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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方竹。”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听见了就立刻停下。
  何之轩披着衬衫就追了上来:“听说你辞掉了‘孔雀’的工作?”
  方竹答:“是啊。”
  “为什么?”
  这让她怎么答呢?她默默往前走,他跟着她一块儿走了会儿。
  快要入夏的气候闷热难耐,吹在身上的风都是暖烘烘的带着一股子讲不清楚的暧昧。
  方竹决定实话实说:“我发觉我应付不了太复杂的关系。”
  她的坦率,让何之轩怔了怔,他说:“如果你说的是……”
  方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说:“你也是知道的对吧?大家都知道的事实,要齐老师每天都去面对,我于心不忍又无能为力。”
  何之轩觉着凉了,把格子衬衫穿好:“本来我还想劝你不要轻易放弃一份做得还不错的工作,既然因为这个原因,那你决定了就决定了吧!”
  方竹叹息:“我是不是有道德洁癖?”
  何之轩说:“每个人都有他们的立场。”
  “我无法理解他们的立场。”
  “除了这份工作,你和他们的生活没有交集,理解与否,都和他们无关。”
  方竹歪歪头,望牢何之轩。他是世故的,懂得如何在成人社会沟通和交流,也知道面对怎样的关系采取怎样的相处方式。
  她偏要听他的意见,追问:“李总是不是做得很过分?你是怎样认为的呢?”
  她咄咄逼人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威胁力,反而更像个小孩子,面对大人露出极大的求知欲。何之轩老老实实答她:“他总要为他做的事情承担责任的。”
  方竹很满意何之轩的回答,至少了解了他对李润和纪如风的关系并不赞同。
  又了解了他一点点,这令她窃喜。
  他们走到观景湖的湖东,这本该是情人区的湖东,在这天意外的空旷,柳树依依,随风飒飒,湖面映照夕阳,波光粼粼,水波荡漾。
  方竹看得入神,此情此景,比同李晓来的时候要美妙百倍。也许是因为身边换了一个人。
  何之轩亦对美景有感:“这个城市难得有清幽的地方。”
  方竹回头看他。
  他有些感慨:“这个城市太大,人太多,一千三百万的人,熙熙攘攘,闹市的十字路口整天忙碌得不可想象。”
  方竹问:“你会走吗?”


  何之轩却反问:“你知道为什么上海明明没有北京大,却还是叫大上海?”
  方竹笑:“因为上海海纳百川。”
  何之轩也笑,有些感伤:“是的,海纳百川。好像每个人都能在这里安家,但这里并不是每个人的家。”
  方竹想到他的情况,他大四了,毕业是大事,找工作也是大事,是否能够留在这里更是大事。她又问一句:“你会走吗?”
  何之轩没有答她,却突然说:“方竹,你别老抢我图书馆的位子。”
  方竹大惊,他居然都知道,可是,他为什么会知道?她突然放大了胆子反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何之轩把手插进裤袋里,把头低了下来。
  方竹鼓足勇气,勇敢讲了一句:“我会乱想的!”
  何之轩还是无视了她鼓足勇气的拙劣的暧昧的暗示,只说:“好好回去睡一觉。”语气就像是在训小妹妹,或者以为她在开玩笑,说完以后真的转身就走了。连节奏都于他掌握。
  方竹气馁。
  回到宿舍里,电话铃声一直在响,方竹接起来,是杨筱光来电,问她:“这个点过了晚饭又没到晚自习,说吧,你跟谁幽会去了?”

  方竹抱着电话往床上一躺:“那样倒是好了。”
  她需得承认,就是这一天,何之轩态度暧昧,表情沉稳,让她决定直视自己的情感。她想起自己当初劝慰田西的话:“要相信真爱无敌。”
  其时五六月,正是毕业季节,很多恋人在观景湖东柳树边洒泪分手,而方竹决意主动倒追何之轩。
  这是她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十八九岁青春正好,纯洁的爱情花骨朵轻轻裂开一条缝,谁都期待能开出绚烂的白玉兰。
  她下了决心,就会是个行动派,千方百计给自己寻找机会。
  大四的师兄师姐们做完毕业论文,陆陆续续离开校园,于是一场场离别Party轰烈起来。
  新闻社的新人为欢送旧人,在学校附近的酒吧聚会畅饮。
  方竹晚了半小时才到,因为在宿舍里看着化妆书,认认真真给自己化了个淡妆。
  这是她第一次给自己化妆。不过是粉底液、粉饼、口红、眼影、睫毛膏几样基本件就花了她两个小时。幸好初次的成果不错,她清秀的面孔看起来精致不少。
  虽然没有纪凯文美丽,但她方竹也是一朵清丽小花。她给自己打气。
  方竹抵达酒吧时,看到何之轩坐在小舞台的高脚凳上唱一首极安静的歌。夜风吹进来,他这天也穿了衬衫,柔软的质地,声音也是柔软的。
  天地一下就安静了。
  他唱的是张国荣的《有谁共鸣》。方竹念初中时就听张国荣的铁杆粉丝杨筱光哼过无数遍,在她荒腔走板的声调里,从来不知道这也是一首极安静的歌,好像贴着别人的心口说心事。
  抬头望星空一片静
  我独行,夜雨渐停
  无言是此刻的冷静
  笑问谁,肝胆照应
  风急风也清,告知变幻是无定
  未明是我苦笑却未停
  不信命,只信双手去苦拼
  ……
  他的影子在暧昧的光里浮动,方竹在想,他要同谁肝胆照应呢?
  有同学讲:“倒是像唱他自己。”
  她想,他将“不信命,只信双手去苦拼”这句歌词唱得太认真了。
  方竹来得晚了些,只好坐在最外面的位置。
  这样正好,何之轩走过来,也只能坐在最外面。他看见了她,目光停在她刻意化妆过的脸上顿了顿,然后点头笑一笑。
  方竹扯扯面皮,觉得自己脸皮挺厚,能赖在他身边坐得好好的,心里还在想,化过妆的自己会不会让他眼前一亮?
  同何之轩同级的同学起哄说:“他今天去报社复试了,前景一片大好,大家说是不是要前任社长请喝酒?”

