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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方竹翻个身就醒了过来,整个身板都僵硬得无法立时动弹。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盯牢天花板深深三个呼吸,浑身的肌肉才终于放松开来。
  她伸手捞过床边书桌上的手机,不过才清晨六点半。
  这一夜的梦仿佛是过尽了半生,梦中情景还历历在目,细细一想,都是那时候的影像。
  方竹甩甩头,用手揉了揉脸,脸上一片冰凉的湿润感,原来在梦里真的落了泪。
  过去以此种形式又回来了。
  她翻身下床,掀开窗帘,昨日的雨已歇,今日晨阳灿烂。
  新的一天开始了,毫不留恋旧的生命流逝。
  方竹扯了张纸巾擦干脸上泪水,把昨日换下的牛仔裤、白衬衫、灰色毛衣丢入亭子间一角向阳处的洗衣机里头,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条牛仔裤、一件蓝衬衫、一件白色毛衣,穿戴整齐。再把随身三四年的耐克双肩包拿出来,将里头出差专用的洗漱用品整理出来,里头就只剩下十一寸的笔记本电脑、钥匙包、纸巾了,穿戴装束简朴到极致。
  然后,方竹去公用灶间洗漱。此间石库门人口不多,加上她只有四户人家,算上她有三户是租房的小青年。这个时刻把灶间挤得满满当当,吃早饭的,刷牙洗脸的,热热闹闹。
  她同人和气地打招呼,再规矩地站在划定给自己的专用水龙头前刷牙洗脸。


  住在亭子间对门厢房里的一家三口中的年轻妈妈,一边给要去上学的儿子做早饭一边和方竹闲话:“你总是不化个妆,这花不了你多少时间的。”
  方竹吐掉口里的牙膏沫子,笑说:“干我们记者这行,风吹日晒,化了妆也没人看啊,一到下午全花了,更像个鬼。”
  灶间里的大家都笑了。
  方竹喜欢公共生活的热闹。她洗了脸,简单涂了润肤水,上了面霜,就回亭子间背上双肩包准备出门。
  年轻妈妈又问:“早饭也不吃?我早上煮了饺子,要不要吃一点?”
  方竹笑着摆手,谢绝他人好意。
  这位年轻妈妈是从东北来本城做小生意的,认得本城老公后,安心在老旧石库门内落居,相夫教子,拼搏事业,只盼有朝一日能买上中环附近的房子真正安家。她也有一手包饺子的绝活儿,每每都会诚心邀请方竹品尝,但方竹总是婉拒。
  她走出门外,思考今日的第一个问题:早饭吃什么呢?
  她的代步工具—有多年工龄的捷安特折叠自行车,停在天井的梧桐树下。轴轮处已锈迹斑斑,昨夜又淋了雨,样子惨不忍睹。
  方竹对它有愧,因此车甚老甚旧,她有时候忙起来,骑车回家后,忘记折叠起来带进屋,往往就往树荫下一搁。这回是出差前就搁在了树荫下,昨日回来时得知李晓自杀,又心绪不宁,忘记把它搬回灶间内避雨。如此没有办法,只好又折回灶间拿出抹布,好好地将自行车擦干抹净,才又推去弄堂口的修车摊上油紧螺丝。

  修车师傅对她讲:“小方,这车性能不错,可是也旧了,你看这链条、这轮胎都换了两回了。该换辆啦!”
  方竹摇头:“还好还好,不换不换。”
  修车师傅拿她没有办法。
  自家至报社也就十五分钟自行车程,这是方竹当初选择此地居住的另一个原因。
  如今她生活的重心在工作。
  抵达报社,一向把报社当做另一个家的主编老莫已经到了,正坐在茶水间慢条斯理地吃早饭。
  方竹的办公桌离茶水间不远,她先把双肩包放下,拿出电脑手机等物,再拿了自己桌上多日未洗的白搪瓷杯子和茶叶罐子进了茶水间。
  老莫冲着她仔细瞅了瞅:“气色不好,在东莞累到了吧?”
