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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纪如风微笑:“前几年我们做得不好,现在在努力。你瞧,我们的牙膏在你们的教育超市有的卖。”
  “哎?”方竹诧异,她在学校的教育超市买过“佳洁士”,见过“高露洁”“黑人”等牙膏,就是没见过“孔雀”。
  纪如风指了指坐在招聘位上的何之轩,何之轩正立起身来,离开座位。纪如风说:“瞧,就是你们的同学建议我们的牙膏进大学的超市,今天的活动也是他策划的。因为‘孔雀’牙膏价廉物美,适合同学们使用。但是很多人忘记了我们,我们要提醒大家啊!”
  “所以你们不是真心招聘?”方竹追问。
  纪如风没有立刻答她,反问:“同学,你是什么专业的?新闻专业?”
  方竹点头。
  “果然果然。”纪如风说。
  方竹把手里的问卷还给了纪如风:“这样的应聘没有意义,让我们写了也是白写来着。”
  “你这小同学这么性急……”纪如风尚未讲完,何之轩从她身后走上来,抽过她手上的问卷,递还给方竹。
  方竹愣住。
  何之轩对她说:“没有公司会花着租赁费在学校包招聘场只顾打广告和做调研。”


  方竹问:“那么打广告和做调研只是顺便?”
  何之轩说:“是的。”
  方竹又问:“为什么要来学校招文案呢?广告公司有老多老多的。”
  何之轩笑:“你没把要求看仔细?还要兼校园推广。”
  方竹再问:“校园推广是做什么的?”
  何之轩答:“派发促销品。”
  方竹抚额:“这可真是一职多用了。”
  纪如风笑道:“放心,两份工作都有薪水。实在是广告公司收费不菲,所以我们决定自主招聘。而且我们相信会有能力卓著的同学出现。”
  作为自信能力应该会卓著的方竹,把胸膛挺了挺。
  何之轩正望着她,眼里有笑意。
  方竹的脸不经意地就红起来,她问他:“这也是你的兼职吗?”
  何之轩说:“我要毕业了,所以这份工作要移交出去。”
  周围很吵闹,年轻的大学生们为了一份新鲜的兼职工作,正热火朝天地讨论争论着。她站在人群里,面对着他,如是想,如果争取到这份工作,那么就和他有了共事的理由,不用再在人群里寻他寻得那么辛苦。
  想罢,她把问卷接了过来:“我会争取到这个职位的。”
  “拭目以待。”他说。
  方竹为了这次的面试题目很是铆足了些精力,花了三四天才写完一篇一千来字的广告软文,答完了全部的消费者调研问题,又花了四五天额外做了一篇关于牙膏在校园促销的企划方案。
  她本来并不懂方案应该怎么写,上图书馆里查了不少资料,还请教了经管系的老师,自己又动足脑子想了好几个点子,费了很大工夫才写完。
  也许审核问卷的是何之轩,她想。
  其实,她还费了点周折向新闻社里的高年级同学打听了何之轩和“孔雀”牙膏之间的故事。何之轩大二的时候在一家广告公司打工,正好该公司给“孔雀”代理报纸广告的业务,“孔雀”的报刊宣传软文全部由何之轩负责,就此同他们公司取得了些联系。也许是成本原因,“孔雀”就干脆把何之轩请过去自用了。
  那同学讲:“听说那公司想正式聘用何师兄,奈何何师兄一心想干新闻啊!”
  方竹说:“念新闻系的当然都是想干新闻的,天天写广告文案,多没腔调。”
  嘴上这么说,但是她自己却努力地想应聘上这份“没腔调”的工作。
  纪如风在过了一星期后,电话通知方竹到“孔雀”的工厂去面试。她把地址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方竹,甚至还等在厂门口领着她进去。

  招聘一个素昧平生的新人,用足心思做足周到,这个姐姐一定很热爱这份工作,方竹想。
  工厂在北区尚未成形的工业园,堪堪五十亩的占地,三座两层高的黑顶白墙的普通厂房,一部面包车。太简陋了。更简陋的是纪如风的办公室,就设在第二座厂房的二楼一角,不过五十来平方米的毛坯房,而且没有窗,光线很不好。
  但是方竹走进去,第一眼就看到坐在角落的何之轩。他手上翻着书,正同一个小女孩说着话。她听得出来他是在给小女孩讲解应用题。
  方竹进门时,小女孩分了心,扬起头往这里望一眼,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哎呀,姐姐,你好。”
  真是巧,竟然是小学生李晓。
  方竹微笑:“你好呀!”
