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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方竹微微仰头,看窗外被洒上阳光的参天梧桐,光影斑驳闪烁,是个忽明忽暗的世界。她忽然有点寒意。
  一周以后,李润邀请方竹参加李晓的葬礼。方竹在殡仪馆门口,看到了何之轩。
  因为李晓,他们相识;因为李晓,他们再遇。
  方竹望着李晓的遗像苦笑。
  晓晓,未能为你做些什么,你却总在冥冥之中指引我—遇到他。她默念。
  可是结果仍旧是他归他,她归她,晓晓归晓晓,各样桥归桥路归路各归各的人海。
  方竹站在那个悲怆的门口,无法鼓起勇气再往前踏一步。
  何之轩站在李润身后,背对着门口,根本不会看到她。李润对着李晓的遗像痛哭流涕,伤心欲绝的模样绝不掺假。他的二婚妻子纪如风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手里牵着六岁大的儿子—李晓同父异母的弟弟。
  方竹果断地转了身,她必须离开此地。
  此地没有一个人是她想要主动上去招呼一声或讲上一句话的。
  事实上,她晓得的,只要何之轩一转身,瞧上她一眼,她恐怕会就地无地自容。她不能让自己停留在这里,面对李晓的那些亲人,再面对他。
  这太艰难了。
  方竹闭目,返身,风也似的撤离。


  很久很久以前,是她任性地踏入他的生活,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只消她退离,他们将永无交集,她也不用再次面对他。
  对,是永不!
  可是方竹想错了。
  有的时候,巧合会彻底搅乱一个人已经安排好、习惯好的普通生活。
  她又是怎么也想不到,在重遇何之轩后,再次听到何之轩的消息,竟然会是在好友杨筱光的口里。
  这算不算老天对她热心的回报?
  她不过是好心地遵照了老莫的托付,当了一回红娘,将那位同田西分手后感情一直无着落的莫北介绍给大龄未婚的杨筱光。讲起这桩她管过来的闲事,她就想自嘲—她这种婚姻失败的反面教材,难得还被双方的长辈拜托去做一回感情的牵线人。
  但既然双方长辈再三拜托,她也慨然应允,就必当将这桩事情尽心尽力做完。
  自从一脚踏入社会后,她对自己的要求同以往不一样了,力求事事做得有始有终,才不会辜负别人,也不会辜负自己。
  当然,意愿总是美好的,意外的情况也时有发生。杨筱光同莫北的第一次相亲就不顺利,莫北因为突发公事,没能赴约,让方竹生好大一顿气。
  幸而杨筱光素来豁达开朗,同方竹讲这件事情时半点责怪的意思也没有,倒是令方竹自觉未能组织好这桩事,当下先挂了杨筱光的电话,致电莫北就想兴师问罪。但对方的电话转到秘书台,这时候已到晚上十一点,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

  她不免有丢了面子的小小气愤。
  待要再往莫北家中拨电话,杨筱光的电话又打了进来。这回来来去去扯了些关于服饰、餐饮、美容等没有营养的女人话题,扯了很久都没有挂电话的意思。
  方竹感觉这不像老友作风,干脆地问:“阿光,你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话?你放心,莫北还做了什么让你难堪的事情,我帮你去说他!”
  杨筱光一听,竟然结巴起来:“不……不是。不……不关人家的事情。”然后,她在电话那头好像是深深吸了口气,用极快的语速把话讲了出来,“我们单位新来一个副总姓何,是你们大学毕业的。”
  好友声音是小心翼翼地溜过电话线再传到她的耳朵里,可是却好像一条导火索,这条导火索已经暗暗埋了好几天,连着早就欲盖弥彰的炸药包,这时终于轰的一声在心头炸开一条裂缝。
  裂缝原来源自心底,好不容易在心头并合。她以为可以就此回避一切,将过往掩埋,当往事从未发生。
  可是……
  这个小亭子间真不好,临着大马路,隔音效果太差,马路上车来车往,嘀嘀叭叭的噪音喧嚣扎耳。
  方竹沉浸在喧嚣里,世间的声音一声一声让心脏上的那条缝隙再次崩裂,根本无法并合。
  她只能束手,待心底的一切再次敞亮在这个世界上。
  杨筱光叫:“竹子竹子,你没事吧?”
  方竹定神:“我没事,我晓得了。”
  她轻轻挂上了电话。
  这一夜,方竹又做了梦。
  她追着他走,他越走越快。她跌跌撞撞,知道自己就要摔倒,就在摔倒那刻,她伸向他的手停在半空。
  方竹在梦境里清晰地想着,她何曾有这样的脸面,期望他的转身伸手?
  幸而夜短,幸而还能从梦中醒来。
  这时天已经蒙蒙亮,方竹半坐在床上大口喘气。
  一个人坐在单薄的床上,她觉得冷。一看,原来窗户没关紧。
  方竹吸吸鼻子,有淤塞的征兆,她狠狠吸了口气,终于通畅。
  今天不是休息日,她有约访对象,她有待发的稿件,她的事务很多,多到足以让她无暇再细想其他。
  也幸而事务很多。
  方竹快速地穿好衣裤,准备去灶间梳洗,才一开门,正见门外来的不速之客。方竹拍拍自己额头,大大叹气。
  表哥徐斯大大咧咧走了进来,脸上笑嘻嘻的,讲:“别用这种表情看着我,我不会押着你回家。”
  他每月必定光临亭子间一回,对屋内家什熟悉得不得了,边讲话边把叠放在四方桌下的长脚圆凳拖了出来,搬出一只自己坐了下来,优哉游哉跷起二郎腿。

