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1节 第一章

 

  1903年9月
  但凡你想独霸一整个头等包厢,那你就得预订下包厢里全部的四张席位。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最近几个月以来,波塔•洛基斯一直对这趟长途旅行充满了担忧,一想到所有的细枝末节,她就感到痛苦极了。不过,在她动身离开莫斯科的那个清晨,酒店前厅的桌子上会放着四张专门为她准备的头等包厢的车票,在某种程度上这几张车票会给她带来一些慰藉。
  波塔从左面走下大理石楼梯,下楼的时候她一向都会选择左面的通道。高高的天花板下回荡着她的脚步声,她的手滑过楼梯扶手上雕刻的莲花。在莫斯科这座城市里还有另外一所宅邸也有着同样的前厅,那个前厅还有埃及石柱,每一个柱头上都立着一座无与伦比的彩色狮身人面像。除了这两个前厅外,波塔不清楚全俄罗斯是否还能找出第三个那样的前厅,不过她觉得不太可能。尽管她并不是那个前厅的设计师,也没有参与施工,那座前厅更不属于她,不过好歹她曾经就住在那座房子里。对出租车司机和新结识的朋友,波塔给他们留下的地址永远都是那座房子的地址,每当朋友刚刚来到莫斯科的时候,波塔也永远都等在那个前厅里迎接着他们。这一切都令波塔感到心满意足。
  天色尚早,前天夜里聚会遗留下来的煎饼味、熏鲟鱼味和雪茄味仍旧弥漫在房间里。墙角里的椅子背后还有一只玻璃酒杯,另一只则摆在窗台上,地板上散乱地落着几根鸵鸟毛。琥珀色的桌子上摆着一丛凌乱不堪的兰花,就在那束兰花下躺着一个奶油色的信封,里面装着四张头等车厢的车票,以及一张简短的字条,上面写着一路平安之类的祝福。另外,信封里还附上了两百卢布。字条是罗莎•迪福多芙娜写的,她是马尔基尔家族的掌门人,对波塔而言,除了生养自己的母亲之外,她就是真正的母亲。波塔甚至没有指望过对方能给自己哪怕五十卢布。
  马车夫穿着跟绿色酒瓶同样颜色的长袖上衣,腰上还束着腰带。他拉开前厅的大门,对波塔说行李已经全部装上马车,马车也已经准备就绪了。波塔道了声谢,然后拿起桌上的信封,将其装进了自己的随身手提箱里。等马车夫离去后,她又对着挂在桌子上方的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帽子。这身穿着从来都万无一失,不仅颜色同她的肤色非常和谐,而且裙子就像蜡一样贴伏在她的身上。她又看了看后背,以确保腰带没有打弯,然后再抖抖裙摆上的荷叶边。波塔始终坚持着一套着装原则,领子上不能有额外的线条,只能穿鲸骨绸缎衬裙,衬裙上必须装饰有蕾丝花边,而且衬裙绝对不能出现皱褶,此外,紧身胸衣的正面必须挺括。她常常需要一刻钟才能戴好手套,因为手套的尺寸太精确了。
