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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写完之后,感觉自己内心的一丝愤怒与怨怼发泄出来了,脚部的痒又隐隐袭来,他又去厨房倒了点热水,泡了泡痒的脚,才上床睡去了。
  大年初一的黎明早早地被鞭炮声给轰了出来,星辰还没有消失,朝霞就燃烧在村东的树林里,鞭炮声声声入耳,好像有若干面鼓在若干个村落间敲打,要是凝神谛听,会被这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鼓噪的心烦意乱。杨哲开门先扔了几个开门炮,又帮母亲把饺子下锅,饺子刚盛出来,他照例端着两碗饺子去给爷爷家送饭。此地因偏僻,接受现代文明冲击尚小,还余留许多古风,百善孝当头,古城西村人大年初一早上的第一碗饺子必要端给父母双亲食用。杨哲父亲不在家,每一年都是他代替父亲行孝。自己亲奶奶虽然在四十年前去世,但当时爷爷就以超音速的速度迎娶了一位新奶奶,新奶奶又以超音速的速度在几年内生下了若干姑姑和一个叔叔。如今姑姑们都已出嫁,叔叔又远在南方打工,所以这两碗饺子对两位老人来说就显得有点珍贵。
  在杨哲小的时候,爷爷每次看母亲与他的眼光里都含着省略号,几乎没有把他们当活物看在眼里,如今杨哲已长大,他们已苍老,局势使他们显得有点尴尬。杨哲到了奶奶家,把饺子给奶奶倒进碗里,转身进了里屋,朝还在床上的爷爷说了几句话,就转身端着两个空碗出了门。街道上游走着成群结队拜年的村民,杨哲刚走了几步,便听见有人叫:“哲哥!”杨哲一回头,却是同门的一群堂弟和弟妹,抱着孩子正准备四处串门拜年。杨哲的堂弟大都结婚并生子了。在拜年的时候,孩子是敛压岁钱的利器,所以几个弟妹胳膊上均抱着穿得花枝招展的孩子,专门找长辈拜年。他们看到杨哲,赶紧抱着孩子过来,纷纷鼓动孩子说:“叫大伯!快给大伯拜年!”杨哲尴尬地把空碗放在地上,嘴里说着:“这个大伯还年轻着呢,这个年拜得有点早了!”一个堂弟笑着说:“不早,不早,哥,你要是不上学,估计今天给我们大奶奶送饺子的就不是你,该是你的孩子了。”杨哲看几个孩子都站在面前给自己拜年叫大伯,觉得再装孙子也无法装得过去,只好一随手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看里面有几个十块的纸币,给每一个孩子哆哆嗦嗦地发了一张,嘴里说着:“你们这个大伯没钱,但是今天过年,别管大伯的钱少还是钱多,压压岁,免免这一道。”几个弟妹嘴里说着不要,但是伸长的胳膊替自己孩子接住的速度却是快极。杨哲好像大出血之后的病人,输血过后虚弱至极,又陪着他们说笑几句,把自己日渐减肥的钱包装入兜中,拾起地上的两个空碗,唯恐再遇见孩子,快速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吃过饺子,家里总是来一些拜年的,杨哲只得出门到村头柏油路上去,看熙来攘往拜年的人群。刚好赶上本家叔叔带着本门的部分男人去村中拜年,杨哲想自己已经二十五岁,再在路边杵着也不好看,只好随在队伍中。古城西村共有四大姓氏:杨、张、刘、孙,大年初一早上这四大姓中均会派出一个拜年队伍,互相到彼此辈分最长的家里拜年,这也是村中一年最和谐欢乐的时候。这些辈分最长的人家也会在大年三十下午把祖先魂灵从坟上“请”回来,在正堂屋铺上席子,以俟大年初一早上拜年的人跪拜用。杨哲随着众人先到了村中刘姓的一户辈分最长的家里,堂屋比较狭窄,正当中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灵位和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位老者在含笑看着众人,杨哲小时候还见过这位老者。