  何之轩跟着转过头来,对着方竹点了点头。
  他果然在这里,不枉她从西区转了三辆公车往这个地方跑一趟了。方竹面上一烫,一时没法自然地同他打招呼了。
  何之轩倒是站了起来,说:“你们聊,我带晓晓出去补习。”
  李晓说:“姐姐,你要来我们这里打工?”
  方竹点头。原来小女孩除了是辅导员的女儿,还是这间厂里某人的亲属。
  李晓用下命令的口吻对纪如风说:“那么我们就请姐姐来吧!”
  方竹吓一跳,纪如风笑着把李晓推出门,回头对方竹抱歉道:“我们办公室小,办公和休息都在这儿。”
  太不正规了,方竹想,不过她笑着摇摇头:“没事。”
  纪如风招呼方竹坐下来:“你是作业交得最充分的一个,我打印出来竟然有十页。”
  “我正好有不错的想法,就一起写出来了。”方竹歪一歪头,顶自信地讲。
  “说说你的方案,你怎么想到的?”纪如风笑着问。方竹发现她是一个笑起来格外妩媚的女人,嘴唇略略上勾出诱人的弧度。
  同她一比,自己是多么寡淡无味的一个女孩。方竹撇一撇嘴:“生活太平淡了呀!”
  “来,跟我讲讲你怎么想出这个方案的。”纪如风对方竹友好地鼓励。
  方竹挺了挺胸膛,被社会人当做大人的感觉很好,她自觉有所成长。她说:“我就是听调频节目得来的灵感,如果牙膏能冠名我们学校的广播节目,派一些奖品出去,反而比一间一间宿舍敲门推销来得面广。不过就是同学校讲这个合作会有点困难。”
  纪如风说:“是有点困难。”但还是微笑赞许,“不管怎么说,这个策划是很好的。你们学校新闻系的同学脑子都很活络。”
  方竹又想到了何之轩。
  她知道这很不正常。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以他为目标、为榜样地学习和做事。身体力行做得过了火,私心里头的期待也过了火。
  方竹想要甩甩头,把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都甩到爪哇国,可是她却对纪如风这样说:“我是新人,没有前辈做得好的。”
  纪如风说:“何之轩是很出色的,要找个代替他的兼职,我们也很头痛。我们公司才从国营的体制转过来,百废待兴,待遇呢也一般,这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情。”
  方竹不禁问:“可是也有你这么尽责的员工啊?”
  纪如风微微睁一睁眼,方竹知道自己僭越了,想找个转移话题,突然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慌忙把手机掏出来,正是父亲来电。她想要摁掉铃声,但是手忙脚乱弄了很久。
  纪如风问:“是父母来电话吧?没关系,你可以接听。”
  成熟的职场女性必定也是足够温柔和善解人意。方竹对纪如风的好感又多了几分。但是就在下一刻门口有人敲门,纪如风慌慌张张站了起来,同之前的成熟一点都不搭调。
  不请自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有一双飞扬跋扈的浓眉和炯炯有神的眼睛。
  “这是我们的总经理。”纪如风这样介绍。
  “原来你在面试。”男人并没有要同方竹认识的意思,说完就要带上门出去,冷不防李晓蹦了进来,缠着男人叫:“爸爸,我的生日礼物呢?”
  男人说:“小小年纪,用什么手机?爸爸给你买了芭比娃娃。”
  “我不要。”
  李晓撒娇的声音弱下去,方竹顿觉手上的手机好像烫手的山芋,她把手机放在了面前的办公桌上头。
  纪如风复又坐下来,继续问:“恕我冒昧,你家里的经济条件应该挺好的,为什么想要来做兼职?不瞒你说,在你之前我面试了十个你的同学,他们见这里太远,一个礼拜要来两回,一篇稿子的薪水不过五十块就打了退堂鼓。我们需要的是能安安心心起码做个一两年的兼职,等我们有需要请专业的广告公司服务为止。”
  这个问题难住了方竹。
  为什么?
  她必须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她扯了个很荒诞的谎:“我想在今年运动会之前给我男朋友买一双阿迪达斯的篮球鞋。”
  纪如风笑了:“现在的大学生真奢侈。”
  方竹也笑了:“凭劳力换零花钱。”
  纪如风朝她伸出手:“那么祝我们合作愉快!”