  走下楼梯,波塔见到了马车夫,对方已经拉开了车厢的门。马车夫接过波塔的手提箱,将其放在了车厢里的座位上,然后托着波塔的手肘,扶着她钻进了车厢。车厢里闻起来有一股孟德尔•阿法纳斯特洛维奇常用的莱姆剃须香皂的气息,以及他的贴身男仆最常用的鞋油的气味。座椅上铺着皮垫子,一边还摆放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护膝皮毯,地板上随意地摊着一张报纸。波塔沿着骑缝线把报纸重新叠好,压平四角,然后将报纸放在了自己的腿上。坐火车的时候可以用这份报纸来打发时间了。
  马车夫爬上了车厢,他弹了一下舌头,轻轻地挥起了马鞭,马车猛然向前蹿出了一步。没用多少时间他们就穿过了别尔哥罗德 ,走过尼古拉斯卡雅大街 后又沿着花园环路来到了阿尔巴特区,这里矗立着很多用灰岩建造的高楼,墙面上都用黑底镀金的俄语或者法语标志出商店的名称。这会儿,四周各座教堂都响起了钟声,大家都在各行其是地向市民报告着时间。马车丁零当啷地走在街巷里,几乎在每一个街角都要停下来让乘客下车,然后再继续招揽到更多的乘客。波塔乘坐的马车接着又通过了波罗丁斯基大桥和伯里基奇大街,径直朝着布兰扬斯基火车站走了下去。波塔就要在那个火车站上车,然后一路西行,终点就是乌克兰,或者说是大家口头上公认的“小俄罗斯”。
  同许许多多的大俄罗斯人 一样,波塔觉得基辅 及其周围诸省只是俄国的偏远前哨地区,封闭落后,不过多多少少还是受到了俄罗斯风格的影响。波塔并不歧视波兰语和德国文化对那些地方产生的影响,不过她也赞同俄国统治者的观点,他们认为乌克兰文化及语言对俄罗斯文化没有起到过多么重要的作用。学校和政府各个机构里都禁止使用乌克兰语,人们普遍认为只有流氓恶棍、贫民窟里的懒鬼,还有乡巴佬才会说乌克兰语。波塔出生在小俄罗斯,她从来不会跟任何大人物提起这个微不足道的事实。她是一个大俄罗斯人,所有人都能通过她杰出的技艺、品位高雅的穿着,以及全身上下透露出的优雅气质看出这一点。
  在整整两天的旅程中,自莫斯科出发后,波塔将穿过斯摩棱斯克、戈尔巴乔夫、巴赫马奇和切尔尼戈夫 ,最后到达基辅。这几天,波塔惬意地享受着包厢里独自一人的时光,读读报、睡睡觉,要不然就随着一路向西的列车好好看看东北方黑压压的松树林是如何逐渐变成了西部起伏不平的麦田。波塔完全沉醉在孤独中,她细细地体味着与世隔绝的滋味。此刻,她悬浮在两个世界之间,对于任何一个世界来说她都是异乡人,她同两个世界都毫无瓜葛,也完全抛却对这两个世界的期望。基辅以南一百三十俄里 的切尔卡瑟是小麦主产区,火车开到这里时波塔的包厢里无端地闯进来一位乘客。这个脸蛋红扑扑的女人穿着一身淡色的薄棉衣服,外面套着一件绣花短夹克,里面还穿着高领掐腰衬衣,头上戴一顶宽大的帽子,帽子上插满了羽毛、假花和热带植物的叶片。这套装束让人看了都会不禁感到炎热,而且戴着这样的帽子还能穿过车厢的门,这一点也有些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对不起,这是私人包厢。”波塔说道。她感到有些紧张,这个女人显然是打算就这样拎着行李箱、阳伞和大大小小的包裹坐进她的包厢了。
  女人停下手,不再用车票给自己扇风了。“是吗?”她推开手里的包裹,看了看车票,然后又打量了一番门上的号码。“可这就是五号车厢。我买的就是五号。”
  “不可能。我预定了整个包厢。”
  “真的?”