  大家一片叫好,何之轩也没有推辞,让啤酒小姐又拿了几瓶啤酒过来。
  他也是有这么豪放的一面的,和同学们一起呼喝,挽起了袖子,喝酒划拳,倒也熟练。
  他也是不那么沉默的,这天话很多,说起他的面试经验,如何写简历、又如何应付面试,一条条传授,几乎算得上倾囊相授,大伙儿都觉得受益匪浅。
  他的同学和他勾肩搭背,说:“行啊!兄弟,没有两三年,你肯定成虎了,去他妈的电视台,那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何之轩弹着酒瓶子,叮叮当当的声音沉默在喧嚣的迪斯科音乐里。
  方竹默默坐在他身边。他面试过电视台,她不知道;他面试失败了,她也不知道。她在缭乱的光影里觑探他,他神色淡定,不骄不馁,不急不躁。
  啤酒小姐见此处学生血气方刚,正是促销好时机,又凑过来。一瞧,坐在最外头的何之轩人长得好,就软着身子叫哥哥,存心让人揩油。何之轩微往后倾,不动声色也不令人尴尬地避开了。
  这个时候,他都能顾全他人脸面。方竹见状,想笑又不好真笑。何之轩一转头,又瞧住了她,自己却先笑了。
  大家划了一刻拳,音乐又吵,气氛热得人受不了。方竹合着气氛喝了酒,心底一股热气也上来了,胆子也格外大起来。

  她拿起一只酒瓶子,对何之轩说:“何之轩,我还没有向你赔礼道歉,我一直想向你赔礼道歉。”
  跟着方竹一起参加过当初比赛的各低年级生都随着她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向高年级生集体赔礼道歉。
  何之轩好笑地看着他们。方竹虽然没有什么关系亲密的同学,却意外地在同学们中间很有一些影响力。这也算是她的能力。
  何之轩问她:“你从小就是班干部吧?”
  方竹比一个“V”的手势:“Yes。”她抓起酒瓶子在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满了酒,再往何之轩的杯子上强势地一碰,“你不喝就是不肯接受我的道歉。”说完就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全部喝完。
  何之轩就盯着她瞧,眼睛在模糊昏暗的迪厅里亮得惊人。
  看她率先干掉了整杯的啤酒,男生和女生都起哄了,低年级的更不愿放过高年级的,互相吆喝劝酒,前嫌尽释。
  何之轩一声不吭,拿起了酒瓶子,往方竹的空杯子上一碰,清脆一声,他也仰脖子喝了精光。
  大家都鼓掌,尤其是方竹拍到手掌通红。
  那天大伙儿玩到很晚,酒吧打烊以后,他们还去了浦东的滨江大道。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在黄浦江边上唱歌。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
  他们的声音荡漾在江风里,方竹在江风碧月之下,看着何之轩硬朗的侧脸弧线,那是很北方的轮廓。他就像悬崖上的松柏,勇敢、执著,在放弃的疼痛里凌云生长。
  方竹放开自己的身子,坐在江堤上,坐在何之轩身边,偷偷用小指贴着他的小指,感受半寸的接近和温暖。
  她吁了口气,他动了一下,她便又迅速离得他远远的。
  这天一直疯到接近黎明,看着天空与江水的接口处露出一丝红霞。
  年轻的人们向着东方走,准备拥抱朝阳。
  方竹走在何之轩后面,看到何之轩的影子被渐渐升起的太阳照得高大起来。方竹追上了何之轩,用尽全部气力对他讲了一句:“何之轩,你毕业了,可以找女朋友了吧?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因为何之轩在师大新闻系久负盛名,因为方竹在那场比赛里用大一新生的身份崭露头角,方竹倒追何之轩迅速就成为新闻系的大绯闻。
  但方竹意外地获得全班女生的支持。
  也真是巧合,方竹的同班同学叶嘉影正同何之轩的上铺杜日晖谈朋友。故而她格外支持方竹,热心张罗了一次为低年级尤其是方竹谋福利的联谊会。
  地点还是选的之前那家酒吧,但是女生们男生们都到了,就是何之轩还没到。
  组织联谊的叶嘉影差点掐死杜日晖,杜日晖直叫冤:“他又换了个报社面试了,前一个定下来的不好办暂住证。”
  方竹坐在一边喝可乐,看着大家High。
  约莫近了凌晨,何之轩终于来了,穿着西装,头发有点乱,代表他真的在忙,而非托词。
  众人吵嚷着要何之轩埋单补偿,他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可就是眼睛没有朝着她看。
  方竹别转头,忽然就有点委屈了,她站起来说:“我先走了。”
  叶嘉影拉住她:“你干吗呀!多扫兴呀!”
  杜日晖被女友一个眼风指挥,站起来起哄:“刚来一个,又走一个,不行,之轩,你得送送。”
  何之轩就跟着她走出来,他走在她后面,先问:“怎么耷拉着脸?”
  她不作声,他便不说。她想,他说来说去都说不到她想要的点子上,急煞人。她真难过,非常难过,十万分的难过。
  一直到他送她到了宿舍楼底下,他最后留的还是两个字“再见”。
  方竹跺跺脚,恨死,把宿舍楼的楼板踩得咚咚响。
  大学念到二年级的那年,何之轩已经离开了校园,方竹只觉得这段暗恋加倒追的感情无望,回家也是闷闷不乐。

