。平时,静寂的村落里没有任何热闹可看,学生的出操和体育课便成了一个看点。平时年轻人、中年人大都在外地打工,剩一些老弱病残在村里留守,一整天的村巷里不见一个人影儿。学生娃子出操的号令和播放的音乐,把这些老老少少暂时聚集到了一块儿,看看热闹,也拉呱一些闲话。

张小斌的奶奶张家婆婆抖动着一头花白的头发,也站在人群里,喜滋滋看着娃儿做操,她昏花的老眼不用费劲地看到了自己的孙子,孙子张小斌在人群队列外面,他是喊队的,他是指挥着50多个学生娃儿的队长哩!张老婆婆同乡民说话的时候,居然有了饱满的底气。

从王庄到李庄镇赶集归来路过打谷场的王老驼也正好在路边站下了,且寻了一块青石坐下去,抽出旱烟袋,边看着娃子们在操场上运动着,边惬意地吸着旱烟。

王老驼的孙子入驻“儒林小学”后,自然吃住在学校里,方便了娃娃,也解放了王老驼,隔个三日五日镇上逢集了,便悠闲地去赶集,顺路给孙子捎带一些土豆、红薯、南瓜类的蔬菜。他并不去找孙子,他是直接交给张寒儒校长或是吕秋雁老师的。王老驼是个非常开明并善解人意的老汉,他知道张校长创办一所学校的不易,一开始肯定遇到许多的困难和麻缠,王老驼一开学就给学校的灶上交了100斤的面,那是他在王庄磨好后用小推车推到儒林小学的,开学半月来,他不时地从自家的地里摘下一些菜菜蛋蛋的东西,提了篮隔三差五送到学校来。

对张寒儒,他充满了尊敬和感激,他是用这些小小的也很实际的行动来报答张校长的。

放下蔬菜和米面,王老驼就款款离去了,他不敢在学校里多逗留,他怕影响和耽误老师和娃娃们的上课。王老驼还是一个细心又多心的老汉。

就在王老驼坐在青石上鼻口里喷吐着三股苍蓝烟雾的时候,从地里扛了一捆山柴的乔大年也正好从打谷场的路边走过,他原本想换肩走过去的,看着老老少少的村民在观看娃娃们在场子里作操,便放下了柴捆儿,坐下来歇一会儿。

老驼伯你也在这儿。

乔大年喜滋滋地问。

赶集路过,看看娃儿们。王老驼说过,递过他的旱烟袋锅子,说,大年,吸几锅吧。

乔大年也没客套,便也巴嗒巴嗒抽起来。

乔大年这一阵很高兴,有人在东山的翟庄给他提了一门亲事,前几天见了女方一面,心下甚是满意,儿子乔刚也到市里一家酒店打工了,管了吃住一月还给一百五拾块钱,小孩儿家的没啥花销,还不是给他干落儿,他就盼着一年半载把房子盖起,把婚事儿办了,哎,过光景么,就这么回事情。

乔大年有一句无一句地和王老驼拉呱着,目光就无意地在打谷场上掠过,忽然,他吸烟的嘴顿住了,眼光就落在学生娃娃队列的倒数第二排,那里,有个极像乔刚的娃娃在认真地做着体操动作。乔大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使劲揉了一揉,又打量过去,他惊讶地快跳起来,不,是倏忽地一下子蹦了起来,那个正做操的小家伙正是他的儿子乔刚!

怎么会呢?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小子蛋子难道会分身术,城里的酒店里有一个在端盘子,村里的私塾里还有一个在读诗经,这,这,这到底咋回事?!