  “当然。”
  结果,女人的车票上的确印着波塔的包厢号。按理说,应该是铁路公司出面更正这个错误,将这个女人安排到其他车厢里去,可是这趟火车已经满员了,女人无处可去。
  女人又回到了波塔的包厢里。她在波塔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然后在四周的座位上摊满自己的行李。她对波塔说:“很抱歉打扰到您了,我不会妨碍您的。您心肠真好,还能允许我坐进您的包厢。”
  波塔冷冷地冲对方笑了一下,那个笑容一闪而过,她竭力让自己不去注意对方身上那条塔夫绸衬裙品位低下的沙沙声。她原本可以大惊小怪地跟对方聊聊天,不过她还年轻,而对方已经上了年纪,至少也有四十多岁了。根据以往的经验,波塔清楚在火车上侍应生、马车夫和卫兵之类的人都更看重年龄,而不是容貌。她本来可以冒险问问对方,不过无论如何她都会失败的,一旦失败就意味着接下来的旅程她就不得不面对一个闷闷不乐的胖女人了,而且这个女人距离她不超过三英尺。波塔并不甘心接受这个现实,不过她还算是比较镇定。
  头几个钟头里,两个女人一直客客气气的,不过谁都没有吭声,只是各自读着书,偶尔瞟一眼车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收割后满是褐色麦梗的田地,草垛堆放点,女人们裹着招摇的头巾挥舞着耙子将高高的干草码放到马车上,用圆木搭建的农舍在外墙上抹了灰泥,斜顶屋上铺着茅草,还有套着又重又弯的轭具的马匹,那种轭具被称为“杜厄”……放眼望去窗外五彩缤纷,雄狮般的干草垛、黑色的土地、银色的树皮、腰间扎着红皮带的男式短上衣,绣花衬衣的颜色也如同复活节彩蛋一样。所以这一切都在明晃晃的蓝天的映衬下显得那么清晰。
  过了一会儿,女人冲波塔说了声抱歉,随即便艰难地站起身,走到车厢门口。包厢并不算逼仄,可是由于有些肥胖,她只能摇摇晃晃地挪到门口,显然她觉得自己最明智的选择还是提前向波塔表示一下歉意。等她离开后波塔趁机察看起了她的帽子,她的帽子就扔在座位上,旁边还放着手套和一本皮面的旅行读物。波塔非常清楚从帽子上就可以对一个人进行充分的了解。波塔面前的这顶帽子乍一看像是出自派特罗伏加大街 的“奥什瓦恩兄弟”服装店,不过仔细瞧瞧就能清楚地认出它不过是一个精工细作的仿制品,虽然昂贵,但终究还是不能跟莫斯科的水平相提并论。波塔对仿冒品并不反感,她自己当然不会选择仿冒品,不过这种东西对某个阶层的人而言非常实用。波塔不是一个势利眼。恰恰相反,她满脑子都是时髦而积极的观点,不拘泥于传统,她的思维更符合新到来的这个世纪,而不是刚刚结束的那个。除此以外,现如今她自己也是一个小俄罗斯人,她不得不面对这些东西。
  等女人回来的时候波塔已经将帽子分毫不差地放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自己也坐回到了马鬃座垫上,还把两只脚藏在了自己的裙摆下,装出一副一直在读书的样子。
  “乘务员正一个包厢一个包厢地巡视呢,”那个女人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走到一半开始宣布消息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个有些神经质的女人面相看上去倒是非常慈祥,无论坐在哪里,她那两只丰满的乳房都会踏踏实实地耷拉在她的肚皮上。她不停地抚弄着腹部的裙子,好像这样就能让她那个圆滚滚的肚子消失似的。
  “我觉得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们不是还在往前走嘛。倘若是火车或者铁轨出了事儿,咱们肯定就停下来了。”
  过了几分钟,有人敷衍了事地敲了敲门,还没等有人应声乘务员就拉开了包厢的门。“很遗憾地通知你们一声,今天餐车不供应鱼。”说话间他的大胡子很多余地抽搐了一下。
  “没有鱼吗?”那个女人一边说,一边用手绢擦了擦淌着汗的面颊和上嘴唇。天气很热,而车窗又卡住了。
  “夫人,很抱歉。切尔卡瑟的鱼不符合我们的要求,不过我们还是设法搞到了一些上乘的烤牛肉。”
  “午餐就吃点儿烤牛肉?不,我可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好吧,我自己能对付。拜托了,不要再来烦我了。”
  列车员退了出去,女人愁眉苦脸地凝望着窗外的第聂伯河,河水沿着铁轨不急不忙地流淌着。“您能想象的出来吗?整整一条河,居然没有能够供应给火车的鱼。我一直觉得这家铁路公司还不错。”
  幸运的是亚历克桑德拉•德米特里耶夫娜•特列季科夫身体强壮,对生活非常乐观。她拥有合理的膳食和充足的睡眠,在气候宜人的时节还能出来走走,这一切都令她感到自豪,所以没过多久她就克服了眼前的困难。
  “亲爱的,你是哪里人?”她一边问,一边拍了拍枕头,这时她已经把糟糕的事情都抛在脑后了。
  “莫斯科人。”
  “我对莫斯科喜欢极了。真想住在那里,可是我的丈夫说只有切尔卡瑟才有小麦。你结婚了吗?生孩子了吗?”
