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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父亲去找那封信了,波塔一下跌落在了床上。恐惧令她感到胃里一阵抽搐。她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信是用俄文写成的,他们可能是去找牛贩子雷切尔•科恩翻译的信。科恩先生自恃甚高,他以为自己那一口俄语非常流利,不过波塔曾经收到过一封由他执笔的信,所以她很清楚科恩先生的水平。父亲回来了,他把信递给了波塔。信里只有寥寥数语,信纸是罗莎•迪福多芙娜的专用信纸,波塔也认出了罗莎•迪福多芙娜的笔迹。她飞快地扫了一遍信:“很遗憾……不再需要……爱你,感激你……就像家人一样。”波塔的脚下在隆隆作响,大地动了起来,塌陷了,石块纷纷滚下了山坡,水流汹涌地奔腾着……“就像家人一样。”她不是他们的家人,她只是像家人一样。人们总是会对可靠的仆人或者宠物说这样的话。“我们都非常欣赏她。她就像家人一样。”波塔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咆哮着,胃也扭成了一个冷冰冰的疙瘩。地面被撕开了一条沟壑,所有的树木房屋全都消失在了这个深渊里。波塔躺倒在床上,头枕着胳膊。父亲一直在唠叨着,可是波塔几乎什么也没有听到。
  “待在家里就真的那么糟糕吗?家里人都希望你回来。你属于这里。”
  波塔闭上了双眼,片刻间她回到了离开莫斯科那天清晨自己身处的那个大厅,高阔的天花板下回荡着她的脚步声,色彩绚烂的狮身人面像在柱头上漠然地打量着她,它们也同样让她的脚步声回荡在大厅里。琥珀色的桌子,大束的兰花,装着四张车票的信封,信封还有点儿潮气,里面还有令波塔感到诧异的钞票。波塔不知道自己这会儿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事情。当时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可为什么波塔并没有感到奇怪。没有人来跟她说一声再见,没有人拥抱她,在她的双颊上亲一下,让她向他们保证自己很快就能回到莫斯科。
  1904年9月
  洛基斯杂货铺的门铃永远都响个不停。只要一有农妇上门来买干货或者腌鱼,它就会响上几声。拖着步子来买车轴润滑油和伏特加的男人一来,它也响个不停,波塔的父亲会在店面后面的房子出售伏特加。这个铃铛为镇上的犹太人不停地响动着。小铃铛的叮当声听上去很欢快,不过铃铛声绝对不会给波塔带来快乐。铺子里来了人它也响,人走了它也响,人们落了东西在店里,折回来取东西的时候它还是要响。它成天到晚响个不停,响得让波塔恨不能一把将它从门上扯掉,丢到河里去。
  回到莫斯尼已经一年了,时光是那么的迟缓。一开始,波塔几乎天天难以入眠,整日里想的都是自己在莫斯科列昂铁夫斯基大街十二号度过的日子。在莫格洛夫的河里游游泳;为了给塞尔达过生日,大家用童话里的人物装点起游艇;去看歌剧之前罗莎•迪福多芙娜总要踮着脚蹑手蹑脚地溜进塞尔达的卧室,来跟塞尔达道声晚安,离去的时候还会留下阵阵香气在房间里。有一阵子,波塔每天不到天亮就会醒来,精疲力竭地瞪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然后包上几片面包就出门了。在这个钟点街上还见不到几个人,波塔就希望这样。她不想碰到熟人,整个镇子里住的都是犹太人,大部分人都知道她,或者至少听说过她的事情。波塔是杂货店老板的女儿,过去住在莫斯科的一座大宅子里。在工厂里做工的女孩子一到淡季就被送回家,波塔跟她们也没有什么区别,活一干完就被遣散回乡了。
  一连好几个星期,波塔一直在镇子外游荡着,她走在沟壑纵横的车道上,两旁都是麦田。到了这个时节,地里就只剩下麦茬和干枯的麦秆了。乌鸦落在地里,想在收割之后的地里觅点儿食,烂在地里的冬南瓜上飞起一片片密密麻麻的蚊虫。波塔没有留意到天气的炎热,身边的世界空空荡荡,秋收后经过焚烧又化为黑土的田地绵延不绝,这一切都令她感到那么惬意。她喜欢一个人待着。只有在这种时候波塔才能面对真正的自己,也才能感到一丝慰藉。
  终于,波塔又能睡着了。接连好几个星期她每天都会一觉睡到大天亮,有时候甚至日上三竿才起床。没过多久,父亲就对波塔的生活作息失去了耐心,他对波塔说铺子里需要她去帮忙。波塔觉得不服气,她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说自己太累了,需要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可是父亲是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发的。