  方竹也伸出了手。
  她这天是哼着歌回到宿舍里的,空荡荡的宿舍里没有人应和她,喜悦瞬间减少一半。
  一个人的宿舍生活必定寂寞加无趣,她夜夜都给初中相交的好友林暖暖和杨筱光打电话煲电话粥消灭寂寞。
  杨筱光干脆地说:“退掉房间走读算了,你家离学校又不远。”
  林暖暖建议她:“你其实可以自己申请住八人间的,不过老宿舍条件差,你爸爸的想法也没错。”
  说起爸爸,方竹一下醒觉,面试的时候父亲的来电还没回呢!她翻箱倒柜地找手机,把书包和牛仔裤都倒过来抖了,就是哪儿都没见手机。
  这可不妙,方竹猛拨手机号,可那头是忙音。
  惹了大麻烦了,她想。她急得快哭出来,父亲一定会就此对自己兴师问罪,虽然手机是他老人家坚持要买的。
  杨筱光在电话里出了个点子:“大概是丢在校园里了,在公告栏里贴个寻物启事吧?就是怕人家拿了不还。”
  方竹当夜就手写了一张寻物启事,第二日上课前贴在了食堂前的公告栏里。
  一连三天,没有人来找她,她试拨手机,那头从忙音变成了关机。
  到了第四天,有人来敲门了。
  方竹正在独门独户的卫生间里洗头,听到有人敲门,用干毛巾随意地把头发一擦就跑出去开门。
  门口站着何之轩,何之轩左手牵着李晓。
  方竹顶着一头又湿又乱的短发傻乎乎地看着他们一大一小。
  大的那个也许没有想到是这模样的方竹出来开门。他把她的脑袋打量了一番,湿漉漉的发横七竖八,像只淋了雨的小猫,带着一脸惊讶和无辜。他愣了愣,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的那个像个“不高兴”,苦着一张小面孔,把眼睛低下去瞅着地板,不知为何不敢抬起来。
  大的那个说:“来得不巧。”
  方竹猛摇头:“没事没事,请进请进。”
  他没有推辞,牵着小的走了进来,一眼就把室内看了个清爽—四张床只有一张上头铺着床单放着被子,四张书桌只有一张上头摆着一台电脑,电脑旁边叠了一堆乱糟糟的书本。
  方竹搓着手,有点后悔这么快就放他进来。她是极不会收拾的一个人,用母亲的话说,走到哪儿乱到哪儿。但也有优点,就是总能在乱七八糟的环境里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这回丢了的手机是意外。
  何之轩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银色的手机,放在她乱糟糟的桌面上头。
  方竹瞪大了眼睛叫:“呀!”
  可不正是她的GD92?
  她疑惑地看向何之轩,何之轩放开了李晓的手。李晓往前走了一步,双手背到身后,低着头,瓮声瓮气地讲:“是我拿了姐姐的手机。”


  方竹把眉毛一挑,心头一动。有一点不那么想细究小女孩话里头的意思。
  李晓回头望一眼何之轩,何之轩郑重地望着她,望得她缩了缩肩膀,再转回头仍垂着头对方竹说:“我看到姐姐把手机忘在爸爸的厂里,就拿来用了。”
  方竹看看何之轩,何之轩点点头。
  她想不到十岁的女孩会偷手机。当然,手机应该是她遗失在先,然后应该是被李晓拿去想要据为己有。
  李晓耷着肩膀,不敢抬头看哥哥姐姐。
  方竹盯牢小女孩,她从未应付过这样奇怪的“人赃并获”的局面,不知该怎么办。
  何之轩拍了拍李晓的肩膀,又说:“晓晓知道做了错事,所以来主动承认错误。”
  他说话的样子就好像是李晓的父亲,做的也的确是父亲该为女儿做的事情。他是一心一意好心好意地在引导这个小女孩。
  竟然这么细心和善心。
  “我想,你应该会原谅晓晓的错误。”他对她微笑。
  方竹在李晓面前蹲下来,用手抬起女孩的脸,严肃地说:“把手伸出来。”
  小女孩又怯又怕,哆哆嗦嗦把两只手伸了出来,被方竹一把抓过来,在她的手掌上轻轻拍了三下,力道很轻。她对李晓说:“这件事情你做错了,所以姐姐要惩罚你。不过你能承认错误,这是很好的,所以姐姐原谅你。”

  李晓的小脸庞亮起来:“真的啊?”她转头对何之轩说,“小何哥哥说的真对,姐姐人很好。”
  方竹站起来,心想,他真的这样说过?想好了,却假客气地对何之轩摇手:“没有没有,客气客气。”
  何之轩又笑了出来:“这算哪门子客气?”