于是众人一起朝照片齐刷刷跪下,杨哲站在队伍的最后,已是堂屋的门外,见前面的叔叔们均跪下,也忙不迭地跪下。跪到一半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脚下刚好是一片泥巴,他已经来不及躲闪,只好跪在泥上,结结实实地磕了四个响头。之后杨哲继续随着队伍,每到一户人家倒头便磕,宛如磕长头朝拜的信徒,一个小时的时间,杨哲随着队伍去了七户老人家里拜年,累计磕了二十八个响头,回到家中时,今天上午才穿上的洗好的西裤,膝上已经布满了黄泥,在洗衣服的过程中,哗哗的水声自始至终都伴随着母亲的唠叨。


  大年初一的晚上,下了一小阵小雪,雪花不大,呈味精状,由于天气寒冷,便将古城西村的屋舍涂上了淡淡的一点白,宛如搽了雪花膏的少女脸庞。大年初二一早,雪早已停,杨哲还没起床就被一阵叫门声音惊醒,他还没穿起衣服,大舅就已经脱了手套伴随着母亲的寒暄进了院子。大舅在县城上班,是一个运输司机,他每年初二都回来走亲戚,会路过古城西村,顺便来看看姐姐。知道姐姐家穷,还有一个在读书的孩子,都会丢点零花钱。杨哲赶紧穿上衣服,看大舅的耳朵和手冻得通红,忙到院子旁边的柴火垛那里取了一个捆绑好的玉米秫秸,点燃后三个人围着火光伸出双手烤了一会。大舅随手从兜中掏出一沓钞票,递到母亲手里,说:“姐,拿着花吧,我今年也没挣啥钱,但有多少花多少。”母亲眼睛红了,不接这个钱,哭着说:“兄弟,每一年都花你的钱,姐心里也难受。”杨哲在一边用一支木棍拨弄着火,感到浑身不自在。大舅把钱硬塞到母亲的围裙里,转头对杨哲说:“孩子,你今年就毕业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钱!养家的任务就交到你手上了。”杨哲重重地点点头,说:“放心,舅,等我毕业挣大钱了,就来孝顺您。”大舅笑了,伸手烤着火堆,说:“恁舅我也不指望能享你的福,不过一定要孝顺恁妈,恁妈养你不容易,记住啊。”


  尽管一再挽留,大舅执意不在这里吃饭,说回来一趟不容易,今天还有很多亲戚要走。大舅出了门口,骑上摩托车,在兀自打滑的雪地上缓缓地走远,消失在村东的柏油路上。杨哲站在门前,回忆着刚才看到大舅头发里已经掺入了白发,鼻子不禁有点酸楚。刚关上门回到家里,只听门口又有人叫,杨哲心想平时门可罗雀的家门今天怎么门庭若市了?母亲刚好在门前打扫那一点小雪,顺手把门打开,只见门前站着身穿白衣的古城东村的堂舅,堂舅见开门的是表姐,单膝跪地倒头便拜,母亲吃了一惊,赶忙伸手去扶,堂舅从地上起来,眼圈发红,哽咽着说:“爱云姐,我娘她……她今凌晨两点多走的。”听完这句话,表舅眼圈上的红色立刻传染到母亲眼圈上,母亲当即也哽咽了,几乎说不出话来。表舅随即又说:“爱云姐,我知道我姨有心脏病,你看她那我还用不用去通知?”杨哲知道外婆与刚死去的姨姥姥是亲姐妹,妹妹死去,姐姐岂有不伤心欲绝之理?母亲想了一下,说:“我是老大,这个家我当了。不要告诉我娘,要不她心脏病再一犯,这大过年的,估计我们又都在医院里过。”表舅随即点头说:“刚我出门的时候,刚好碰上去俺家送大馍的尾巴哥,他也是这个意思,不告诉俺姨,那我知道了。另外,俺娘估计今晚上得偷埋,最近派出所查得严,死的人必须得火葬,说是要节约耕地,其实就算在火葬场火葬了,把骨灰盒埋到地里,还是恁大的坟头。俺娘活着的时候没少受罪,死了不想让她受火烧。今晚让哲子也去,多少也帮帮忙。”
