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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累?瞎说!你有什么好累的?你可是坐在火车上。得啦,你得吃点儿东西,或许再睡上一觉, 然后他们就要来了。别吊着一张脸。现在可是最快乐的时刻。”她用两只手捧起了波塔的脸。
  犹太男人使出浑身的劲儿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终于他还是把箱子装上了马车。等三个人都在马车上坐定后,他弹了一下舌头,轻轻地抖了一下缰绳,马便缓缓地走了起来,沿着大路朝镇子的方向出发了。没过多久马车走过了一排熟悉的路标,波塔望着石碑,心里泛起一股乡愁,同时又生出一丝厌恶。一路上,弯弯曲曲的人行道沿着衰败的小木屋拐出一个又一个的急转弯。小木屋看起来似乎是一座压着一座,每一座木屋都搭着通往阳台的楼梯,那些铁架子焊出来的楼梯看上去都很不牢靠。屋顶似乎要从房子上淌下来了,窗户也都没有关严,房门东倒西歪地挂在门框上。在莫斯尼找不到一样直溜溜的东西,没有哪两个角相互吻合,也看不到任何一个拐角不打弯。整个镇子似乎就是用蜡砌出来的一样,歪歪扭扭、柔软无骨,在烈日下摇摇欲坠。
  马车又经过了几座钉着木板的临街商铺,墙上的木板看上去就像是在空荡荡的眼眶上贴的纱布一样。祷告披肩编织店已经人去屋空了,蜡烛作坊也是如此。波塔想起自己当初还跟铜匠的女儿玩过“去美国”的游戏,现如今铜匠铺子也看不到人影了,里面只剩下几只生锈的桶箍,大半截埋在高高的杂草里。沿着犹太会堂街一路走下去,波塔看到会堂的报时人穿着大小不一的两只鞋正沿街拖拖拉拉地挨家挨户招呼大家开始下午的祷告。在街拐角,三个少妇坐在二手衣服店门口,她们的椅子紧贴着商店的外墙,这样她们几个才好借着店门上的遮阳篷避避暑。瞧见波塔从路的另一头走过来,其中一个女人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这也怨不得她们,她们身上的裙子满是灰尘,衬衫上也沾满了汗渍,披肩也脏兮兮的,而波塔则穿着旅行套装,头上还带着一顶崭新的草帽,帽子上扎着一根绿色的丝带,颜色跟她的阳伞相称得天衣无缝。马车经过三个少妇的时候波塔向前探了探身子,好再仔细看看她们。她跟她们一起游过泳吗?一起采过草莓?是少儿宗教学校,或者是犹太小学时期的同学?有人看起来有些眼熟,可是毕竟波塔离开这里已经九年了,她自己也无法确定是否认识她们。
  经过少儿宗教学校门口的时候,波塔认出正在榆树下的长条桌上和面的女人就是宗教学校老师的妻子。波塔想起了这个瘦小的女人,她那一头稀稀拉拉的头发始终都会从头巾里冒出来,水汪汪的蓝眼睛经常因为睡眠不足而泛着一圈红色。她总是忙着烘烤面包,要不就是煮些豆子卖给学生,再不然就是在照看小鸡仔和鸡蛋,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她得靠这些来养活自己的丈夫和双目失明的孩子。她非常爱那个孩子。
  “波塔•洛基斯,你真成了一个淑女啦,”她一边说,一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走到了马车前。她伸出手,抓起了波塔的手。她的那双手摸上去就像是整日里经历风吹日晒的木头一样,“在莫斯科学了点儿什么吗?”
  “学了点儿。”
  “比如说呢?”
  “读了很多书。”
  “嗯,我想就是这样的。还学了些什么?我猜你会讲俄语了?”
  波塔点了点头。
  “给我说几句吧。”
  “我该说什么呢?”
  “不知道。比方说……随便你吧。就说说‘天气真好!’”