  她脸红,是她犯傻了。她对着他老是话都讲不利索,真是犯了痴,还是犯花痴。这么一想,她就羞愧。
  可是小小人儿李晓却没有放过她,竟然向何之轩建议:“那么哥哥,我们是不是请姐姐吃麻辣烫啊?我用零花钱请你们,是你们帮助我改正错误!”
  方竹的下意识比意识快,嘴比心快,立刻答:“好。”
  倒是何之轩愣了,他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直接坦率。
  但方竹答好之后便即害羞,心想也许他会拒绝,也许他会生厌,也许他会……可是他竟然答应了:“行啊。”
  李晓欢呼,方竹差点跟着欢呼,还好还记得用一点自制力屏住了。一转头,正好对上书架上放的镜子,才看到自己顶着一头凌乱短发就像个愤怒的青年。这些全部被何之轩看到现在了,方竹尴尬地指了指脑袋:“我先收拾收拾我的头发。”
  学校东门口就是本城学院区有名的黑暗料理街,老远就有各种霸道香气迎来熙熙攘攘的顾客。尤其那间麻辣烫小店门口最是人头攒动。
  方竹是小店常客,一个礼拜就要来报到一次。自上大学之后,她就养成一个极坏的习惯,特别喜欢往热闹里钻,但凡同学有提议去麻辣烫小吃一顿,她必定参加。
  所以她对此间极熟,一溜先点了卤鹅片、红鹅肠、掌中宝,并且对何之轩解释道:“这里的陈年卤汁比得过香港的深井烧鹅的卤汁,老板从名粤厨那儿得来真传。这里的麻辣烫用卤鹅汁兑出来,麻辣以外,鲜香难比。”
  何之轩说:“果然是常客。”
  说得她十分不好意思。
  他们各自拿了塑料篮子抓料,何之轩替李晓拿了很多金针菇、生菜和菠菜,把她照顾得很好。
  方竹看在眼内,又是一个很大的闪光点。
  他们排队等着付钱的时候,方竹和李晓同时掏出了钱包,一大一小用的都是红色的钱包,钱包上都有Hello Kitty的图样。
  也都是小女孩,何之轩想。他伸手把方竹的钱包摁住了:“还是我来吧!”语气很淡,但是神态坚决。
  李晓拿大,说:“我就知道小何哥哥是要付钱的,那么我就下次请客吧!”

  这个小鬼,鬼精鬼精的,反观自己,傻帽傻帽的。这样的情况下,带着两个女孩的何之轩怎么会让她们付钱?可是他经济条件不好,她让他破费了。
  方竹后悔冲动,没有瞻前顾后,实在不好。
  何之轩把钱付了,领着她们俩在窄小的店内寻了个位子坐好。
  李晓唧唧喳喳拉着何之轩说话,小女孩就是小女孩,一忽儿就忘记了刚才犯的错和认的错,一个劲儿说着哪里哪里的饭店好吃,她的爸爸带她去吃过。
  不知道她的爸爸除了带她去饭店吃饭,会不会像刚才的何之轩这么教育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方竹想。
  但也庆幸有这么个开朗小女孩相伴,好让自己同何之轩面对面时,不至于紧张得没话找话。
  她想和他聊天,更想了解他。很想很想。
  方竹在李晓唧唧喳喳的声音里开了口,何之轩没有听清楚,问她:“你说什么?”
  方竹把音量调大:“师兄你是哪里人?”
  他答:“呼玛。”
  方竹的地理不是很好,但也大致晓得呼玛在黑龙江。她惊呼:“这么远。如果你考在北京的话,回家会近很多。”
  没想到他说:“我妈妈是上海人。”
  原来是本城的知青子女。她终于自他口中知道了他的一点点信息。很欣慰。
  他们叫的麻辣烫被店老板亲自送过来,方竹来的次数多,同店老板熟得不得了,熟络地打招呼说:“老板今天生意真好!”
  老板见一向单身前来的方竹身边跟着一个小孩子,还有一个男孩子,就乐呵呵笑起来:“对嘛,就是要在大二之前赶快谈个男朋友,这才是烈火青春。”
  方竹被面前的麻辣烫碗烫到了,缩起了手;何之轩也被吃在口里的麻辣烫汤呛到了,不住咳嗽;只有不谙世事的小李晓刺溜刺溜吃得津津有味。
  这天方竹把菜点多了,三个人光吃麻辣烫就吃撑了,剩下的几碟菜几乎没动。方竹叫老板打包,然后递给李晓。
  李晓吃得心满意足,彻底把犯错的内疚丢到九霄云外,对着方竹不住建议:“姐姐,下次再来吃吧?明天,就明天?你和小何哥哥一块儿来!”