  方竹道声“早”,说:“还好吧!”心想,这就是整天素面朝天的坏处,脸色稍有风吹草动,转眼人人知晓,她解释,“昨晚下雨没睡好。”
  她扭开水龙头洗杯子。杯子底部脱了瓷,露出锈斑,她洗得小心翼翼。好在杯身上烧的那句“芳草句,碧云辞,低徊闲自思”的黑体红字依旧赤色如新,毫无脱落。
  老莫说:“老用这样的杯子喝乌龙茶,你可以换个杯子了,再喝下去底都要穿了。”
  方竹“嘿”一声:“就这么用吧!”
  她洗干净杯子,泡好了茶,老莫问:“早饭没吃吧?”
  方竹这才发现老莫面前的桌上放了两只饭盒,一只打开的里头已经空空,应该都祭了他的五脏庙,另一只还合着盖子。老莫热心地打开盖子—又是一盒饺子。
  “我爱人特地擀的皮子,是荠菜肉馅,可好吃哩!”
  这盒饺子方竹是推却不了了,只好坐下,接过老莫好心递来的一次性筷子,吃了起来。
  其实口味不如方竹记忆中另一个人做的。她拼命快速吃完,避免再去回忆。
  方竹三下五除二吃完饺子并麻利地洗好了老莫的饭盒,才开始例行汇报工作:“东莞的采访很顺利,但是……”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李晓自杀了。”
  老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有一点震惊。
  自从当日十岁的李晓在师大观景湖畔闹自杀后,就被他的父亲李润送入浙江姥姥家寄住,那之后方竹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这样匆匆过了七八年,方竹万万没有想到,与她再次相遇后的成年的李晓,会变成老莫那位在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社会工作研究中心,做资深研究员的爱人程女士组织的“在校女学生援助交际问题研究小组”的指定暗访对象。

  这个课题是从事教育工作几十年的程女士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立的题,收集资料,选择暗访对象。老莫的加入则在今年年初,他用颇为痛心疾首的口气同社里的几个记者讲:“正是成人社会的不良影响,才让部分青春期的孩子迷失方向。现在日本AV女星苍井空在国内得到非正常的吹捧,甚至一些企业家也趋之若鹜,这说明中国主流社会精英层中部分人的道德意识下滑到了需要人们警醒的地步。”
  彼时方竹手头刚好忙完一个选题,对老莫夫妻的社会研究课题很感兴趣,便主动请缨成为特约记者加入研究小组,做暗访和文字工作。
  老莫挺高兴爱徒方竹对这项公益研究的积极,就把妻子整理好的在校女学生援助交际的名单给了方竹一份。
  方竹在上面看到了李晓的名字,她以为这也许是同名同姓,直到程女士真的为她约到了李晓。
  就在碰头的咖啡馆里,她见到了这个多年不见的小友。
  当年穿着邋遢的十岁李晓已经长到了十八岁,把头发染成了深栗色,披在肩头,当年稚气的小脸已变得很成熟,眉毛修得恰到好处,唇彩的颜色也选得恰到好处,脚上穿了一双红色的榔头皮鞋。
  她已经长成了一个明媚的大姑娘,虽然还是穿着蓝色的高中校服,斜背着一只阿迪达斯的书包。
  方竹大惊失色地站起来,碰翻了桌上的咖啡杯。
  李晓同样大惊失色,下一刻就用手捂住面孔,转身跑了出去。
  方竹当时没能追上她。
  那已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方竹现下想起来,心痛难抑,对老莫说:“老编,如果能早一两年找到李晓,也许她就不会自杀了。”
  老莫拍了拍方竹肩头:“小方,你不要自责,这和你是不相干的。”
  方竹捧着搪瓷杯,咬了咬唇,说:“老编,我想继续查下去,晓晓生前,我为了到处找她,倒是找到一些线索。继续查下去,报道出来,是对她最后的负责了。”
  老莫点头:“我和老伴商量过,是准备今年让这份报告刊登出来的。”他问方竹,“李晓的家长都知道她的事情吗?”