  为了让老师的妻子开心,波塔用俄语说了一遍“天气真好!”那个女人拍着巴掌笑了起来。她的脸上恢复了神采,有那么片刻她的面颊上甚至还泛出了红晕,就连嘴唇周围的那圈褶皱也都变得平展了。
  镇子上的广场尘土飞扬,视野之内空空荡荡。广场中央立着一个水泵,为了避免泥浆四溅,有人在水泵四周压了几块石头。广场周边围着一圈灰岩建造的房子,由于有了些年头,外墙已经泛起了黑色。这一圈商铺都是镇子里犹太人经营状况最为良好的店铺,这些铺子都只出售新货。查诺弗斯基家的小酒馆就在这一带,酒馆的门上画着一只熊。裁缝姆伊沙正跷着二郎腿缝衣服,他就坐在裁剪台前,这样可以很方便地看到来来往往的路人。葛森面包店仍旧坐落在街拐角,橱窗里依然摆着那个落满尘埃的石膏结婚蛋糕,周围落满了死苍蝇。
  哈伊姆在自家的铺子前勒住了马,跳下车后他又扶着两位女士下了车。洛基斯杂货铺位于广场东北角,窗户上用油漆画着相当精致的店标,黑色的字母勾了一圈金边。店门外摆着几件农具,还有几桶沥青和煤油。橱窗上挂着两张招贴画,上面也同样落满了灰尘,其中一张上画着一个小口抿着阿布里科索夫可可饮料的时髦女郎,另外一张上是一位俄国公主在赞扬具有保健作用的伏尔加牌香皂。
  一个大块头的女人正靠在自家的阳台上拍打着地毯。那个女人长着一双小眼睛,脸盘倒是很大,面颊上布满了老年斑。她冲站在楼下的波塔一家大声嚷嚷道:“里芙克•洛基斯,那是你的女儿吗?”
  里芙克眉开眼笑地扬起头。看着母亲举着满满一箱巴黎时装向别人吹嘘自己这个美丽动人饱读诗书的女儿时,波塔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非常想念父母,虽然她并不愿意承认自己会如此想念他们。这份思念完全出乎波塔的意料,特别是考虑到住在莫斯科的这些年里她根本就没有怎么惦记过他们。事实上,一直以来波塔都在尽可能地让自己远离双亲,远离莫斯尼,远离小俄罗斯和自己的童年。她想起自己之前还告诉亚历克桑德拉•德米特里芙娜自己的父母都已经过世了,刹那间她的心底泛起一股羞愧感。关于父母的问题,这还是她头一遭这样撒谎。不过,无论此时此刻自己为此感到多么害臊,即便归乡的激动让她对父母还是生出了一丝柔情,然而波塔十分清楚自己今后绝对还会重复同样的谎言。
  这时,波塔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她的妹妹列娅从铺子里飞奔了出来。“你来啦!”妹妹大喊了一声,顺手就抱住了波塔。
  陌生人只要看一眼就能立即认出这两个女孩是亲姊妹。她俩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鬈发,波塔盘着头,列娅那一头浓密的秀发则垂在背后。她俩都很娇小,不过却都生了一张又圆又宽的大脸盘,黑黑的眉毛落在杏仁眼上。随着装扮的变化,她俩的眼睛都会在绿色和褐色之间不停地变幻着。她俩的双手和胳膊上都有一些斑点,列娅对此毫不在意,波塔总是竭力地用香粉掩盖这些斑点。此外,她俩的下唇都一样饱满,一口细碎的贝齿被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波塔傲慢冷漠地抱着双臂,清晰地显露出她雍容华贵的气质。列娅仍旧处在发育期,还带着点儿婴儿肥,她总是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永远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实现梦想,不过她也永远都不清楚该如何才能让自己的梦想化为现实。
  “我们等你回家都等了好久了。你几乎连封信都不写。你收到我们的信了吗?我们都急死了,一直听不到你的音信。急死了!你得把一切都讲给我听。那儿美吗?还记得你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吗?记得咱俩把那儿想象成什么样了吗?那里是咱俩想的那种样子吗?”