  这怎么可能?又让何之轩来付钱吗?方竹安抚李晓:“天天吃就不好吃了,明天还是跟爸爸妈妈一起吃晚饭吧?”
  李晓噘起嘴:“我爸爸妈妈都不管我的,我爸爸天天加班,我妈妈一到晚上就陪着爸爸天天加班,给我几块钱自己解决晚饭。”
  方竹忍不住蹲下来抱了抱李晓:“我爸爸也是天天加班,老不回家的。”
  “那我们一样啦!”
  她又抱了抱李晓:“一样的我们再抱抱。但是姐姐用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天天吃麻辣烫是不健康的。”
  她摇头摆手,龇牙咧嘴,装腔作势,看得李晓咯咯笑起来,何之轩也笑起来。
  方竹目送何之轩领着李晓走远。
  也许自己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像李晓这样的小女孩,他才对自己当初在比赛里的恃强毫无芥蒂。
  不不不,他这样性格的人怎么可能芥蒂那样上不了台面的事情?
  但也真是气馁。何之轩的来来去去,眼里总是没有她,心里也许就更加没有她的位置了。
  李晓在同方竹和何之轩吃了一顿麻辣烫以后,食髓知味一般,时不时寻方竹一起去吃一顿,就是一直没有再叫上何之轩。
  何之轩已正式把“孔雀”的工作交接完毕,方竹很难得才能遇上他一回,每一回都是简简单单互相打个招呼,她还来不及跟他聊什么,他就匆匆离开。
  用李晓的话说:“小何哥哥要当大记者去啦!才不待在我们的小工厂呢!”
  何之轩在“孔雀”的最后一天交接时,方竹恰好去交写好的文案,老远就看见他和李润站在工厂门前讲话,他的手边还推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
  这时夕阳正西斜,一天就要结束了,方竹才来交第一篇稿子。她停在拐角,不知该进该退,往前一步,只能同他打个“再见”的招呼,然后擦肩而过。
  方竹停了下来。
  李润恳切地最后挽留何之轩:“下周就把最后的薪水打到你账户,我说,你再考虑考虑我跟你提的事?你是适合干营销的。”
  何之轩笑:“您也知道我是什么专业的。”
  李润笑:“干新闻没‘钱’途。”
  何之轩低头不答,抬起头来时望见方竹在拐角踌躇不近,便叫她:“哟,你到了啊?”
  方竹只好走过来。
  夕阳下的何之轩仍做学生装束,恤衫仔裤,背着旧旧的牛仔书包,还推着自行车,一副准备离去的模样。
  他对她说:“以后好好努力。”
  她自顾自问:“你要走了啊?”
  夕阳光正正照在她的脸上,她眯着眼睛,用手覆额遮挡阳光,逼回了一点莫名上涌的水汽。
  何之轩微微一怔,看到她鼻头有些红,似乎有些慌乱了,没有答她,回头同李润讲:“李总,我走了。”再转过身来,拍了拍方竹的肩膀,一个翻身上车,很快就骑远了。
  方竹在夕阳下发了会儿呆,李润也发了会儿呆。
  她在想,她花尽气力要谋取这份兼职,不就是为了可以来到他在的地方?他就这么走了?
  李润自言自语:“就这么走了。”
  何之轩离开“孔雀”以后,方竹仍是把兼职做得十分努力,仿佛不努力就对不住他最后的那句话。她把李晓的家教工作责无旁贷地接了过来。
  李晓有个当大学老师的母亲,本来不需要什么家教,但是她的母亲显然在她身上没有花费更多的工夫。
  齐老师老早就晓得方竹在“孔雀”任兼职,因为她日日下课后都会去“孔雀”的工厂里闲坐,干看着丈夫和丈夫的下属们工作。
  方竹头一回在工厂里遇着无所事事仅作监工的齐老师,自觉很不自在,心里总想那毕竟是自己的辅导员。没想到倒是齐老师不以为意:“你忙你的,多谢你对李晓的照顾。”
  一句话把方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自从她当了李晓的家教,连带把照顾李晓吃晚饭的工作也包揽了,得空就领着小女孩去学校的食堂搭伙或是带她去撮一顿麻辣烫。班内诸位同学多有侧目,但方竹从未在乎。
  李润得知此事后,令纪如风每月多塞了两百元给方竹。纪如风讲:“以前都是小何带着她的,李总把补贴加到了薪水里。”
  方竹并不推辞,于公于私,收下这些款项是为合情合理。进入社会之后,也必定要讲付出和回报。又想,这算不算何之轩间接教导给她的?