  表舅所说的尾巴哥,就是刚从杨哲家离开的大舅,杨哲的外公外婆当年为了求得一个儿子,采取了一个最笨的办法:以无休止的生育来换取儿子的诞生。幸亏那时党的政策是“人多好办事、只有人多才能搞社会主义”,外公外婆便响应党的号召,一边在批斗场上搞运动,一边在床上搞运动,他们用了将近十年的光阴,执着地做着生育这件事。但是,送子观音却给他们了一个黑色幽默,他们竟然一连生了八个女儿,生到第八个孩子还是女儿的时候,接受了八次打击的外公才彻底绝望,改变了战术,便用最小的女儿和另外一个只生儿子的人家换了一个儿子,为了纪念,便给这个小儿子取名叫“尾巴”,于是后来,外公家的局面便是七仙女照顾着一个宝贝疙瘩。
  表舅还要去通知其他的亲人,就急匆匆地骑上自行车走了。母亲抹着眼泪连忙去村中的小卖部买上纸钱和黄表纸,又拿出前天炸好的年货,一碗猪肉,共装了六碗,放到篮子里,最上面用黄表纸遮盖住,便和杨哲一起赶往古城东村奔丧。按照多年的习惯,大年初二一般是女儿回娘家走亲戚的时候,杨哲每年在这天都要随母亲去外公家。从古城东村奔丧完后,杨哲随母亲就直接去了外公家。此时阳光已经把世界的小雪剿杀完毕,屋檐上正滴答着雪水,路上也有些泥泞,只是背阳的屋后还留有残雪。杨哲和母亲赶到外公家时,院子里已经来满了亲人,除了远在上海打工的五姨,其余五个姨带着他们的丈夫孩子全部到齐了,有二三十人之众,浩浩荡荡乌压压一片,门口也停着四五辆摩托三轮和摩托车。杨哲和他们握手都握的手疼。婉婧也从县城回来了,婉婧是杨哲二姨家的女儿,去年才从师范学院毕业,在一所高中学校当教师。婉婧一见杨哲特别高兴,挨着杨哲一直没话找话。
  趁着外婆在厨房里做菜的当儿,母亲把大舅和五个姨等人叫到了门外的树林里,把事情给他们讲了,大家都表示赞成,接下来母亲说:“今个晌午吃完饭,和咱娘说上几句话,咱们就说要去给咱大娘送大馍,我们就去古城东村,刚好走到镇上买点纸钱。”四姨说:“咱娘过年的时候,爱去咱姨那看看,万一她要是去了古城东知道了这丧事咋弄呢?”母亲就说:“咱们就骗她说咱姨被她的小儿子富国接走去南方了。”战术一定,大家就装作喜气洋洋的样子回去吃饭。
  吃饭时,杨哲陪着外公、外婆还有一屋子的表哥表姐们聊天,外婆就说:“你看看咱们一院子的人,要是出几个有出息的该多好!你看北面人家,过年时候走亲戚门口都停了好几辆轿车,咱们人是不少,停的都是三轮和洋车子(自行车),啥时候能出一个有出息的人呢。”这一句本是无心之言,听得一屋子的人脸上都挂不住,四姨的大儿子血气方刚,刚从温州打工回来,听姥姥如此说,就说:“姥姥,你放心,俺妈俺姨她们几个不争气,俺们这一辈儿要争气,多挣钱,回来给你买好吃的,把你门口修上停车场,车多的都停不下。”外婆这才喜上眉梢,一旁的四姨忍却不住,说:“锋,你个龟孙,你看你说的啥话,谁说你姨和你娘没出息了不争气了?不争气能把你这兔孙养这么大?”锋也随即反驳:“妈,你看当着我姥姥姥爷的面,一会叫我龟孙、一会又是兔孙的,那我到底该是啥孙啊?一骂就是我们祖孙三辈,骂我就是了,把俺爷捎上干啥?”语毕,一屋子哄笑不已。
  这时从商丘回来的三姨忽然想起,问在一旁只顾吃菜的杨哲:“哲子,你今年该毕业了吧?”在这种聚会中,杨哲向来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很多人说话时,目光都是直接从杨哲的头上跨过去,大家听到这句话,就一起把目光聚焦到杨哲身上,杨哲陡然成为焦点,嘴里咀嚼着食物还感觉不自在,支吾着说:“是……是,我今年六月份就毕业了,姨。”三姨在商丘市一家超市里当收银员,见识相对较广一些,就接着问:“那对毕业后有啥打算没有?现在大学生可是不好找工作啊。”杨哲摇了摇头,三姨又说:“那还是趁早作打算,现在啥都是靠关系,像我在超市当个收银员,一月八百块钱还是靠关系进去的呢。你多给你爸说说,说不定他有门路呢,过去的事就算了,别记恨他了。”杨哲端起了一碗米汤,只是点点头。杨哲的外婆说:“咱这一大家子,就出这么一个读书人,要好好上学,等毕业了,当大官。”一屋子人点着头,把对权力的幻想加到坐在那里狼吞虎咽喝米汤的杨哲身上,接下来一屋人的话题又转移到抨击这个社会办什么事都要送礼上面来。