  在和李晓重遇之后,方竹就放弃了把李晓作为暗访的对象,老莫夫妻亦表示理解。
  重新找到李晓,让方竹费了不少工夫。
  十八岁的李晓早已不是当年十岁的李晓,只会怯怯地跟在母亲齐老师身后,看到穿着时髦的大学生姐姐才肯主动去同对方交流。当年太过热衷一身光鲜包装的小小女孩在十八岁时有了时髦的资本,她染发、戴夸张的耳环。听老莫的爱人说,小姑娘的红色榔头皮鞋不过是学校内的装束,她有四双Prada的皮鞋,都是八厘米的细高跟;她接客时,把阿迪达斯的书包换成Coach的晚宴包;校服里面换上“维多利亚的秘密”。
  年轻的女孩有一身价值不菲的外包装,身披灯红酒绿的霓虹灯影。
  原来的她不是这样的。
  方竹永远都记得和她的最后一次拥抱,她们在同样的时间失去了母亲,失去了依靠。她以为女孩的父亲会恪尽职守,将这个孩子好好抚慰,可是谁能知道就在第二年李润就和纪如风结婚,把李晓送去了外婆家。
  十八岁的李晓已经不是她年迈的外婆能管得住的了,她的父亲又不肯关顾她,所以方竹亦无法完全将她从那个世界拉回来。
  方竹千方百计,好不容易找到李晓一回,强硬把她带回了自己的亭子间。
  李晓一进门,低低呼一声:“啊,和小何哥哥的家好像。”
  方竹的鼻子立刻就酸涩起来,差一点当场落下热泪。原来遇到当年的人,还是会想起当年的事,翻出当年的情绪。
  这天李晓同她说了分别后的种种遭遇,在外婆家无人看管,十分寂寞,便结交了一些朋友,她知道那些朋友并不都是很好的朋友,可是她喜欢同他们一起的热闹。上了高中以后,她被李润和纪如风接回同住,发现家中多了个弟弟。李润对弟弟千依百顺,并不关心李晓,对李晓的零花钱也很苛刻。他用的理由是这个年纪的女孩,不应该有这么多钱花。
  李晓是发现李润为了带儿子钓鱼买了十种不同的鱼竿后,又回到了那些不靠谱的朋友身边。他们吃穿用度非常铺张,也很喜欢互相攀比。李晓每月的零花钱抵不了三天的玩乐,过了三天,他们便不再陪伴她。

  他们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女孩说可以给李晓介绍一个赚外快的机会,于是李晓认得了一些成年人,正式步入这个圈子。
  方竹听了以后,简直痛心疾首,几乎是摇撼李晓的肩膀:“晓晓,你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李晓迷惘地瞪牢方竹:“小方姐姐,我现在一个月要用几千块,我爸爸不给呀!虽然,我也晓得做这些事情很无耻很无耻。小方姐姐,你一定很鄙视我是不是?”她忽而用一种神秘而得意的表情,对方竹说,“小方姐姐,你知道不知道,有时候会有跟我爸爸年纪一样的客人,我就想让我爸后悔去吧!”
  方竹一把攥牢李晓的手:“晓晓。”她狠狠地逼视她,她简直不敢相信李晓会说出那样的话,她厉声斥责,“晓晓,你这么作践自己,伤害的是你自己。”
  李晓拼命摇头:“小方姐姐,你不要再说了,你说什么都没有用的,你又不是我爸爸。”
  方竹的手松了下来。
  她又不是她的爸爸。女孩讲得对,可是女孩的爸爸又不肯管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糟糕的爸爸?
