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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第十九节

钥匙插进锁子里,转了转居然没能转开,才知道,这钥匙和锁子之间,有了几分生疏。好多日子了,张寒儒吃住都在儒林小学,几百步之遥的家,便很少光顾。除非要找一些不可少的教学资料,没事他是顾不上回来的。

院子里蒙上一层淡淡的尘土,张寒儒也无暇去清扫,他直接翻开那口古老的木箱,取出一本本包了书皮的各种文科书,在木箱边的底部,他拿出了一卷由蓝布包裹着的卷轴,小心翼翼地打开蓝布,又有了一层厚厚的牛皮纸包裹着,再打开牛皮纸,便见一轴泛黄的画卷,他一点点展开来,立刻,一幅美妙古朴的山水画展现在他的眼前……

这是一幅没色山水,虽说题诗中并未明确所绘何处,但名字却一目了然叫《乡村私塾》,这毫无疑问是一片北方丘陵地带的景致,画面里有平坦的村庄,有小小的山丘以及远处绵延巍峨的大山,在一条清澈的泉水旁,座落着几间小小屋舍,屋舍前的空地上,有情态逼真的桃树、李树、还有倒垂千挂的柳树,树下有孩子读书和玩耍的细节点缀,屋舍的山墙开一扇小窗,窗下有一儒生执书捧读的画面。

观整幅画卷,构图疏密相间又富于变化,树石、屋宇、小桥流水、错落有致十分得宜,山,山有脊,水,水有源,树,树有根,画面平和又寓意深邃,一幅乡村田园,童子校舍的怡人情状。再看笔墨,浓墨加点于山石之上,使画面黑中透亮,节奏明快;看笔法,纯熟老到,笔墨效果又十分丰富,虚实,繁简,疏密,干湿的对比从容干练,特别是丘陵和山势脉络的把握如龙蛇游动,鲜明的韵律感从泉水流动和山脉的延伸突兀自显出,写意之余还有抽象的表达……

题诗是在画面的右上方,是用王氏行草书写的:

鸟鸣山水绿映红,

私塾寒舍沐春风。

清苦儒生无它意,

兴味俱在品诗中。

随着画面的鲜明生动,朴素简约的诗句又传达了向上的情绪和春日浓郁的氛围。

这是出自张寒儒祖父之手的现存唯一一幅画作,这可是父亲在战火年代中保存下来的,又是张寒儒在动乱岁月里冒了牢狱之罪从已被抄家没收的书籍字画中偷偷“盗”回来,胆战心惊收藏下来的,这幅《乡村私塾》无疑成了他们家的传家之宝。

早在八十年代中期,张寒儒曾持了这幅画作,让师范大学美术系的一位资深国画家鉴定过,老画家静默的欣赏之后,竟然赞不绝口,他说,这是他美术生涯六十多年里见过唯一一幅表现昔日私塾画面的作品,从绘画的意境、构图、笔墨、题识上看,真是没得说,意境之淡雅深出,构图之精美玄妙,笔墨之老到纯熟,题识之贴切合理,真是一幅上乘之作。

与张寒儒同去的夏松林毕竟是学数学出身的,他不禁问老画家道:那您说,这幅画能卖多少钱?

老画家沉吟片刻,又有些不解地说,盛世藏字画,何况它又是家传之宝,卖它做甚?

夏松林仗着和老画家特别熟悉的关系,就固执地问,您老说个数嘛?

老画家说,以后,随着书画市场的搞活和繁荣,这幅画是会不断增值的,目前,我个人估个价吗,它值这个数……

老画家伸出了两根指头。

两百?夏松林问;

老画家不屑地摇头。

两千?夏松林瞪大了眼睛;

两万!这是最保守的估价了。

老画家自信地说着,张寒儒和夏松林都愣在了那里。

要知道,在八十年代中期,一个国家干部的月薪也不超过四五十块钱,两万元在当时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教师中间也受商品大潮的冲击不少人停职开始下海经商,临近一所中学的一个美术教师就整天价收购古家俱旧字画的,当然他总是低价收购而高价卖出的。他早听说张寒儒有一幅家传名山水画,托了多少次,终于一睹《乡村私塾》的风姿,当即答应给张寒儒两万元,欲购得此画。张寒儒和夏松林对视一笑,夏松林说道,十年前它就值两万呢?十余年过去了,少说也该涨一万吧!购买者眨动一双小眼,鼓了鼓气,下了决心地说道:这样吧,看在咱多年同行的份上,咱互相都让一步,张校长减一点,我再加一点,两万五成交吧,吃我这碗饭也不容易,有时出资多了,不好出手,常常还要赔钱,咱就互相理解吧,现在不是说,理解万岁吗?