  波塔想起了自己刚到莫斯科那天的情景。之前她还特地定做了一条经典款式的裙子,她自以为赶上了最前卫的时尚。结果,等看到其他年轻女子的穿着打扮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裙子已经是老古董了。她战战兢兢地爬上了宽阔的台阶,在两层楼高的门廊外摁响了门铃。穿着制服的女佣很漂亮,看起来比波塔大不了多少。女佣问波塔想要干什么,她没有用敬语称呼波塔,而是选择了通常在非正式场合下,或者只对孩子和下属才会使用的称呼。貌似无伤大雅的寥寥几句交谈让波塔知道了自己不属于莫斯科这座城市。她不寒而栗,屈辱感令她全身都僵硬了起来,原本学过的俄语刹那间就忘到了九霄云外,她结结巴巴地说起了意第绪语。冲动之下她转过身,跑下了台阶。若不是出租车已经在车道上开走的话,她肯定还要重新钻进出租车。
  “进来吧,还是你走之前的样子。”列娅拉着姐姐的手,把她拽进了铺子里,“咱俩还是住在以前的房间里。你可以像以前那样睡在床的右半边。”
  “太棒了。”波塔无精打采地说。
  她跟着妹妹走进了铺子,走过摆放着干货的货架、一桶桶的面粉、大麦和泡菜,在店面后面住人的地方爬上了逼仄的楼梯。房间比波塔记忆中的还要昏暗,而且里面的空气热得令人快要窒息了。斑斑驳驳覆盖着灰尘的窗户几乎把阳光全都遮住了,房间里弥漫着柴火和煤油的气味,还有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除了父母的结婚照,墙上见不到任何装饰品,没有油画,甚至连印刷品都没有挂,那张照片艳俗的色彩还是人工手绘上去的。列娅领着波塔穿过狭窄的过道,原本过道里的墙壁都刷成了绿色,到现在厨房的炉灶和煤油灯冒出来的煤烟与尘垢已经让人不太看得出墙壁原本的颜色了。波塔姊妹俩的卧室在过道的尽头,房间很小,窗户同样也很小,一点儿都不会让人感到凉快。卧室里只能容得下一张床,一个不大的衣橱,墙角里还摆着一把靠背椅。父亲已经把波塔的行李箱搬进了卧室,那只大箱子就摆在房间正中央,原本空出来的地板就不剩多少能让人挪开脚的空间了。
  “看看这些东西。”波塔一边说,一边打开了行李箱。
  列娅凑到跟前,看着箱子里整整齐齐的衣物,衣服全都用纸巾单独包了起来,一件压着一件叠放在一起。列娅咽了一口唾沫,取出最上面那条缀着小珠子的晚礼服。她拎起晚礼服,对着衣橱上的镜子比划着。“真漂亮。”她轻轻地说了一句,仿佛见到了奇迹的出现。波塔曾经穿着这件礼服参加了热列布佐夫夫人为康申先生的爱驹举办的宴会,当时那匹马刚刚在英国赢得了一年一度的全国越野障碍赛。宴会为冠军准备了一大盘苹果,结果冠军先生在舞厅的地板上拉了一堆热气腾腾的粪便。仆人很快就用一个精致的银制果子酒大酒杯铲掉了那坨垃圾。
  列娅接着又拿出一条象牙白的薄棉裙子,就在这个夏天波塔穿着这条裙子去了波拉科夫斯家的庄园,结果赶上了月经,裙子差点儿就完蛋了,当时她不得不冲进了二楼的浴室,可是就连一块破布她都不好意思开口管女仆要,最后还是她自己找了几条压印着波拉科夫斯家族纹章的亚麻手绢才凑合了一下。那几条手绢就挂在银质的毛巾架上。
  列娅拿起这条裙子,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燥热和兴奋让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的面孔太诚实了,透着一脸的渴望和惊讶。波塔站在列娅身后,她帮列娅把头发盘在了头顶上。波塔意识到列娅一点儿也不嫉妒她,也不嫉妒她过得这种日子,以及从小到大她拥有的每一个机会。姊妹俩一个长在莫斯科,另一个却留在了莫斯尼,列娅似乎根本不在乎,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倘若姊妹俩倒个个儿,波塔肯定不会像列娅这么豁达。
  “归你了。”波塔一边说,一边亲了一下妹妹的耳朵。
  “不……”列娅转过身,“你不会是当真吧?”