  “我住在亲戚家。”
  “哦!”失望之下亚历克桑德拉•德米特里耶夫娜的音调降了一个八度。
  波塔把皮雕书签放回到书里,然后合上了书。“就是马尔基尔家。或许您听说过他们。”她漫不经心地说出了这个名字,好像这个名字无足轻重似的。
  “糖业大户马尔基尔家族?”
  “没错。”
  “你是说你是他们家的亲戚?”
  “表亲。”
  “老天,表亲!”亚历克桑德拉•德米特里耶夫娜原本苍白的面颊这会儿泛出了喜悦的红光,“是什么样儿的?那么精致的生活。”说话间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很愉快。”波塔扇着一把硬纸板做的扇子,扇子还镶着花边,是西南铁路公司专为头等包厢的乘客准备的。
  “噢!肯定是的。绝对愉快。天堂,我想是这样的。可以跟我讲讲吗?你可不是那种对隐私保密得都有些离谱的人吧?”
  波塔含蓄地笑了笑,然后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或许之前她对这个女人的判断有些为时过早。接下来还有一段漫长的旅程,而她很快就要读完手头的小说了,坦白地说,除了自己的生活,她根本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更合适两个人交谈的话题了。所以没过多久她就跟亚历克桑德拉•德米特里耶夫娜讲起了自己在列昂铁夫斯基大街十二号的生活。
  波塔给对方讲了讲他们圈养在派特罗伏加公园里的马匹,在莫斯科大剧院 预留的包厢,以及每逢周二在家里举行的沙龙。她还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番自己过去在阿森涅夫女子中学的同学,那些姑娘们的家族里声名卓著的亲人,还有那些耸人听闻的流言蜚语,那可都是一个二十三岁未婚少女绝对不应该对外人提起的事情。倒不是说波塔被亚历克桑德拉•德米特里芙娜一脸赤裸裸的艳羡、兴奋和嫉妒冲昏了头,她其实跟从前一样,只要有人问到她的生活,她就会讲起这些事情。当然,她还是刻意地忽略掉了跟自己在那个世界里的地位相关的一些细节——她是马尔基尔家的远亲。平心而论,她一直都在夸大自己同圈子里那些大人物的关系。不过,这点儿小过失又有什么大碍呢?特别是考虑到她为亚历克桑德拉•德米特里耶夫娜•特列季科夫娃提供了足够让其絮叨上一辈子的谈资。
  “……而且,那天晚上,所有的女人都穿着露肩装,好炫耀她们的钻石项链。”波塔已经讲到了1896年五月在猎手俱乐部举办的那场加冕舞会。“柳德米拉•波里索夫娜的头发上都别着一串钻石,格拉菲娜•谢尔盖耶芙娜则在腰上扎着一根钻石腰带。你应该瞧瞧玫瑰花,成千上万朵。到了午夜,他们还端上了一座巨大的克里姆林大教堂复制品,是用红色的糖制成的。教堂非常宏大,是六个男人一起抬进来的。蛋糕上安着真正的门,可以打开,每一个参加加冕礼的人都说所有的细节都非常完美。”
  波塔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会儿那场人尽皆知的舞会,不过她还是略去了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比方说,十八号一大早发生在霍登卡广场的那场惨剧,当时有六十万人误以为免费啤酒已经分发完了,慌乱中两千人被活活踩死了 。说到站在俱乐部的阳台上观看焰火表演,波塔也没有提及楼下轰隆作响地鱼贯穿过大街的马车。借着头顶上焰火绽放出的耀眼光芒,人们很容易就能看到套着深蓝色制服的尸体、沾满血污的破布条、被打烂的鼻子、歪歪扭扭的眼睛,以及一蹦一跳地走在石子路上的那一双双赤裸的脚。波塔同样也漏掉了马尔基尔家族是犹太人这个事实,他们家之所以能受到邀请参加庆祝会只是因为他们家在整个俄罗斯制糖业中占据了大部分的份额,而且他们为宴会提供了三百多俄磅 的上色红糖。
  等到波塔讲完后,亚历克桑德拉•德米特里耶夫娜随即就打开了自己的行李箱,她俩一起在车厢里享用了一顿由薄脆饼、鱼子酱和红酒组成的餐食。德米特里耶夫娜拿起一块饼干,在上面抹了厚厚的一层鱼子酱,然后用瓷盘托着薄脆饼递给了波塔。波塔彬彬有礼地接过薄脆饼,咬了一小口之后点了点头,向对方表示了感谢。
  “你的父母呢?”德米特里耶夫娜一边问,一边给自己也做了一块鱼子酱薄脆饼。
  波塔的脸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她抿了一口酒,然后凝视着窗外划过的麦田。一位老人与老伴正在往墙上捆扎晒干的麦秆,为即将到来的寒冬做好防寒措施。“他们都死了。”
  “哦,太可怕了。霍乱?”