  这样的想法是她自作多情,她知道。
  方竹收下钱款时,暗暗觑了一眼坐在办公室内一角的齐老师。齐老师微闭双眼,似在打盹。她心内暗叹,来此处有三个月了,就在昨日,她亲眼看到纪如风和李润在办公室内拥抱,大惊之余,还是默不作声帮他们把虚掩的门悄悄带上。
  今日她又暗中观察了一番厂内其他职员的做派,他们似乎对这桩不道德的私密情事都心照不宣,已然把纪如风当老板娘看待,对齐老师视若无物,连带小小的李晓也无人看顾。
  方竹可怜李晓稚子无辜,又想社会上头如斯复杂,不禁多有气闷,眼前此景简直挑战了自己的三观。对李晓的一些小小要求,她很愿意答允。带她去黄河路美食街吃好吃的,带她去上海图书馆看书,带她去逛博物馆,还陪她去师大的观景湖钓鱼。
  李晓最喜欢去钓鱼,每回都是快乐地问父亲拿了鱼竿,一个劲儿对方竹说:“我爸爸最喜欢钓鱼,小时候老带我去,现在不带我去了。”
  方竹想,他如今两头忙,哪里有空顾你?
  才一想,手机振起来,是母亲发来的短信:“你爸爸带了海参回来,礼拜五早点回来吃饭。”
  方竹握着手机。这手机是母亲挑选,父亲付钱。双亲从来都是军区大院内的模范夫妻,男主外女主内的典型。虽然父亲军务缠身,常常不着家,但每一次回来,都会给母亲带一堆时令食材,向母亲作揖,道:“劳烦劳烦。”
  母亲素来善厨,父亲每回带来好食材,她都能料理出出色菜肴,一家三口和乐融融聚在一处吃一顿美食。
  方竹一直认为,这样的情境该是最平凡的生活吧,没有想到李晓连这样的幸福都很少体味。
  她很愿意代替李润或者齐老师带着李晓去观景湖钓鱼。
  观景湖是人工湖,做的是江南的假山假水。因为建于民国年代,多了些年代的滋养,如今这假山假水也称得上一句“山嶙峋、水荡漾,枝繁叶茂鸟语花香”。此处传说甚多:湖东有凉亭、有竹林、有花圃,适合恋人幽会;湖西山石偏多,灌木丛生,白日里看过去也是阴森森暗戳戳一片,自建校日起,往往有人择此处寻短见。
  反正每所大学都有恋爱圣地和自杀圣地,两者都同方竹无关。只是领着李晓走到湖东时,她见有好几对青春情侣徘徊湖边,喁喁私语,还是觉得对他们多有打搅了。
  李晓可不管这些,大笑大叫着跑到湖边,甩了鱼绳入水,方竹不住叫她“小声些”。有情侣朝她们翻白眼,嫌弃她们吵闹。

  李晓倒是顶开心能打搅别人的好事,存心把话说得更响,惹得情侣们另寻幽会处了。然后她用一副大获全胜的表情对方竹讲:“哈哈,姐姐,如果你和小何哥哥来这里谈恋爱,我就不会这样了,我帮你们把其他人赶走。”
  方竹没料到她会讲出这样的话,闹了个大红脸,忙说:“你瞎说什么哪?”
  李晓抖了抖鱼竿,撇一撇嘴:“你们当我都不知道呢!我什么都知道。你喜欢小何哥哥对不对?你看到他都会脸红,你看你现在就脸红了。”
  小孩子的无忌童言让方竹恼羞成怒:“你就不好好学习吧!整天想些不靠谱的事情。”
  李晓凑过来,像朋友一样用着小大人的口气对方竹说:“小方姐姐,你要勇敢地追求爱情。现在人好的男生很少的,像道明寺那样主动追杉菜的男孩子少啦!现在流行女孩子倒追嘛!不然好的男生都被抢光啦!”