  吃完饭后,杨哲和表妹婉婧来到外婆家南边的树林里,午后的阳光发出橘黄色的色彩,把林子涂抹得分外空蒙,林中的枯草摇曳,外婆家的聊天嬉笑声远远传来。婉婧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袄,在以黄色为色彩基调的树林里很是扎眼。婉婧给杨哲说了她在学校的一些近况,诸如学生不好管工作不好做之类,最后又说:“哲哥,我一工作,俺妈就急着给我说亲哪。真是烦人。”杨哲笑着说:“我这不毕业我妈都愁了,说要是在学校没谈恋爱,就打算在家里给我说亲呢。”婉婧说:“哲哥我知道你在学校里也没谈恋爱,这么多年了,谁都变了就你没变,你不会轻易谈恋爱的,我们很小的时候,你就说你一定要找一个梦中情人,呵呵,为了那仙桃一口,烂杏一筐你是连看也不看的。在恋爱观方面,我也被你影响了,现在有两个男孩子追我,我都快烦心坏了。我妈还老是让我做这做那的。”杨哲说:“不管怎样,婉婧,我还是希望你能按照心之所向,走路之所往。咱们还年轻呢,别总是被生活左右,年纪轻轻就这么缩手缩脚的,要是这样过上一辈子,还有什么劲呢?”婉婧看了杨哲一眼,眼中散发的是欢喜无限,脸蛋如红苹果一般,踢着脚下的一丛枯草说:“哲哥,我有自己的主意啦。”


  整个下午杨哲都是在古城东村姨姥姥家度过的。古城东村与古城西村相隔不到一里,杨哲听老年人说,先前两个村子交界处有一道高高的城墙,相传明朝永乐年间这里还是一座不小的城,后来久经战乱,又经过一次黄河大水的冲击,古城早已湮灭,只余下一座漫漶的城墙,杵在那里提醒着人们的记忆。城墙先前很高,早上的时候,太阳努力爬半天才蹒跚爬上来,古城西村看到第一缕阳光要比古城东村晚半个小时,因为阳光太少,那时古城西村的村民晒这里的土菜——豆酱蛋都要跑到城墙这边的古城东来。后来“文革”时破四旧,这座城墙被无情地毁坏掉了,因为城墙最下面三层的砖块太过巨大,人力加牲口也难以搬动,这座城墙才得以幸存了三层,矮矮的断壁残垣再也阻挡不了古城西人与古城东人相互眺望的目光,太阳也得以轻而易举就爬上来,于同一时间把烈烈朝晖布散到每一个角落。
  天刚黄昏时,寒冷就迫不及待地从村外向村内、从地下向地上股股涌来,一阵阵刺骨的风穿过树林,贴身抚摸过麦田,跨过那道矮矮的城墙,又所向披靡地扫落着残叶,越过早就被冷风扫荡多次的树林,钻进每一个人的鼻孔和大袄中。晚霞像是逃避寒冷,趁着最后的光明夹着红色尾巴,早早就掀起地平面的被子睡去。屋檐上还冻着短短的冰凌,田野的荒草里闪着点点星火。因为姨姥姥娘家是古城西村刘姓人家,所以古城西村的刘姓人得到丧事消息,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裹着耳朵的“火车头”棉帽,出了古城西村,在那条麦田中的小路上,带着纸钱向古城东村匆匆走来。
  姨姥姥家的屋中已经设置好了一个简易灵堂,老人的灵柩放在中间,灵柩的旁边铺着玉米秫秸,上面齐刷刷地跪着披麻戴孝的老人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以及子女的子女,这在豫东叫做“孝子守孝”。等古城西村的刘姓亲人来到后,领取白色的“孝帽”戴在头上,开始在灵堂外跪拜,按照“神三鬼四”规矩,给神仙牌位均磕三个头,给杨哲姨姥姥的灵柩所在均磕四个头。逝者为大,所来的无论辈分高低均跪下,磕了四个响头,边磕嘴里边低声泣一声,“呜呜”的哭声煞是整齐划一。