  母亲落力做的私家蜜汁火肪,她都无心动筷子。母亲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谈恋爱了?”
  方竹从来都把母亲当一等闺密,当下就苦着脸叹气:“我这个状态,连失恋都算不上。顶多算单恋失败。”
  母亲诧异地问:“难道对方有女朋友?”
  方竹摇头。
  母亲笑起来:“看起来对方是个顶真的男孩。”
  方竹摊手:“是很顶真,对我不好不坏,不远不近,而且对我的表示敬而远之。”
  母亲揽着方竹的肩,说:“妈妈不会干涉女儿的感情选择,但是总有几句私房话要讲给女儿听。找伴侣,一是要看人品,二是要看他对你好不好,三是要看家庭条件。刚才听来,对方人品好像不错,但是第二点第三点就有待商榷了。”
  方竹马上急着要反驳,可被母亲阻止,只听母亲继续说:“你是你父母的掌上明珠,半点苦半点别人的委屈都没有受过。如果他不喜欢你,或者你和他的家庭格格不入,妈妈是不想你去做这种尝试的。”
  方竹嚷:“就怕你们讲这样的话,爸爸的态度也一定不会好。”她耸肩,“不过,反正人家对我也没有意思。”
  母亲又笑:“那么就等你抓住了他,再带回来给妈妈看看。只要他符合前两条,第三条没有什么关系,妈妈给你开通行证。”
  方竹只是想,她一路碰壁,老天爷才知道有没有这一天。
  但其实,她付出了很多的努力。
  譬如说,她瞒着父亲,从大二开始就搬进了老宿舍楼,就同那位帮她和何之轩拉过线的叶嘉影住在一间。可惜杜日晖毕业离校以后,两人感情的结局没有逃开大四分手的校园爱情定律。杜日晖为叶嘉影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何之轩的地址给了她,她再转交给方竹。
  方竹替叶嘉影可惜:“你们挺要好的,为什么要分手呢?”
  叶嘉影神情淡淡的:“本来就知道他毕业以后要去香港读研,我是留不住他的,他也没有办法为了我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在这个城市另谋出路。他是外地考来大城市的,前途更重要。没有面包何来爱情呢。不过呢,谈了这段感情也不枉烈火青春一段真心。”
  又遇到“烈火青春”这个词,可惜她学不来叶嘉影的潇洒。而且,叶嘉影很快就有了新的男朋友,而她还是捏着何之轩的地址左右犹豫。
  不过她有一段真心,打定主意,打算坚持到底。
  方竹最后还是忍不住去了何之轩租住的地方。
  那儿地处老城区,临近商务区,交通便利,但房屋简陋,想必租金也足够便宜。何之轩租住的是一间亭子间,处在老城区石库门群的临街处,很容易找,就在弄堂口的梧桐树后。