  “快啊,穿穿看。”
  “噢,不行。太美了。”
  “来,我来帮你。”
  波塔帮列娅脱掉了身上的衣服,然后提起自己的那条裙子,好让列娅从下往上套上身。波塔又一颗颗地帮列娅扣上了后背的纽扣,列娅只顾得上照镜子了。“噢,”她吸了一口气,“快瞧瞧我。”她转来转去,欣喜地看着落在臀部和大腿上的裙摆是那么的贴伏。这时,她俩听到楼梯上响起了一阵喧闹声,很多人拖着脚走进了前厅。“他们来啦。”列娅说。
  “去跟他们说一声我马上就出去。”
  列娅犹犹豫豫地说:“可是,他们是来找你的。这几个月来,妈妈一直不停地念叨这件事儿。”
  “没事儿的。我马上就出去。”
  卧室里只剩下波塔一个人的时候,她走到了床头柜跟前,往洗脸盆里倒了点儿水,然后往脸上泼了点儿凉水。她看了看四周,想找一条毛巾,可是她只找到了一块干净的破布头。她用破布擦干了身上的水。然后走到狭小的窗户边,试图吹一吹凉风。她真希望能回到自己在莫斯科的那个房间,躺在自己的羽绒床垫上。她真想冲个凉水澡,然后坐在阳台上,望着马路对面那个公园里的孩子和他们的保姆。太热了,她真希望安娜帮自己解开束身衣,可惜安娜不在身边,而她又觉得没有安娜自己根本没法解开胸衣。
  门口传来两三声敲门声,随后父亲的脑袋就探了进来。“你妈妈已经有些着急了,她叫我来带你出去。”
  “我这就来。”波塔说道,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以免流露出心底的恼怒。
  “她希望你马上就来。”
  “好的,爸爸……”波塔将耷拉下来的一绺头发拢了上去,“告诉她我这就出来。”
  “好吧,不过她会不乐意的。”父亲掩上了房门。
  “爸爸……”
  父亲转过了身。
  “要是我早点儿走的话,你会不会失望?”波塔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先跟父亲谈一谈,因为跟母亲肯定很难说得通。
  “去哪里?”
  “嘿,我能早点儿回去吗?”
  “回哪儿去?”
  “莫斯科啊,爸爸。”
  “莫斯科……你干吗要回莫斯科去?”
  “我住在那儿啊。”波塔已经火冒三丈了。
  父亲盯着波塔看了一会儿,然后走进了波塔姊妹俩的卧室,关上了房门:“看来他们没有跟你讲,是不是?”
  “跟我讲什么?”
  父亲的嘴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他走到波塔跟前,拉起她的手:“塞尔达已经长大了,结了婚,她不再需要女伴了。所以你被送回来了。”
  波塔抽回了自己的手:“你说的就好像我是在她家帮佣似的。我不是用人。我是他们的家人。他们不会把我送走的。”
  前厅越来越嘈杂了,客人越来越多,酒杯和餐盘叮叮当当地碰撞着,妈妈不停地尖声大笑着。除非是碰到筋疲力尽或者紧张不安的时候,否则妈妈很少会放声大笑。
  父亲说:“有一封信,是用俄文写的。我们请人翻译过来了。”
  “什么信?”
  “我把它收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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