这人姓孔,能说会道。当时张寒儒心里就忿忿地想,这等只把艺术认作金钱的小人,哪里配姓孔?真把孔圣人的脸给丢尽了。张寒儒没有好气地说,祖传之物,给多少钱我也不卖,你是老夏介绍来的,要是换了别人,我是不会让他看一眼的。

老孔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又恋恋地看了一眼古画儿,便怏怏不乐地离去了。

多少次,在他十分疲惫的时候,在他心情烦躁的时候,在他情绪低落的时候,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或者下意识地打开古老的书柜,小心谨慎地取出这幅画卷来,展开,品读,人走进画里,心也容进画里,他便听到鸟鸣听到泉水的叮咚,这泉水在画面里流淌着,也能流到他的心里去;那大山在画面里巍峨着,朦胧着,却耸立了清晰了他大山一样教书育人的信仰,那一方寒窗下的,那位手持诗卷的儒生,可以是此画的作者张寒儒的爷爷,也可以看成是他执教一生的父亲,也可以是天下儒生寒士的一个形象和代表……画面的着色那么柔和与得体,一百多年了,他依然那么清晰和柔美,融进这些色彩里,置身于桃李下,张寒儒的疲惫消失了,曾经烦躁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而莫名其妙的低落的心绪都被画中的春风拂荡得温暖起来,昂扬起来。画卷是一把梳子,轻轻地柔顺地梳理着他繁杂的心,使其清明起来,条理起来;画卷是一把情感的筛子,慢慢地细腻地过滤着他带有杂质的心态,使其缓缓地沉静起来,纯真起来……

啪——啪——啪——

冷风拍击着窗玻璃,从窗子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像一支支细小却尖锐的锥子,刺着他的脸,扎着他的手。寒冷又一次逼迫着他,做出果断的决定:卖掉此画,换回金钱快快拉回煤炭,给寒冷中的孩子们取暖。

在客厅的中堂下,面对祖父的遗像,面对父亲的遗像,张寒儒燃了三根香,在蒙蒙烟雾里,他忽然跪下了,他哽咽着告诉他的祖父他的父亲,饶恕他的不孝,《乡村私塾》这幅画儿将在无能的他的手里不复存在,可是,为了现时中实实在在的乡村私塾,它只能把古画《乡村私塾》忍疼卖掉了,祖父和父亲的在天之灵,会谅解他这个不称职的私塾先生的……

两行泪,又酸又涩的两行泪,从眼眶里涌出,缓缓地从他瘦削的脸颊朝下流去。

屋外的风,又刮得生冷了几分。

第二天一早,张寒儒就骑着车子往市里去了,怕把画颠簸破损,他用一件旧棉大衣把画裹住,又用绳子绑在车子上。行驶在山间小路上,冷风呼呼灌进衣领内,他感到有无数小刀在割着他的脖颈,下坡路,车速很快,这小刀也很快地一下一下割着他,到了市里的时候,脖颈早已通红一片了。

晋宝斋里摆满了文房四宝,装修典雅的墙上也挂满了各种画作,山水、花鸟、人物;写意、工笔、泼墨,还有少量的粉画和油画,让张寒儒目不暇接,他抖抖索索走进去,不知该到哪个柜面上去。这时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问他一句先生好,又问他要购买何物?他说有一幅旧画想卖出去,你们这儿谁管这事?

年轻人把他领进了画廊后面的经理室,经理又叫来他们的鉴定师,几个人便将《乡村私塾》细细地品评起来。最后鉴定师说,画儿是一幅真品不错,也有了上百年的历史,可惜的是画作者是张道芝而不是吴道子,我的意思是说它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尽管是真迹但价格就要大打折扣了,因为人们并不知道张道芝是何人,就是你们那一带也仅仅知道他是过去的一个私塾先生而已,这就没办法使价格提高,你说个价儿吧。

张寒儒一下出了满头的汗水,便细讲了师大教授在八十年代中期品评之后说出的那个给两万的价儿,事情二十几年了,它只会增不会减吧!张寒儒想。

画儿这东西一人一个眼法,一人一个审美,张三有张三的标准,李四有李四的道理。我们这儿的标准价也有我们这儿的尺寸。就怕价格标大了卖不出去怎么办?有许多画挂出去三四年了,还是无人问津,也只能那么挂着了。