  很符合他务实的个性。
  方竹站在梧桐树下徘徊,终究没有勇气去敲门。
  很多次,她都存着心跑来这里的梧桐树下,想鼓起勇气敲门,但是往往功亏一篑在最后关头,再失落地回到学校。
  老天分明也不帮忙,连一次偶遇也不给她,那样她可免去敲门的心理建设。
  直到第七回,她又在放学后跑来老城区的梧桐树下,一个深呼吸,告诫自己这次一定要敲门了,不能再白跑一回。一口气还没沉回丹田,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呼唤。
  “小方姐姐!”
  何之轩推着自行车,自行车后座上头坐着背着书包的李晓,李晓兴奋地从何之轩身后探出脑袋,满脸欣喜。
  老天有感,真的让他们偶遇了。方竹面皮一红,心想自己面皮够厚,来的次数多了,总归会偶遇到的。老天的慈悲便是让现场多了个李晓。
  在方竹辞去“孔雀”的兼职后,就很少碰见李晓。尤其大二开学时,齐老师突然请了长病假,由邻班的辅导员代管方竹的班级,李晓自然也就不好再做晃在大学校园里的小学生了。
  真的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看见李晓了,她长高了点,头发也长长了点,辫子梳得很整齐,就是人瘦了。
  方竹十分想念她,蹲下来朝她伸出双手。李晓跳下自行车,扑进她的怀里。她也十分想念方竹。

  何之轩眼里的方竹也瘦了,但是眼中的明光不减。她蹲在梧桐树下,夕阳光洒在她的肩头。大女孩诚挚地和小女孩拥抱。
  他忍不住开口就问她:“晚饭吃了吗?”
  李晓回过头来,和方竹一齐用力摇头。
  李晓对何之轩老声老气地讲:“还吃饺子。”
  何之轩看向方竹,她带羞强笑地站起来:“我也可以。”心里想的是,此刻一定要鼓足勇气,不可言退,能赖片刻赖片刻。
  何之轩领着她们进了亭子间,把车随意地停在天井里,没有上锁。也实在不需要上锁,此车生锈处甚多,一看便知是革命多年的老将,已近退休年份。
  亭子间真是亭子间,才三十平方米不到的空间。屋里家什简单,着眼处不过一床一桌一柜一扇窗。家具都是原木色,顶简洁的样式。单人床似乎是储物式的,有抽屉的样子,桌下塞了高脚圆凳,把能储物的地方都算利用上了。窗上挂着蓝色牛仔布窗帘,床上的铺盖也是蓝色的。何之轩应该把所有物什都收在了柜中,室内几乎看不到什么杂物。
  简直朴素得过分,干净得过分。方竹暗忖,她对比自己的宿舍内乱成犯案现场的场景,惭愧无比。
  李晓对何之轩的小亭子间很熟门熟路,利落地把凳子拉出来,原来是三只叠在一起的,她搬出一只推到方竹面前:“小方姐姐你坐。”俨然一副小主人的模样。


  方竹狐疑地望向何之轩,显然他在这段时间费了很多工夫照顾李晓。
  何之轩摸摸李晓的脑袋,对一大一小两个女孩说:“你们坐会儿,我去下饺子。”
  室内是没有冰箱的,何之轩走出亭子间,穿到对面石库门里的公用灶间去了。
  李晓凑到方竹身边,掩着口说:“小何哥哥自己擀面包的饺子哦!他放在公共厨房的冰箱里,还被别人偷吃来。”
  呀!方竹差点惊呼,原来他竟然还会擀面包饺子。又是令她惭愧的事情一桩。
  她对李晓说:“我去看看。”
  人小鬼大的李晓马上推她出门。
  何之轩正挽着袖子在公用灶间内忙碌,水已烧沸,他正在往锅里放饺子。方竹是待他手上的活儿告一段落,才寻了话题开的口:“我已经很久不当李晓的家教了,我是不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
  何之轩没有回头,他正认真地看着灶火:“工作合同已经结束了,公事公办不算半途而废。”
  方竹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他们家又出什么事情了?”
  “齐老师得了淋巴癌。”
  方竹用手掩住口。
  “李总忙着照顾齐老师,顾不上李晓。”
  方竹重新负担起带着李晓吃饭做功课的任务,就在那天吃了何之轩一顿饺子后。
  在那天,方竹首次领略了何之轩那手包饺子的好手艺。他拌的韭菜香干猪肉的馅鲜香无比,让两个女孩大快朵颐了一顿,把饺子扫了个精光。
  饭后,方竹颇不好意思,但李晓是小姑娘,没有穷讲究,直叫:“下次我要吃虾仁鸡肉的。”
  何之轩摸摸李晓的脑袋。方竹知道他答应了小姑娘。
  吃过了晚饭,何之轩让李晓在房间里做作业。
  方竹问:“李总几点来接她?”
  “老李天天在医院里忙,让别人接她回家睡觉。”
  方竹知道这个“别人”指的一定是纪如风,这对李晓来讲,是太过于难以接受的现实,难怪她情愿黏着何之轩。
  方竹替李晓伤悲,也生了些不平之意,更是在想,何之轩才参加工作,一定忙似陀螺,自己或可帮他减负?所以她做下决定,对他说:“我觉得我还是应该继续当晓晓的家教。”
  何之轩正在洗碗,听了她这话,手上的活儿停了一停,然后说:“目前晓晓家里的情况是暂时的……”
  方竹听出他的话里有拒绝的意味,于是打断了他:“何之轩,我可以帮晓晓,暂时照顾她、陪伴她,让她忘记成人世界的那些污糟事。我和她很要好!”