  李晓口齿伶俐声音响亮的一番话,听得方竹目瞪口呆。
  她小女孩还嫌不够,加上一句:“哼!小何哥哥这样的男生,马上就要毕业了,你再不抢,就要被不三不四的女人抢跑了。”
  叽里呱啦的童言好像嗖嗖利箭,箭箭正中方竹心内涌动已久的、如今呼之欲出的靶心。她又羞又急,欲盖弥彰,想要捂住李晓的口,让她闭嘴。
  李晓却把手里的鱼竿往地上一掼,忽然席地而坐,恨恨地说:“我爸爸就被抢跑啦!我讨厌那个女人,她来了以后爸爸就不带我来钓鱼了。”她伸腿一踢,把鱼竿踢入湖中。
  方竹可惜上好的进口鱼竿连鱼都没有钓着就被无故抛弃,独自在湖面上荡荡悠悠,最后沉沦下去。
  小女孩本质聪慧,远在大人意料范围之外。眼内看到的种种人和事,桩桩都切中要害。只是她还小,不知道应当怎么办。
  方竹也不知道。这是别人的家事,在她能力范围以外。
  李晓呼呼把气一叹,装作潇潇洒洒地站起来,甩甩辫子,把身上尘土拍拍光,转过身来老气横秋地同方竹讲:“姐姐,那个女人的侄女天天盯着小何哥哥呢!就跟她的姑姑一样十三点。”
  方竹瞠目:“谁?”
  “叫纪凯文。”
  方竹对这个名字很有一些印象—当初当众堵着她为何之轩鸣不平的那位师姐—原来是这样的关系。她心内下意识就沉了一沉。李晓正瞧着她,鼓着嘴气呼呼的,一副找到同盟,可以同仇敌忾的样子。
  小小女孩这样冰雪聪明,也这样尖锐,恐怕是无奈现实逼迫至此。
  方竹自小到大,没有养成这样的尖锐,所以她说:“你的小何哥哥有交朋友的自由。”
  李晓见方竹并没有意思当她的同盟,气得跺跺脚:“你肯定会后悔的。”
  后悔吗?
  这天夜里方竹反复问自己,问完自己就失笑。她哪里来的立场后悔?无外乎神女有意,襄王无心。
  她在深夜里幽幽吁叹,谁教她不敢去同何之轩表白?何止表白,连多同他讲一句话都鼓不起勇气。
  但是女孩子真心喜欢上一个人时,是会发一点花痴的。
  他肯定不会知道,她会偷偷地、有技巧地向师兄师姐打听有关他的一切。她知道他每天八点会准时出现在图书馆朝东的大窗口做论文、翻资料。
  窗外有一棵老梧桐,疏疏朗朗的枝丫遮住了大半扇窗户,夜风习习吹过,枝叶沙沙作响,会有树叶飘落进来。
  方竹会趁何之轩不在的时候坐到他坐的位子上,捡起飘落在桌面上的树叶,小心翼翼用钢笔写上一句“芳草句,碧云辞,低徊闲自思”。
  待到他差不多要来了,她才急急把树叶拂到一边的废纸篓里,速速撤离。
  他肯定不会知道,她也知道他每周四会在下午三点和学校篮球队的同学一块儿打篮球。他是技术极好的控球后卫,大一的时候差点进篮球队,但是他要去KFC打工,运动、赚钱不可两得,他只好放弃。
  她混在一堆围观高年级男同学打篮球的低年级女同学堆里,趁着人多,光明正大地望牢他。他穿着的那件眼熟的白T恤,经过奔跑跳跃,已被汗湿。


  那些从外围看到的他,够努力,也勤奋,懂得只争朝夕。
  纪凯文光明正大地站在场内,拿着毛巾,递给中场休息的何之轩。方竹只能混在围观的人群里,跟着他们起哄:“何之轩,你好帅!”