乔大年一把摔下王老驼的旱烟袋,惊讶而疑惑地朝学生娃娃们的队列里跑去,且失声叫着乔刚——乔刚——,他的跑动和叫喊都是下意识的,充满了惊慌和不解。

正专心致志做体操的小乔刚猛听得有人这么唤他的名字,并在极短时间里判断出是他的老爸乔大年,他像一只专注吃草的小兔儿猛然发现空中袭来的老鹰,惊恐与惊慌使他一时间不知所措,好在只是短短的一瞬,愣怔片刻便撒腿跑去,他似乎没有犹豫,而是一直朝儒林小学跑去,在他的意念里,只要跑进了小学的大门,只要跑到张校长的身边,他就找到了安全就寻到了靠山。

小仔蛋子你给老子站住——

乔大年喘着粗气在后面追;

张爷爷,救我——,张爷爷,救我——

乔刚边跑边叫在前面跑;

所有学生和教体操的夏老师以及围观的乡民都被这突发的一幕弄呆了。就有不少乡民跟着父子二人跑去的身影,一直跟到了儒林小学。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伙不解。

那时候张寒儒正在专注地写教案。

张寒儒写教案不像时下的教员们用中性笔或圆珠笔把教学参考抄抄划划,张寒儒是用一杆毛笔在宣纸钉就的八开大本上一笔一划写下工整的小楷。

春日气象繁华,令人心神怡荡,不若秋日云白风清,兰芳桂馥,水天一色,上下空明,使人神骨俱清也。

这是明代洪应明《菜根谭》中的一段。张寒儒把《菜根谭》作为儒林小学的教材之一,是有他深沉而良苦用心的。人生咬得菜根香,则百事可做,可贵在于这本书将儒家的仁义、忠恕、中庸思想,道家的清静无为,乐天知命的思想和佛教的禅定超脱思想融为一体,形成了一套如何入世出世的方法体系。张寒儒还看在全书的文辞幽雅、对仗工整上,在文辞的学习中领悟其深邃的含义,从而修身养性、陶冶性情,学会高瞻远瞩,学会达观人生。

面对这段平易而颇富深意的文字,张寒儒觉得应用开阔的心胸去理解。不正是么,大自然的春天一切生机向荣,鸟语花香,正是播种的好时机。自然有四季,人生也有四季,人的春天也一样,在一个人风华正茂之时,也正是为以后的事业打基础的季节。只因了春天的耕耘,秋天才会变得美丽无比。对于一个人来说,少年时代,意味着某种不成熟,但不经过少年的锻炼,哪会有后来的稳健包容,故尔事事要从现在做起,不要抱着今天姑且让它过去,明天的幸福日子便会来临的想法。今天不好好把握,就不会拥有明天的……。

一经这样诠释,意境就开阔起来,并且紧扣了目前孩童的年龄和特点,张寒儒便对自己的这几页教案比较满意了。

喝几口菊花茶,张寒儒想提提精神,接着再备下一节课。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一声惊怕的尖叫:

张老师——张老师——救救我——救救我——

张寒儒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一个矮小的身影儿兔子一样跑进了大院,张寒儒出了屋门时,那身影一把搂住了他。

细看,是四年级的乔刚。

张老师,我爸,我爸,他发现了我,在后面追我,马上就进来了……

乔刚喘吁吁结巴巴说着,小脸上布满了恐惧。

张寒儒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他后悔昨天晚上没有及时到乔大年家里去坐一坐,以至于……

正如乔刚所说,乔大年也大喘着闯进了校门,他的身后,居然跟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看到张寒儒,乔大年忽地站住了。

张老师,你,你怎么可以不告我一声,就,就……私下里收留了乔刚呢?

乔大年在质问;

张寒儒陪了笑脸,大年,别激动,你听我细说,事情是这样的,原本昨晚要到你家里去的,可是,学校里的事很棘手。我先给你陪个不是吧。

乔大年却烦躁地不听张寒儒的解释,他拿眼紧盯了张寒儒身边的乔刚,恶声恶气地嚷道:

刚刚!快跟我回家去……

乔刚畏缩地依向张寒儒,喃喃道:

我不回去,我要上学。

反了你个小仔蛋子,啥都由你了,跟我回去——

乔大年又朝前迈了一步;

乔刚躲到了张寒儒身后,紧紧抓着张的双手。

大年,咱们到屋里细说,不要在外面,你看兴师动众的,别人还以为学校发生了啥事情。

张寒儒好言相劝。但劝不动乔大年。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今天就是要乔刚回家,说千道万也是这意思,你就不要护着他了——

乔大年说罢伸开手去拽拉张寒儒身后的乔刚。

大年,你不可以这样动粗,你看孩子是否愿意跟你回去?