  何之轩转过头来,笑了笑。
  方竹认定他在笑话她孩子气一样的话,上前一步,接着说:“你不要笑,你认为我是一时冲动是不是?”她几乎冲到了他面前,“告诉你,不是。我很喜欢晓晓,给她做家教拿酬劳让我有成就感,照顾她不拿酬劳也让我有成就感。我不是不负责乱拍胸脯的人。”
  她把话讲得又急又快,仿佛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何之轩把手上的水甩干擦净,才同她说:“方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
  方竹却紧接着说:“我没有误会。我知道我跟你说我喜欢你让你很讨厌,我自说自话跑到这里来也一定让你很讨厌,我还抢过你应得的名誉让你更讨厌。我知道在你眼里的我浑身上下只写了两个字—‘讨厌’。”
  何之轩终于忍不住,竟然哈哈大笑出来。
  方竹皱着眉头,愈加气愤,好似自己活像撒泼耍戏的猴儿。她管自冲着已端坐在何之轩的小亭子间内的李晓问:“晓晓,明天开始跟着姐姐吃饭怎么样?”
  李晓欢悦的声音马上传出来:“太好啦!小何哥哥老是加班!”
  方竹转过头,得意扬扬地冲何之轩扬扬下巴。
  何之轩摇摇头:“方竹,你太冲动了,你总得让我把话说完。”


  方竹咬咬嘴唇。
  何之轩说:“我不是李晓的家长,不能代她的父母做决定。她爸爸说过过两天会请保姆带她,这是我刚才想回答你的话。”他顿了顿,又说,“虽然我们都同情她的处境,但是很无奈,我们没有办法解决她的问题,更没办法越俎代庖。”
  方竹噘一噘嘴。确实是自己冲动了,但是年轻的冲动虽然莽撞,却并不是一时的义气。她望牢何之轩,一字一句地说:“何之轩,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事情,是认真的。当然,你有不喜欢我的权利,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就当我自作多情吧!不好意思给你带来困扰了。”
  她讲完,还对着何之轩鞠了一躬。
  恰有石库门内的邻居进屋,瞅见这情形,笑道:“小何,和女朋友吵架呢?”
  方竹闻言大窘。如此直白的话不但大胆地讲出口,还教除了何之轩以外的人听了去,真真丢脸至极。她实在不好在此地久留了,也不同陌生人招呼,更不同何之轩招呼,连句“再见”都没留下就迅速逃离现场。
  事后,李晓还抱怨了她,讲她“不够义气,连个招呼都不跟自己打就走了”,但又神神秘秘地说:“小方姐姐,你取得了阶段胜利,那个女人不来找小何哥哥啦!”
  方竹没好气:“关我什么事。”
  鼓了这么久的勇气已经一泻千里。何之轩应当是真的无意于她了,所以她的青春爱恋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独角戏。虽则如此,说尽的无用之语,出尽的意外之丑,却让她毫不后悔。
  也许这才是烈火青春的最好注解?
  方竹不得不承认,虽然事已至此,她对他仍有眷恋,以及遗憾。
  她带着李晓去吃麻辣烫,老板奇怪地问她:“有一次跟你一起来的男同学呢?”
  她对老板叹气:“老板,你别这么八卦。”
  李晓看出她碰到何之轩的话题就心情不佳,也就不像以前那样唧唧喳喳多言多语了。
  方竹恨恨地在碗里放了很多辣,辣到自己满头大汗,忘记面对何之轩的挫败为止。
  她不住对自己说,世界上不光只有追求爱情这一桩无聊事情可做,她更应该用心照顾李晓这个需要她的小学生。
  她带着李晓做功课、吃晚饭,还带她去公用浴室洗澡,每晚在九点准时把她送回家里睡觉。李润终究没有让纪如风登堂入室,还是请来保姆照看女儿晚间休息。
  保姆见方竹这个家教这样落力,偷偷问她:“你拿几钱一个月?”
  方竹说:“她是我妹妹。”