  “伤寒。”
  “在我们那里过去几年每逢夏天都要爆发一场。大家都得烧开水,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甜菜汁。幸运的是我们都安然无恙。这么说,所以你就得跟亲戚住在一起?”
  “没错。现如今,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的确如此,亲爱的,而且他们还是上等人家。”
  波塔的目光追随着麦田上一群直冲云霄的乌鸦。它们在麦田上落下了一块不祥的阴影。她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就端坐在座位上,闭上了双眼。几分钟后,她的嘴唇就失去了知觉,四肢也松弛了下来。说实话,这种感觉并不差。
  下午的时候列车开到了一个小站上,波塔站起身,开始收拾行李。她的那位旅伴已经睡着了,打着呼噜,头枕在绣着西南铁路公司纹章字样的枕头上。在包厢里转来转去的时候波塔尽量压低声音,她可不想吵醒亚历克桑德拉•德米特里耶夫娜。只要是在旅途中搭了会儿伴,在分手的时候人们就总是习惯于拥抱、吻别,交换名片,外带一些空头许诺,即便陌生人之间都会如此。波塔一心想要躲开这样的场面,她只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掉,或许只在身后留下一抹淡淡的香水味。然而,列车猛地刹住了车,随着车厢的抽动,亚历克桑德拉•德米特里耶夫娜还是被惊醒了。
  恍惚了片刻后她坐起了身,擦掉了下颌上的一小摊口水,然后她看了看窗外:“到哪儿了?”
  “莫斯尼。”
  亚历克桑德拉•德米特里耶夫娜凝视着车窗外平淡的小站,随即她又看到波塔正在戴手套:“你在这儿下车?”
  波塔点了点头。
  亚历克桑德拉•德米特里耶夫娜又瞟了一眼车站。她看到光着脚的孩子们在叫卖糕点,一群农民在等着上车,还有一个农夫对着站长嚷嚷着,因为站长拒绝将他的一箱鸭子装上行李车厢,站长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站台上有一对犹太夫妇,他俩正顺着列车的方向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打量着每一扇车窗。他们是在找自己等待的人。那个犹太女人身材瘦小,看上去就像小鸟一样敏捷。她裹着一条脏兮兮的头巾,身上套着一件简陋的衬衣和一条黯淡的裙子。她的丈夫在乱蓬蓬的灰发上顶着一顶大盖帽,黑色的裤子上扎着一根鼓鼓囊囊的腰带,他的祷告披肩就别在腰带上。走到波塔这节车厢的时候,那个女人瞬间用手捂在了自己的嘴巴上,她还用胳膊肘捅了捅丈夫,然后就激动地挥起了手。
  “你认识他们?”亚历克桑德拉•德米特里耶夫娜问道,看上去她好像是因为有结实的车窗挡在她与犹太佬之间而感到庆幸。
  波塔飞快地扫了一眼窗外,摇了摇头,然后就转身继续忙着戴手套。
  “可是,瞧啊,她在喊你的名字。”
  波塔又瞟了一眼窗外,这一次她的神色看起来是认出了对方。她漠然地冲对方随意挥了挥手。“噢,是里芙克,她是家里养鸡的用人。那个是他的丈夫。我想是家里人派他俩来接我的。”
  “为什么她一直冲你那样招手啊?”