  何之轩连侧个目都不会。
  低年级女孩们只好惜叹:“师兄有师姐照顾,我们只能找师弟们。”
  有消息灵通的马上讲:“纪凯文不是何之轩的女朋友。”
  “嘁!不是女朋友对他这么好?而且师姐才貌双全。”
  “何之轩的名言是大学四年不谈恋爱只谈学习和工作。”
  “这倒是,他在本城没有根基,四年里谈个恋爱毕业了恐怕也得面临现实做出选择。师兄到底冷静。”
  可是方竹发现,纪凯文看着何之轩的眼睛里有情,何之轩却视而不见。
  他对自己,也是这样。
  方竹怅怅地离开。
  她在大一快要结束的时候,向纪如风提出辞呈。过早步入复杂的成人社会,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令她颇为无所适从。而此处亦不可能再见到何之轩,于是就更少了坚持的借口。
  纪如风问:“你的工作做得很好,好几篇稿子连广告公司的资深文案都说写得不错,做什么要走?大学生可不要半途而废。”
  诚然纪如风是位极好的前辈,在工作上对她指导有佳,令她受益颇多。
  方竹很感激纪如风的好意,然而,她是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的人。且父亲已得知她在大一花了很大的精力做兼职,狠狠发了一通火,命令她:“你才大一,要专心学业,做什么兼职?等放了暑假,让你表哥带着你去国际日化企业实习,别在外头胡混。”
  同父亲相反的是,母亲温婉地抚慰和支持她:“你能自食其力是很好的,如果你觉得能够坚持做下去,就继续做好了。爸爸那里我帮你去说。”
  方竹抱住母亲。
  方家母女二人因为家中唯一的男人时常缺席日常生活,故从来都是凡事有商有量,互相支持,形同闺密般亲密无间。
  方竹就把纪如风、齐老师和李润复杂的情感关系向母亲和盘托出了。
  母亲说:“他们有他们为难的地方,孰对孰错,外人是讲不清楚的。只是可怜了那个小女孩,你有空的时候应该多照顾照顾。”
  方竹最终还是将“孔雀”的文案工作辞去了,做交接时,又遇到了纪凯文。
  她细细把纪凯文打量,对方明眸皓齿,乌发如云,确实美丽。
  纪凯文记得方竹,也记得几个月前的过节。但她并不嫌隙,反而夸了方竹:“很难得,你把工作做得这么好。”
  方竹笑笑,没接腔。
  纪凯文说:“你知道我姑姑和李总的事情了?”
  方竹暗中一惊,诧异地望向这位师姐。
  纪凯文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姑姑追求自己所爱,没有什么不对。外人很难接受,我都能理解。我看见你用嫌恶的眼光看着他俩。”
  原来不是他人洞知一切,而是自己表现得太过于明显。
  纪凯文把眉毛一挑,接着讲:“就像我用嫌恶的眼光看过赢了我们的你一样。”
  她口气中并没有敌意,所以方竹又笑了一笑:“也许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是对的,却做着对别人的世界来说是错误的事情。”
  纪凯文伸出手:“小姑娘很有一套。我们不管大人的事情,我们管我们,交个朋友。”
  她的大度气概让方竹惊讶,但是对方已经示好,她又何必怯场,她便也伸出了手,同纪凯文一握。
  纪凯文说:“何之轩夸过你做的报道,很有格局,想必人也是很优秀的,不算白开后门。”
  只是堪堪听到“何之轩”三个字,她的心就习惯性跳漏一拍。
  她问:“真的吗?”
  纪凯文点点头。
  如此爽朗出色的女孩,竟然也不为何之轩所爱。他到底中意怎样的女孩?


  方竹同纪凯文道别,也同李润道别。李润并不挽留她,这样的岗位并不是不可或缺,尤其已由纪如风的侄女填补。
  反倒是仍坐在工厂一角看书的齐老师朝她打了招呼,说:“兼职是不应该花太多的个人时间,你才大一,以后有的是机会。”
  说法同父亲一样,算是关心的,方竹很感激。
  齐老师接下去的一句是:“大一大二的姑娘都热衷恋爱玩耍,正是青春正热时,别把遗憾留到毕业后。”
  原来看似古板的人,心内亦有柔情万千。方竹为齐老师感到难过。她这样执著地守着丈夫,算不算不让自己遗憾?
  但是人心如流水,要流走的时候是留不住的。
  方竹不知该怎么同齐老师讲出自己心里的这些许感慨,而她也知道自己的任何劝慰对齐老师来讲,都是无关痛痒的。
  这是他们大人的局,他们自迷其中,方竹无能为力,且,她对自己纷乱的内心都不能厘清。
  方竹是在去图书馆前,往何之轩住的宿舍楼那处走了一圈。
  这天是礼拜四,他应该在操场打篮球,挥洒他的青春热汗。
  她默默关注他的一切,是她存储于心底的青春暗恋。在他停留的地方停留,想象他的生活、他的人生。秘密的情感,让她心乱如麻。
  方竹从何之轩的宿舍走到操场,正好一场球赛结束。何之轩走到场边,把挂在高低杠上的衬衫拿了下来。
  真巧,是一件红白格子衬衫。更巧,她今日穿了一条红白格子短裙。方竹没来由地脸红了下。
  有同是大一的,也同样经常来看高年级男生打球的女生认得方竹,没轻没重地开起玩笑:“你和师兄倒是很巧,穿了情侣装。”
  方竹尴尬地嚅着唇,低头快快走开。
  何之轩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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