  李润曾有一回在家里碰到方竹,成年男子到底经验老到,什么都没有多问,抽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方竹,被方竹推掉了。她说:“我把晓晓当朋友看,照顾她是朋友道义。”
  李润一愣,也没再说什么,讪讪地把钱收了回来。
  这般倾注全力,方竹换来的是李晓的全心依赖,连宿舍内的其他女同学都笑言:“方竹你就像这孩子的妈。”
  同学们原本以为方竹照顾李晓,是因为李晓的母亲是辅导员,但辅导员病入膏肓,方竹依旧对辅导员的女儿嘘寒问暖,才让同学们改变了看法,且对她改观。
  可见凡事坚持真心,总有人能体味。
  只有何之轩不。
  方竹决意要忘记何之轩。
  连母亲对她感情问题的询问,她都开始回避。
  到底知女莫若母,母亲怜爱地抚拍方竹的背,说:“日久才能见真心呢!”
  方竹头一回有了想要问一问母亲和父亲当年的故事的想法。
  因着父亲在家的绝对威严,方竹自小到大连想象都没有想象过父母当年的相识相爱和结合的故事。也许是自己尝过了爱恋的滋味,所以才起了好奇。
  母亲听到她的问题时,手里正给即将从军区回家过年的父亲织毛线围巾,用的是沉郁的蓝色的绒线。父亲也喜欢蓝色这样的低调色调,母亲给父亲备置的衣裤鞋帽多为蓝色。


  方竹冷不防又想到何之轩,她整顿精神,决心还是一心一意听听父母的故事为好。
  母亲在灯下一边织着围巾一边同方竹讲:“我跟你爸爸是怎么认识的呢?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他第一次见的面。那时候我在文工团,学着演《红灯记》,也不是什么特别出色的京剧演员,更没有什么天分,演了两年都演不了李铁梅,只是个小角色。你爸爸是在我演《红灯记》演了两年,终于能演李铁梅的时候,才托领导告诉我,想和我处朋友,还告诉我,看了我两年的戏,觉得我终于有进步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为什么要和我处朋友。”母亲说着说着,就扑哧笑出来。
  方竹不能理解,尤其是对父亲,她说:“爸爸太官腔了,还进步呢!太没情趣了。妈妈,你可是文工团员啊,怎么就看上了爸爸那样没有情趣的人呢?”
  母亲说:“你爸爸平时就是不大会啰唆的人,他没跟我讲为什么,就是问我能不能处朋友,给他一句话,如果不能他就走了。他那副样子看着特别倔强,这样的人很难接受失败,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一下就心软了,就答应了。”
  方竹的心也软了。
  父亲看了母亲两年的戏,算得是郎早有情,虽然表达的方式太生硬、太无聊,但妾也有意,才不枉两年的进步和等待。

  她细看向自己倾诉往事的母亲,眼底有脉脉的情愫。母亲一向对父亲这般温顺恭谨,而父亲一年在家里的次数屈指可数,看来还是她爱他多一点。正因为爱,才会换她二十余年的不断等待。
  方竹叫:“让爸爸等了两年,综合算起来还是便宜他的。”
  母亲笑着捶她,毛线团垂到地上。
  方竹帮母亲捞起毛线团,在手里卷来卷去。
  母亲说:“你爸爸那时候不过是个连长,可是呢样子特别神气。后来我演出时,他老坐在第一排,一直鼓掌。他是用心的。他对你也是用心的,你别老觉得他不关心你,只是他太忙了。”她收了收毛线,拍掉方竹的手,“围巾打好了,过年了,你爸爸也就回来了。”
  过年一向是母亲的大事,因为父亲必定会归家团圆。母亲是金华人,做得一手好菜,每到新年一定会大施所长,为方竹父女用心煮一桌好菜犒劳他们。这一年过年的菜单都已经订好,依旧有父亲偏爱的蜜汁金华火腿。
  方竹也喜欢吃母亲的拿手好菜,但这一年她过得着实挫败,故此对新年都兴致缺缺,提不起劲儿。反倒是李晓兴奋异常,告诉方竹:“我妈妈要回家过年。”
  方竹为她高兴:“这太好了。”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年的春节却是她这一生最悲伤的春节。
  那一天母亲明明精神是很好的,她把送给父亲的围巾织好了,把要做的火腿也炖上了,火腿还没有熟透,她就倒在了自家的厨房里。
  母亲是突发脑梗塞,在医院昏迷了好几天。医生说了很多专业的话,方竹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她只是不断在问:“妈妈昨晚还跟我说话,不应该这样!”
  幸而有姑姑和表哥徐斯的帮衬,帮着方竹给在北京执行公务的父亲打电话告急,但父亲还是没能在第一时间赶回来。
  整整四天,来了无数人探母亲的病,鲜花水果摆满了小小的加护病房,都快要挡住心电监视仪器。医院里的专家会诊了一次又一次,全部徒劳。
  方竹没有哭,只是攥着手,每隔一小时给父亲的勤务兵拨一个电话,说同样一句话:“张林,你告诉我爸爸,他再不回来,我就不回家了。”
  第五天,母亲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平静安详地离开了人世,而父亲依旧没有回来。
  方竹整个人都木掉了,像具行尸走肉。
  姑姑和表哥帮她操办了母亲的丧事,父亲那儿终于有了回应,说是能在大丧那天赶回来。
  这就是父亲,永远以他的工作为第一位,军队作风强烈,从来把家人当做下属,在妻子和女儿面前永远高高在上。方竹几乎立刻翻心想起历历往事,母亲的满心期待只能够换来父亲的短暂停留,他们的爱情从来不对等,他甚至连她的最后一面都不能来见。
  方竹是咬牙切齿,给父亲定下的条条罪状,条条不可饶恕。
  可是不可饶恕又怎么样呢?家里已经永远不会再有母亲的温情,这才是让她从心底感到的彻骨的冷。原本的天伦之乐一夕之间崩裂,又是猝不及防的伤痛。重重的伤悲,让她每望一眼母亲给父亲织的围巾都会落泪。
  她不顾姑姑和表哥的劝说,果真收拾了行李,把从春天到冬天的所有衣物装足两只箱子,全部带去了学校。唯独扔下了她的手机在家里。
  李晓是在年初五这天夜里打了方竹宿舍的电话,哭得一抽一抽的:“小方姐姐……我妈妈死掉了……她不在了……我也死死掉算了……小方姐姐……我害怕……”
  方竹猛地坐起身,急切地问:“晓晓,你在讲什么?你在哪里?”
  李晓还在哭,在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抽泣:“我妈妈跳到湖里面去了,我害怕。小方姐姐,我害怕……”
  方竹问:“告诉姐姐,你在哪里?”
  李晓还是哭,哭得断断续续的,才讲清楚她在观景湖的西边。
  几乎是立刻地,方竹不顾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绒线衣,连一件羽绒服都没有披上就片刻不停地奔到观景湖西边。