  方竹靠在门边,往表哥面上一瞅。表哥向来是紧跟时尚的潮流人物,今日戴了一副平光眼镜改变造型,真正斯文败类的模样。她忍不住嘲笑过去:“Safilo上月在意大利Pescara做Guglielmo Tabacchi眼镜展才摆出来的威尼斯货色?”
  徐斯扶了一扶眼镜,稀奇道:“上个月你到意大利出差了?报社好任务很多嘛!”
  “做奢侈品的产业链报道,跟着江苏考察团去的。”
  “我也去了,怎么没见你?”
  方竹嗤之以鼻:“我是去做正事,又不像你们这些企业家跟着领导打转。”她想把话题岔开,“再说了,我一个月工资都买不起你鼻子上的古式铆钉,跟着你们逛这些店简直遭罪嘛!”
  徐斯笑起来:“你是存心躲着我,怕我唠叨是吧?”
  方竹不想接表哥话头,跑去灶间把洗漱工作做了,擦干净面跑出来,说:“正好我得找你,你说说你的好朋友莫北,我介绍女朋友给他,他见都不见。”
  徐斯说:“莫北早上给我电话呢,昨晚看到你给他打电话了,他再回电话过来你都关机了。你屋里又没座机,他知道今天我来找你,托我给你道个歉,他保证是带着端正的态度接受这个相亲任务的,不会丢你面子。”


  方竹点头:“那就好。”她越过徐斯,在桌上寻到自己的手机,真是关机了,也忘了充电,这可糟糕。
  徐斯叹气:“你这只GD92用了多少年了?竟然还能正常用下去,堪称奇迹。松下都算是退出中国市场了。”
  方竹翻着双肩包寻出另一块电池板装上,一摁按钮,手机屏幕过了二十秒才亮起来。她小心地把手机收进包里,才对徐斯说:“又没坏,换什么换,3G时代,才更显GSM的珍贵不是?”
  “都是歪理。”徐斯说,“小猪,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瞎热心,我真是没想到你会给莫北介绍女朋友。”
  “你这样一叫,虽然不雅,但是我感觉瞬间年轻了。”方竹笑起来。
  徐斯却说:“哼,你是小,都说父母在不远行,你倒是有没有做到?”
  方竹拉他起身:“走走走,请我去吃早饭,哥哥的竹杠不敲白不敲。”
  徐斯说:“舅舅明年三月要做六十大寿了。”
  方竹充耳不闻,领头出门。
  他们到弄堂口的“新亚大包”,方竹点了豆浆和粢饭包油条。徐斯吃不惯,他是喝咖啡吃三明治的人种。
  但方竹吃得欢。她想她的适应能力绝对比表哥徐斯强一筹。喝完了豆浆,她从钱包里拿出钱给徐斯。
  徐斯说:“买礼物得自己去买才诚心。”
  方竹说:“我没空。”
  徐斯瞅着她冷笑。
  “我真没空。”
  “好,不勉强。”徐斯把钱收下。
  方竹说:“他也就好那口,我家那块‘百达翡丽’纯属摆着做装饰,他老人家用的‘闪电牌’都老了,斯大林像磨个精光。前两天在‘亨德利’看到‘闪电牌’有新款出来……”她说一半就住口了,因为徐斯在微笑。
  “大白天的笑什么?”
  徐斯把大碗的豆浆一推:“你心里是清爽的,我每个月总要来这么几次。”
  方竹嗤地笑倒:“什么每个月来几次,说得好像那啥啥。”
  徐斯无奈:“败给你了,果然大记者会讲话。”
  方竹安抚:“好啦好啦,你就是太白金星转世。”
  “太白金星”可不管,再三两下一撺掇,拉着方竹就先去了南京路的钟表行。
  方竹看中的是无盖彩绘列宁像的怀表,看时间方便。遂叫了售货员放进了黑丝绒盒子里,又要了礼盒包装纸包了一层,扎好礼花,递给徐斯。
  徐斯叹:“真不回去?”
  方竹说:“他不是蛮好的?”
  “那不一样。已经四年多了,总不见得一辈子都不回去吧?”
  方竹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毕竟是你爸爸。”
  方竹推着徐斯:“行了行了,我今天还有采访任务呢,不能跟你磨叽了。”
  表哥说不过他,只好离开,只是离开前同方竹讲:“这些年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该过去的总要让它过去,你不能活在过去啊妹妹。”
  方竹面向朝阳,朝表哥笑得神气活现,说:“你瞧,我现在活得很充实,工作很努力,一切都很好。你们都放心吧!”
  是的,活得很充实,工作很努力,一切都很好。这就是她的现状。
  同何之轩离婚以后,能够拼搏到如今的状态,她是心满意足的,也自觉做得很好。
  方竹整顿精神,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她不住对自己讲。这种心理暗示近乎催眠。
  真的能够就此催眠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可惜不能。她拼命回避的未必不是她拼命想要再接近的。
  接到“君远咨询”的人物采访任务是在两周后。这本来不是方竹的工作,是社内另一个助理记者接的软文广告,连摄影记者都约好了,这助理记者突然因为失恋喝多了不能来。
  因为“君远咨询”的客户中有好几个是报社的广告大户,广告销售总监特特跑来同老莫打招呼,要再派一个资深的记者去,好让对方老总有点面子。
  老莫一贯民主,问在办公室内的几位:“谁有空跑一趟?”
  马上有人咕哝:“这助理记者的工作态度太不靠谱。”
  “家里靠谱不就行了?人家明年就要去哥伦比亚念新闻了,你这老行尊宽容点。”
  “是啊,反正人都快走了,要烦恼也就一两趟,担待担待。”
  方竹没有作声。自己不好多说人家,谁又比谁更清白呢?她曾经也做过这样“讨嫌”的事情。
  只是—“君远咨询”这个名头,她实在熟悉。以前知道这间公司,因为是好友杨筱光任职的企业。如今—因为杨筱光那晚的一个通知,这家公司变得同以前不再一样了。
  这个名头变作吸引她的旋涡,她知道该离得远远的,可是,心内挣扎又挣扎,最后她忍不住说:“老莫,我去吧。”
  同事们都侧目。谁都知道经济记者出身的方竹可以跑社会新闻跑娱乐新闻跑两会跑世博会,就是从来没有接过企业的软文。
  老莫也意外,不过见是方竹应承,倒也放心,说:“报道也简单,是个广告人专题,那公司也算业内老牌企业了,老总出来做个专访很正常。”