张寒儒一头雾水,等他问清了,才知道,晋宝斋收留字画是不会立刻给钱的,他们并不直接购买,而是共同商定好价格,办妥有关手续,才能悬挂,等待买主,悬挂日期里,画主得给画廊出一定的费用。

张寒儒失望至极,怨自己没问清楚就冒失地来了这里,他要急用钱呢,三天五天也不可以等待了。赶快拿出小灵通来,拨了夏松林的手机,他要通过夏松林,尽快和文物商人老孔取得联系。夏松林接了电话还以为是张寒儒催他回儒林学校,便说他现在正在菜市场批发白菜萝卜呢,和母老虎的工作还没做通,等做通了就快回到学校了。没料到张寒儒在了解老孔的电话号码,困惑了一下,就告给了张寒儒。

现在,张寒儒又驱车朝文物商人老孔家赶去。

老孔家在平川的村落里,到了村子一打听,村民说,村里谁家的阁楼最高,那最高的就是老孔家的。

老孔家一面宽阔的院落,院落里耸立着三层小楼,一条狼狗在大门里面拴着,听见动静狠狠地叫了起来。

狼狗的嚎叫是对来者的警示,也是对主人的报告,开了大门见了张寒儒,老孔也大为吃惊,无事不登三宝殿哪。

老孔靠倒卖古董字画古旧家具,发得泛紫了,他的院落他的楼房,他院落里的小车,他家里的一切豪华家具,都抒发了一个富者豪情,在老孔家里,张寒儒猛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寒酸和卑琐。

当张寒儒说明来意,一层一层打开《乡村私塾》的画卷时,古董商人老孔的眼睛还是亮了一下,仅仅是闪亮一下,就被他理智收敛了,随之表情同眼光一样表现出的是一种淡漠或者说是冷漠,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说,老张啊,你凑的不好,这一程子,书画行市疲着哩,多好的画儿,也不会有个好价格的。

张寒儒真不懂得书画行市,老孔说疲,就当真是疲了,他仍不甘心地说,怎么会呢?这也得看字画的优劣吧!

行情就是行情,一段时间就很火,一段呢就火不起来,要死不活的,没个活泛样。这就是市场经济,何况书画这个行当,说不行就不行了。要不,你再找找别人,看是否有更好的门路?老孔故意不去看张寒儒,也不去看画儿了,把一颗肥硕的脑袋扭到一边去。

张寒儒就有些急了,真怕他不肯购他的画儿,便慌慌地说:“火有火的行市,疲有疲的行情,你老孔就开个价儿吧——”

老孔眯缝着眼睛,喷吐着烟雾,久不言声,一副深思熟虑抑或十分作难的情状。终于,下决心似地说:

好,老张,谁让咱们过去是老同行也曾有一面之交呢,救急如救火,我就冒一次风险。以后赔大了也绝不怨你。四千块,我出四千块,这是尽最大努力啦!

四千,四千块?

张寒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书画行市再疲,难道还会大跌价吗?十多年前的两万多价格,十年后会跌到四千?他看到老孔的那张面孔已经十分扭曲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老孔,不该是这样呀,不增值也罢了,咋会减到这程度,这可是我家——

张寒儒没说完,老孔就不耐烦地站起身来,欲下逐客令的样子,说道:”今天我买也不是,不买也不是,买了,你觉得价格低,你亏了;不买,还显得你在难处时我不肯帮你,当下行情就这样,我也没办法,不像前些年了,你让我咋着是对?

老孔,你也是当过教员的人,今儿你就看在那群孩子们的份上,再加一些吧,我不到了窘迫的这一步,也绝不会出售《乡村私塾》的,老孔,老张我求你了——

张寒儒的双眼一下盈满了泪。

好了,好了,今儿算你遇到了我,谁让我心软呢,老张,这样吧,我再加五百,四千五,能行,画儿你留下,不行,你卷了画儿走人,好吧?

张寒儒无奈而沉重地点了一下头。老孔将一摞点好的票子塞进张寒儒衣袋里的时候,他的心,像被人揪去一样,张寒儒最后看了一眼已成了别人的那幅画儿,《乡村私塾》在他的泪眼里早已一片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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