  莫斯尼的生活非常孤独。波塔找不到什么人可以聊聊天。所有的人都那么讨厌,大伙儿都固执地坚持着犹太律法和习俗,冥顽不化的一群人,根本没有能力欣赏和理解文明。这里没有人会说俄语,人们只阅读用意第绪语出版的报纸和惊险小说。大家的穿着打扮都非常糟糕,而且经常不洗澡,到了酷暑时节这一点就更明显了。没有人听说过巴尔扎克、司汤达,或者歌德,没有人读过诗歌,也没有听过交响乐,甚至连钢琴奏鸣曲都没有欣赏过。
  有时,波塔一天到晚只讲法语,虽然整个镇子都找不到第二个会讲法语的人;有时,她一言不发,只是闷闷不乐地吊着一张脸,不屑地看着所有人。在平常的日子里她也常常裹着从莫斯科带回来的丝绸衣裳,在一大堆普普通通的头巾和脏兮兮的黑裙子中间显得非常格格不入。不过,在大伙儿眼中,波塔最严重的过错莫过于每逢星期六下午她都会坐在镇广场的七叶树下读读书。这个习惯为她招惹来几乎所有乡亲的仇视。
  一般说来,大伙儿会腾出星期六在广场让适婚的青年男女出来集体亮亮相。姑娘们穿着薄棉裙子,手挽着手走在广场上;小伙子们三五成群地站在周围,一边看着姑娘们卖弄风情,一边交头接耳地聊着天。这种微妙的展示活动需要用到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社交手段——秋波扫过刚刚清洁过的面庞,紧张的傻笑,还有草编的海员帽的帽檐下留恋不舍的目光。姑娘们必须让自己展现出最完美的一面,所以平日里为购买必需品和急用品攒起来的钱到这会儿就得大手大脚地花在布料、手套、帽子和一卷卷的机织蕾丝上。这是大家对未来的投资,对于找到一门好姻缘来说,这笔投资跟在广场上走来走去、含蓄地互相交换一个眼神,以及媒婆登门拜访一样必要。在莫斯尼,人们就是这样求爱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然而波塔的到来打破了这个传统。现在,小伙子们只想盯着她看。
  如果波塔知道自己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她肯定会重新再找一个长椅。她对这些小伙子没有什么兴趣,其中有一半的人都是还在位于布拉迪斯拉发 的犹太法典学校里读书的单身汉,其他人不是学徒,就是已经出师的熟练工。对这样的小伙子,波塔能拿他们怎么样呢?特别是他们还都比她年轻,而且各个方面都赶不上她的条件。
  莫斯尼的人不清楚波塔是怎么考虑的,人们都觉得她是在跟镇子里的男孩子们打情骂俏,用这种小把戏来嘲弄大家,折磨大家。女孩儿们的母亲怒火中烧,说媒的人、普通裁缝和专做女装的裁缝,以及任何能从婚配嫁娶这档子事情上捞到一两个卢布的人都同样怒不可遏。他们都希望波塔能从树下那张长凳上消失,然而谁都没有去跟波塔说一说,因此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波塔仍旧坐在那里,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毁灭各位母亲和裁缝的幻想。
  夏日里的这一天格外炎热,波塔家的铺子里挤满了农夫,他们赶着马车,带着一马车的货物来镇子上赶集。他们把货物在广场上一字排开,东一摊水果,西一摊蔬菜,奶制品和蜂蜜也各就各位,广场周边则挤满了家畜。女人们让女儿守着自家的小摊,她们自己得去杂货铺采买些主食。犹太妇女在广场上摩肩接踵地走来走去,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孩子汗津津的胳膊,另一只手捏着最后几枚铜板,一心想用最实惠的价格买到最好的土豆和最结实的甜菜。买卖双方都重复着对方的几句话,有人在报价,有人在压价,偶尔还充满狐疑地瞟一眼对方,谁都不希望上当受骗。一来二去地,犹太人和异教徒就勉勉强强地互相走动了起来。尽管这种关系非常稀松,不过生意往来还是让各种族之间的交往生出了希望的枝丫。然而,这是1904年的九月,距离基什尼奥夫 种族大屠杀刚刚过去一年零五个月,四十九名犹太人死在了那场灾难中,有五百多人在屠杀中受了伤。因此,不难理解犹太人为什么仍旧心惊胆战地认为总有一天嫩枝还是会“啪”地一声猛然被折断。
  这一天,波塔待在铺子里,一边等着顾客上门,一边拼命让自己不去想莫斯科的事情。然而,总是会出现一些事情唤醒她的记忆,或者是只言片语,要不就是栗子罐头上的雪橇图案。波塔真想坐着雪橇穿行在派特罗伏加大街上。将近黎明的时候,在可可里夫斯家的聚会结束后,波塔裹着毛皮毯子往家走。站在市场菜摊之间的过道里,她几乎能闻到十字路口当做信号灯用的火把的气味,甚至还能听到雪橇上的铃铛声和密实的跑道上疾驰而过的马蹄声。她想起列昂铁夫斯基大街小鸟饮水池四周冻起来的冰凌,她还能感觉到紧闭双眼,仰面朝天,任凭雪落在自己的脸上。雪花冰凉湿润,就像鹅绒一样打在她的面颊和双唇上。
  “波塔!”