  那边已经围着十几个大人,方竹也辨不清是谁,耳畔只听见李晓尖叫的声音伴着校外居民区传来的此起彼伏的爆竹烟花声,声声都扎耳。
  “我也要死掉!我妈妈不要我了!她死了,我也要死死掉!都怪你们!都怪你们!”
  方竹狠狠地拨开人群,冲了进去。
  有人打了手电,照着前方,让她可以看见浑身湿漉漉的李晓正被两个同样浑身湿漉漉的学生抱着,她在他们怀里拼命挣扎。
  围观的人们忙作一团。有的在劝李晓“小姑娘不要胡闹想不开,这两个哥哥为了救你都快冻死了,还好你们只吃了几口水”;有的认得是李晓,正打手机到处找她的爸爸;还有的拉着两个浑身湿透的学生起来,带他们撤离现场去换衣服。
  就是没有人能制伏仍在张牙舞爪惊声尖叫的李晓。
  方竹箭步上前,狠狠地就把还坐在地上撒泼的李晓拽了起来,狠狠地大声朝她叫:“你这是在干吗?你要死就不要麻烦这里这么多大人,人家救了你,还要照顾你,你怎么可以给别人这样添麻烦?”
  李晓看见熟人,更加泼得肆无忌惮,同方竹比谁的声音大似的,狂叫:“我要死我要死我就是要死……”
  她还没讲完,方竹就蹲了下来,一把抱她入怀,整个人都伏在她小小的肩头,大声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说:“晓晓,你要乖,你不能这样,你妈妈已经走了,她管不了你了,你更要自己管好自己。”

  方竹的大哭是李晓没有预料到的,她从未见过一直温柔和善的小方姐姐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抱着自己哭成泪人,她被吓住了,也忘记吵闹。
  围观的好心的大人们把她们拉开,满头大汗的李润姗姗来迟,李晓又闹了起来,揪住父亲的头发又哭又打。李润完全就是溺爱弱女的慈父,任其扭打,只紧紧抱住她,低声哄:“晓晓,爸爸来了,晓晓,不要胡闹。”
  有人窃语:“这就是新闻系齐老师的老公,听说是包二奶东窗事发,跟齐老师闹离婚,齐老师这才跳的湖。”
  “可怜了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妈,哭着闹着要跳湖,幸亏被人发现得早,不然就是两条人命。”
  李润毫不争辩,任人去讲,他只管抱牢差一点就失去的女儿,一个劲儿赔不是。
  方竹往后退了两步。人世间的悲剧好像说好了一样,齐齐在她眼前上演,自己的、别人的,沉重到不过二十岁的她无力承担。
  她感到很累,也很冷。李晓在她父亲怀内哭声渐小,似已被安抚。小小女孩的境遇惨过自己,但胜在第一时间仍有父亲在她身边安慰。
  方竹自怜自伤到不可自拔,她复拨开人群,退出圈外。此时的李晓也不再需要她的抚慰了,谁都不需要她了。
  她想念她的母亲,她需要她的妈妈,她的妈妈也不在了。在这样万家团聚喜悦欢腾的夜晚,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和悲伤。