  波塔耸了耸肩:“他们就是两个小孩儿。”说完她探过身子,在亚历克桑德拉•德米特里芙娜的两侧面颊上都亲了一下。“好啦,答应我,你会来看望我。这个月底我就回莫斯科。给你,我的名片。”
  亚历克桑德拉•德米特里耶夫娜将波塔的名片塞进了自己的钱包里,然后又急忙翻找出自己的名片。“你觉得我能跟马尔基尔家的人见见面吗?”
  “当然喽,我们会招待你的。”
  “你真这么想?”亚历克桑德拉•德米特里耶夫娜一边问,一边从一个刻了字的银匣子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波塔。
  “期待您的到访。”
  波塔将对方的名片收进了随身的袋子里,袋子里装的都是肯定要被丢掉的东西。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最后又道了一次别,然后她就走出了包厢。她原本可以立即下车,不过她还是穿过了一节节的车厢,一直走到最后一节车厢才下了车。
  就在下车后的一分钟里波塔就感到小俄罗斯的夏日扑面而来,她已经彻底忘记了这里的夏季有多么炎热,忘记了这里的天气曾经令她的肢体多么沉重,让衣服全都紧紧地粘在她的身上。她必须想个办法缩短这次探亲的日子。在这样令人发指的鬼地方,她连一个星期都待不住。从火车站望出去,看着尘土飞扬的马路,波塔觉得单单是炎热和苍蝇就已经快要让她活不下去了。
  几个搬运工斜靠在站台上的阴凉地里,其他大多数人都坐在周围的石台子上。他们都留着邋里邋遢的八字胡,身上穿着土布上衣,外面套着脏兮兮的围裙,腰上扎着粗重的绳索。波塔撑开阳伞,招着手叫来了一名搬运工。之前站台上的搬运工就全都盯着波塔,大伙儿都指望着能招揽到一桩轻松的活计。
  “看见站在头等车厢那边的那对犹太夫妇了吗?”波塔一边问搬运工,一边将几个戈比放在了对方的手心里。“告诉他们波塔在车厢另一头等着他们。”搬运工点了点头,然后就大步流星地遵照波塔的吩咐去找那对犹太夫妇去了。波塔看到那对夫妇听搬运工说完后就转身打量起人群。那个女人一瞥见波塔就立即跑了过来,她的丈夫拖着缓慢的步伐跟在她的身后。
  “波塔!”犹太女人大叫了一声,一下就搂住了波塔的肩膀,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我们一直很想你。噢,我们多么想念我们的波塔啊!”她亲吻了波塔的双颊,然后又把波塔搂在了怀里。“哈伊姆,瞧瞧她。多么优雅的淑女啊……真是一个大美女。我根本就认不出她了。”
  “你肯定能认出她,无论在哪里你都能认出她。”她的丈夫说道。
  “当然。不过就是长大了,变得这么漂亮了。瞧瞧她,真是个大美人。”
  她的丈夫终于等到自己可以开口的时候了,他用两只手臂揽住波塔,紧紧地搂着她。“我一直很想你。”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沙哑。
  波塔心里念叨着“我也很想你们”,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犹太男人的身上带着一股杂货铺、泡菜和车轴润滑油的气味。即便隔着平纹棉布裙,波塔还是能感觉到对方的那双长年劳作的手有多么粗糙。等他又继续搂了她一会儿之后,波塔便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怀抱。
  “我还有一个大箱子,”波塔用眼睛扫视着站台,“就在长椅那边,咱们能叫一个搬运工去把箱子搬过来吗?”
  “搬运工?哈伊姆,听听她是怎么说的。从莫斯科来的淑女。别犯傻了,我们自己能行。好啦,赶紧了。大家马上就来了。”
  “大家?”波塔克制着情绪。
  “没错。当然啦。索尼娅•齐伯斯坦,恰娅•克里斯诺伊,派塞勒和她的几个女儿,阿弗拉姆和齐日勒……大伙儿都想见见大名鼎鼎的波塔•洛基斯,从莫斯科赶回来的波塔。”
  “现在?”
  “干吗不趁现在呢?”
  “可是我太累了。”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