  只是在去“君远”的路上,她就后悔了。
  她到底想怎么样呢?在李晓的葬礼上连往前踏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却在今日接下了去他公司采访的任务。
  那天的葬礼上,他没有回头,他不知道她就远远地站在他身后,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吧?可是,他进了那家公司,他一定遇到了杨筱光,他知道杨筱光是她的至交好友。
  这个城市还是太小,命运之线弯弯绕绕就会又交缠在一起。
  方竹站在十字路口犹豫了。
  呼呼的一阵冬风吹过来。这几天她晚上都睡得不好,又总忘记关紧窗户,早上起来受了凉,鼻子本来就上下不通气,好了,这下猛地涩滞,感冒病毒全线发作。
  她呼吸困难,心跳加速。想的是,过了这些年,她半点的长进都没有。
  她掏出手机,想要给杨筱光打个电话,问一声今日那个人在不在。那头的杨筱光接起来,气喘吁吁地说:“我要迟到了,到公司给你电话。”讲完就挂断电话。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又睡迟了,现在正在路上奔波去赶考勤钟的最后一秒。
  方竹只得收回手机,硬起头皮,把头一抬,吸吸鼻子,转一个身,往车站走去。
  她是在“君远咨询”的办公楼大门口远远望见了何之轩的背影。他正提着公文包往办公楼内走,一身挺括西服,姿态优雅。


  这已经是标准金领的卖相了。
  距离太远,她并不能看出他的西服是什么款式和牌子,但是从他身上的版型来看,必定是制作精细,出身名家。
  老早以前,她一个礼拜兼职三份家教,就是为了在情人节到来的这天,给何之轩买一套上点档次的西服。
  因为杨筱光这个追星族曾经和她分享张国荣在香港登喜路旗舰店剪彩的照片,用粉丝喜滋滋的口吻讲:“能把这个牌子的西装穿成这样的男人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方竹正努力备课,拨冗一看,并不服气,她说:“如果何之轩穿登喜路,也不会差到哪里。”
  杨筱光立刻就泼她冷水:“你准备为他度身定制一套?那得做多少小时家教啊?”
  两人埋头一起查了价格,合计算出来,方竹要做六千五百小时的家教才够定制一套西服。杨筱光惊呼:“恋爱成本好昂贵。”
  后来她用了半年的家教报酬,退而求其次给何之轩买了一套G2000的西服,塞到何之轩手里,用女朋友的命令口吻讲:“以后你去那些什么高档年会采访就穿这个,不准再穿衬衫牛仔裤了。”
  何之轩什么都没说,只是俯身过来吻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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