  方竹的眼泪落下,她用衣袖擦去,又落下,再擦去。
  身后有人握住她的肩头:“方竹。”
  何之轩从她身后递过来一张纸巾,方竹头也没有回,伸手抢过来,捂住面孔,蹲下身来止不住地哭泣,由小声抽泣到声嘶力竭。
  何之轩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
  他的外套有干净温暖的气息,方竹将他的外套拢紧,把自己裹起来。她呜咽着开了口:“何之轩,你来干什么呢?”
  他说:“就是来陪陪你。”
  她垂头,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想象他的外套就是蜗牛的壳,可供她躲藏,可供她自暖。
  何之轩把她扶了起来,拉她出了这只小小的壳,问她:“要不要跑步?”
  他领着她来到操场边,又帮她把外套脱了下来。她不愿意脱下这一层“壳”,仿佛脱了就真的赤条条似的,但他还是坚持为她拿下外套,挂在操场边的高低杠上。
  何之轩在年初五的深夜,领着方竹迎着寒风绕着操场跑了很久。方竹的耐力格外好,一圈又一圈,跟着他绵长地跑下来。跑到最后,她的泪干了,眼睛肿了,才觉着累。
  她慢了下来,他也慢了下来,两人肩并肩慢慢地走着,路过高低杠,何之轩把外套取下,复披在了方竹的肩头。
  他的衣服他的人,就在她身边,她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拉着他絮絮叨叨开始说话。说的是她的妈妈,父亲常年不在家的家庭,唯有母女二人相依相偎成彼此精神的慰藉,永远在等待父亲的归来,短暂相聚,复送父亲离去。
  殷实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亦有心灵内不能弥补的憾。
  何之轩静静地听着她说完所有她想说的话。末了,她说:“谢谢你听我说了很多废话。”
  又想要朝他鞠躬致谢,被他握住肩膀阻止:“没有。你该回去洗个澡睡觉了。”
  方竹就像李润怀内的李晓,得到了庇佑,伤怀的心情暂且放下,听话地跟着何之轩,被他送回宿舍。
  校园附近住宅区的居民为了迎接财神,轰轰烈烈放起了鞭炮,把天和地照亮。气温稍微暖和,方竹望着在她前方半米的何之轩的背影,暂时不再有形影相吊的寂寞。
  只是何之轩终究要在宿舍楼前同她作别的,最后她还得是一个人。
  她想,谁都没有办法解救她的伤痛,原来她是真的寂寞,没有了母亲,更加没有依傍。
  勤务兵张林在次日来学校寻方竹回家。
  方竹正在睡觉,昨晚同何之轩分别以后,她立刻又回到之前的状态,无心思睡觉、无心思吃饭,在床上辗转反侧,思念母亲,半夜又落了泪,直到清晨时分才呜呜咽咽浅睡过去。

  张林的到来,让她终于有了把满腔的悲怨发作成怒气的出口。她念及父亲,又恨又痛,几乎是咆哮着把小张赶了出去,把门重重关上。
  张林一个劲儿在门外说:“师长已经第一时间赶回来了,昨天晚上才到的,在你妈妈的灵堂守了一夜没合眼。我见他累得不行,就先来找你了。小竹,不要任性,跟我回家。”
  方竹只是吼:“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也不知叫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坐在门边的水泥地上又哭了,一直到敲门声又响起来。
  她以为还是张林,愤恨地用力把门拉开,正要再次发作。
  门外却是何之轩,他手里提了一只保温瓶,先问她:“饭还没吃?”他不待方竹回答,就径自走进来。如今八人的宿舍依旧只有方竹一个人住,只是每张床上都有铺盖陈设,宿舍中央的公用写字台上丢了半桌的废纸巾。
  他对方竹说:“方竹,你妈妈不会想见到你这样的。”他把保温瓶放在桌上,随手收拾了桌上的纸巾,又寻来抹布,把桌面擦干净,才把保温瓶打开,推到方竹面前,“吃完了再出去走走。”
  她这辈子再也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饺子了,香到她动情落泪不止,又费了很多纸巾。
  何之轩没有劝她,只是顺手帮她把抹眼泪的纸巾又收拾干净,等待她吃饱、哭够,才把她的外套从公用的衣架上拿下来。
  他竟然记得她的外套。方竹呆呆地看着他,在他的帮助下,伸手套上外套。
  他们又去了操场,在那儿散步。冬日的夕阳看上去很美好,何之轩不远不近地跟在方竹后头。
  方竹回过头来。
  何之轩就站在她身后,沉默地看着她,看了有一刻钟那么久,他的手伸过来,拂开她额头的发,俯身过来往她的额上亲了一亲。
  方竹呆怔、失措、无语,半晌后才喃喃道:“其实我不需要同情的爱。”
  何之轩微微笑了笑:“我也不会有这样的爱。我只是想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保重,让你的妈妈放心。”他仰头望向遥远的带着微弱光热的冬日暖阳,眯了眯眼睛,“要留在这个城市有点困难,没个五六年买不起房子。我两手空空,不能拖累别人。别人有家庭可以依靠,我去办一个暂住证都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他又转过来,望着方竹,认真地、端正地、正式地讲道:“但目前至少我能陪着你,明天早上我过来给你冲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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