  古城西村所来的吊孝队伍,由刘姓一个德高望重的人领头,他也戴着厚厚的棉帽,带领众人进入灵堂,围绕着遗体扶棺绕将一圈,这是最后的告别,也是看逝者最后一眼。杨哲随着古城西的人进入灵堂,他缓缓地绕着棺材走着,把目光投向棺材里睡着的老人,姨姥姥睡在棺材里,像是睡熟了一样。杨哲目不转睛地看着,只希望这最后一眼可以延长一点。屋里除了哭声,就是令人感到耳朵失去功能般的宁静。众人在灵堂内转将一圈,才鱼贯出去。到得院中,由古城东和古城西双方主事之人一商议,征得老人两个儿子同意,随即开始合棺。在震耳欲聋的哭声中,几把大钢钉砸进去,棺材就此合拢。古城东村的棒小伙开始进入灵堂,把准备好的抬棺材的担架架好,棺材就此远离地面,向村外的麦田里缓缓游移去。

  出了院子,披麻戴孝的队伍走到一个路口时,由老人的大儿子肩扛白色幡子,右手拿着一个瓦盆,走着走着,忽然就地跪下,对准结冰的地上便是一下猛摔,瓦盆随即破碎。这是豫东的一个习俗,俗称“摔老盆”,瓦盆若能一下摔碎,对于已经上路的逝者则是最吉利的。城墙边的坟地里,十来个棒小伙正挥动铁锨,虽是天寒地冻,但这些人挥汗如雨,整齐地喊着“嘿哟嘿哟”的口号,刨好了一个可以容纳棺材的坑。因为是偷埋,所以一路上一群人几乎没有用手电,只点燃着香烟在田野里走。身穿白衣的“孝子”们走在前头,一群人气喘吁吁地抬着棺材在后。杨哲居于棺材的东南角,他和三个小伙同抬这一个角,虽有三个人分担,他只感觉肩膀上像有千钧泰山压着一般,走着的每一步都如婴儿走路般蹒跚。因为有妇女不准入坟地的习俗,所以到距离坟地有五十米远时,妇女们开始齐刷刷地跪在麦地里,只有那些大老爷们入了坟地。等棺材一抬到坑里落稳,古城东村的一位老者站在由于挖掘坟地而刨成的土堆上,朝古城西人一抱拳,朗声说道:“各位娘家亲朋好友,故人已故,入土为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送亲人上路,可否?”这时古城西村也出来一位刘姓长者,冲古城东村说话那老者一抱拳,说:“一生一世,悲苦实多。苦甜世间,再无留恋!是走是留,客随主便!”古城东村的那老者听到此言,就朝坟边若干准备好铁锨的小伙子们一挥手,叫道:“上路!”只见十来把铁锨齐飞舞,黄土顿时如飞蝗一般朝棺材落去。这时,老人的大儿媳飞快地入了坟地,拿着一个盆子,在十来把铁锨间穿梭,围着坟地转了一圈,在东南、东北、西北、西南四个角均俯身拾了一把即将落入坟地的土,拾了一小盆。这也是一种习俗,这种土拿回家去,撒在粮囤之上,预示着明年就会大丰收。


  杨哲站在坟地里,站在一片黑暗中,此刻,他看着一个生命就此消失在黄土下。这个生命生前所追求的、所拥有的,用一抔黄土、十来分钟就此了结。他听着不远处长跪不起的亲人们悲恸哭泣,看着一个新的坟头在自己面前迅速隆起。他又仰起头看了看星空,浩瀚广寒的夜空中寒星点点,点缀在头顶和远方,用绰约的寒光,诉说着凄冷长河的寂寥。他站在那座城墙上,身前身后是一座座荒坟,不远处是黑黝黝之中闪烁着几点灯火的古城西和古城东村,他忽然觉得活着是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事情,因为死去是这般的容易。
  当天夜里,杨哲的脚却没有痒,他坐在床上还一时有点不习惯,等痒等了半天,痒却迟迟不来,他只好有点失落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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