  李晓趁她手一松开,就甩脱了她的手,起身转移到门口,才对她说:“小方姐姐,我们现在是不一样的人,你不要来找我,这让我很烦。”讲完,就推门而出。
  方竹醒觉,紧跟着快跑出门,李晓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后来几个月,她又去过她的学校、她外婆的旧屋寻她,甚至去过李润和纪如风的新居附近等候,但是再没有碰见李晓,一直到李晓出事。
  如今想来,方竹真真痛悔和李晓沟通得太少。
  女孩到底是怎么想的?走上一条黑道,一路抵达无底深渊。当着她的面,是无悔的,还有点青涩的得意。
  方竹同老莫说:“我回到家里,收到了晓晓的一封邮件。”
  她打开电脑,打开邮箱,列表里头的最上方的邮件,被她标注了重要邮件,发件人的姓名是“晓晓”,发出时间是李晓出事的当日。
  老莫把眼镜戴了起来,把电脑屏幕正了正,凑过去看了起来。
  李晓的邮件写得很简短—
  小方姐姐:
  我做错了,我很后悔,我想回家,但是我回不了家。一开始没有人逼我,后来我没有办法摆脱我自己惹上的麻烦。我爸爸一定恨死了我,纪如风那个贱女人一定很开心我走了这条路,不会再烦她了。小方姐姐,我好恨,我不能怪谁,我是自作自受。但是他们太恶心太恶心太恶心了,我怎么会惹上这些麻烦?我很害怕,我要去找妈妈,也许妈妈并不想看见我吧?不过到了那个地方就安全了。
  方竹看得死死咬住唇,这是女孩最后的悔悟,还有一丝求救的意味,然而,她终是无能为力。这一重无奈令她挫败、气馁,而后痛心疾首。
  她抽了抽鼻子,答老莫:“我和她的爸爸联系过几次,但是没有把晓晓做的事情说透,我希望他们能接晓晓回家,他们和晓晓的沟通是失败的,他们没有照顾好晓晓,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的父亲?放任女儿的堕落而坐视不理!”
  她越说越激动,老莫给她泡了一杯绿茶,帮她镇定。
  老莫说:“不管那些孩子因为什么选了这条路,最后要拔出泥河,一要靠自己,二要靠家庭,外力能干涉的都有限,你已经很尽力了。干咱们这行,会看到很多无奈又无能为力的事情,唯一能做的也许只有记录。”
  方竹抿一口茶,把心静下来:“不,至少在最后我得帮一帮晓晓。”
  这样才不辜负一场相识。
  老莫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陆续有编辑和坐班的记者进了办公室,气氛热络起来,把方竹心内的伤逝冲淡了些。
  老莫挂上电话,同大家打了招呼,问:“同志们,帮我留意适龄未婚女青年啊!我的兄嫂逼着我给侄子介绍对象呢!”
  有编辑问:“老编,就是你那个律师侄子?”
  方竹也问:“是莫北啊?”
  老莫笑:“可不就是他?”
  方竹也笑了笑:“莫家妈妈前一段时间也托了我了。”
  “那正好,你帮着留意留意,你的同学多。”老莫讲,忽然又问,“莫北跟我说,你今年十一还是没回家?”
  方竹苦笑。
  当年曾以为大学毕业踏入社会就是一段全新人生路的开始,找到工作之后就能名正言顺摆脱父亲的羽翼。到头来不承想面试自己的《新闻日报》报社主编会是军区大院内一同长大的发小莫北的叔父。
  自然,这位老莫主编同父亲也是认得的。世界如此之小,她怎么扑腾都离不了父亲的金鸟笼。
  当年的她也是讲过气节的,她在老莫主编发来Offer的时候婉言谢绝过,老莫对她微微一笑:“小姑娘,你怎么不战而败呢?”
  一句话把方竹讲得面红耳赤,自觉被对面的师长活生生看轻了。
  志气一立,她仰一仰头,硬着脊梁把Offer收了下来,踏踏实实干了这几年下来,很得老莫这位老报人的赞许和赏识。
  但也不好,同老莫一道共事,便会时不时被父亲那边传来的讯息打搅。
  自从踏出那道门,她就发过誓再也不回头。父亲在她正式离家的那天把收藏的紫砂茶壶全部摔个粉碎,就如他们的父女关系已裂成片片无法弥补的碎片。
  不能再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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