乔刚圆圆的脑袋摇了一摇,连连说,我不回去,我要上学,回去了,他又会把我送到酒店里去。我不去酒店,我要上学……乔刚说着,眼泪扑碌碌流了下来。

听见了么,大年,孩子要读书,就让他安心读书吧,这也是娃娃的愿望,啥都可以说,不能把娃娃的学业误了……张寒儒说得很恳切。

我说张老师,你可真是喝了黄河的水,管得也忒宽了吧,乔刚上不上学,是我家里的事情,你为啥要一直怂恿他?乔刚跟我走!不走,看我不砸断你的腿!

谁都没料到,乔大年此时竟勃然大怒,他一把推开张寒儒,伸手去拉张寒儒身后的乔刚。

乔刚尖叫一声,跑进了教室里。

乔大年欲进教室追赶。

乔大年你给我站住!

脸色苍白的张寒儒声音低沉却又十分威严地呵道:不错,你的孩子上不上学是你的家事,我无权过问,但孩子一旦来到了学校,这就是学校的事情,我就有权利和责任过问。不管什么人,在孩子上课时间如此蛮横地追赶学生和干涉学生上课,我张寒儒就是不答应。你敢往教室里去追赶,你就是扰乱教学秩序,全校师生都不会答应你!

乔大年被张寒儒低沉的话语震慑住了,双腿钉子一样钉在那里,少许,他盯着张寒儒,说,那你允许我把儿子领回家去吧,这不犯你的王法吧!

乔大年是一种挑衅的态度。

张寒儒沉痛地说,大年,你可真糊涂,看看方圆八村有你这样的家长么,你们这代人被耽误了,那是当时的政治和社会造成的,孩子现在遇到了好时候,你咋要人为地耽误他?你也要让娃娃将来重复你的生活不成?

乔大年却横竖听不进去,他连连摆手道:你别给我讲那些大道理,你有水平,我说不过你,但我今天就是要往回领儿子,这可日球怪咧,老子往回引儿子也有人阻挡了,我就不信这个邪——

一意孤行的乔大年还是要往教室里闯,这让张寒儒难以忍耐。他一步挡在教室门口,对了不知所措的吕秋雁喊道:秋雁,你给拨打公安局110,就说李庄镇张庄的儒林学校有人在无理取闹追打学生,让他们迅速派人过来——

张寒儒转过脸来,对了乔大年说,大年,你知道你在犯法么?第一,你不让学龄内的儿子上学,这本身就违犯了国家的义务教育法,你纵容儿子去当童工,这又违反了国家的妇女儿童保护法,今天你又在学校肆意滋事,数罪并罚,看看治了治不了你?

这时候王老驼从人群里走了过来,他扶住了浑身发抖的张寒儒,慢慢安慰道:张校长,你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我真没想到咱们张庄还有这么不讲理的学生家长,这么糊涂的家长,你犯不着和这种人这个样子的……王老驼把脸转向了乔大年,愤愤地说,大年啊,我老汉真替你脸红哩,你对张校长说那些混帐话,你还算个人吗。张校长是为了你的儿子啊,你咋连个光屁股娃儿都不如哪!咱是邻村隔三差五都碰面哩,咋就不知道你是这种人呀,这还能算个人吗!

张小斌的奶奶张家婆婆抡着拐杖走过来,指着乔大年说,大年,你可知道张校长在咱村办这所学校有多难么,那可是张校长自个掏的腰包哪,不向娃娃们收一分一文的钱。家户只交几十斤麦子,普天下哪里来这么好的事儿,在张校长手里,我家孙儿都会毛笔字了,过个一年半载的,逢年过节就能写对联啦,那可是长本事哩。你对张校长这个样样,良心上能说过去么?你就不怕作孽么?几十的人了,连你的孩娃都不如,有啥脸面在学堂里闹事哇?

大伙接着张婆婆的话,你三句我五句数落着乔大年,乔大年在众人的说道声中失灰灰却不服气地离去了……

张寒儒深吸了一口气,用感激的目光送走了大伙儿。他觉得身心疲劳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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