  “怎么了?”波塔恼怒地问道,白日梦令她痛苦万分。
  “我想跟你谈一谈。”
  “妈妈,我清楚。我能听到你说的那些话,我又不是个聋子。”
  “可是你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你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你的脑袋上压了整整一座山似的。”
  “出什么事儿了?”
  “我希望你能过去看着蕾丝货架那边的那个女人。我觉得她想偷东西。”波塔的母亲天生就是个打理杂货铺的好手,她对小偷的直觉向来很准确。以前,她的娘家在莫斯尼经营着两家店铺,可是后来为了帮她的哥哥逃掉兵役,家里不得不把五金店转卖掉,好打点地方官员。在那个年代,各个城镇都被分拨了一定的征兵指标,每年都会有大量的犹太青年被抽中,一入伍就是二十五年。幸运的是,只要能付得起钱,缓期服役还是很容易就能办下来,只是办事儿的人要价非常高。有一阵子,波塔的爷爷奶奶打算把儿子打扮成女孩,可是一扮就得六年,这样才能保住五金店。然而,他们的儿子骨瘦如柴,喉结非常突出,他们担心假扮女孩会被人发现,因此最终还是卖掉了五金店,拿着那笔钱行了贿,不过倒是保留住了杂货铺。最终,波塔的舅舅去读了犹太法典学校,后来成了一名很受大伙儿欢迎的拉比,不过他在学术方面毫无建树。波塔的爷爷奶奶上了年纪之后便无力照看杂货铺了,于是他们将铺子送给了波塔的父母。
  波塔看到了母亲指给她看的那个女人,不得不承认那个女人看上去的确有些鬼鬼祟祟。她不停地拨弄着蕾丝花边,偶尔翻起眼睛瞟一眼波塔和母亲身前的柜台。于是,在侧着身子从其他顾客中间穿过去的时候波塔一直盯着那个女人,结果她差点儿撞在了一个小伙子的身上,对方正要进门。受了惊的波塔骂骂咧咧地说起了法语,她冲对方吼了一声“傻瓜!”
  “真抱歉,小姐。我真是个傻瓜。希望您能原谅我。”那个男人急忙回答道,同时还冲波塔微微地鞠了鞠躬。他说的同样是法语。
  真令人惊讶。在莫斯尼,波塔还从来没有听人说过法语,哪怕只有一个单词。她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她一把抓起对方的手,拉着他进了铺子。男青年也是犹太人,不过他并不是一个虔诚的犹太教徒,他的头发理得很短,除了两撇八字胡,整个脸面刮得一干二净。他很年轻,比波塔的年纪要小一些。他的眼睛就像鞑靼人的眼睛一样小,但是看上去很机灵。他的衣服有些寒碜,马甲和外套并不是一套的。或许他零零星星地学了点儿法语,今天学几个单词,明天再学几个,不过显然他肯定也住在犹太定居点,除了犹太法典和律法之外就没有再接受过更多的教育了,木讷、死板,而且绝对乏味。
  波塔又朝着那个小偷走了过去,她站在那里,最终那个女人羞愧地离去了。波塔回到柜台前,去招呼一个抱着孩子的少妇,少妇怀里的婴儿怎么哄都无济于事。轮到小伙子的时候,他走到柜台前冲波塔淡淡地笑了笑,笑容一闪而过,然后他打量着波塔身后的货架,货架上摆放着批量生产的香烟。“有克里斯吗?”他用意第绪语管波塔要了最昂贵的香烟。
  波塔点了点头,从货架上取下一包烟,然后将烟放在了柜台上。“九十戈比。”对于盒装香烟来说,这个价格高得离谱,波塔有点儿希望对方会突然掉头离去。然而,小伙子毫不迟疑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把钱递给了波塔,然后拿起那包烟,用法语对波塔说了声谢谢,接着便走出了铺子。门上的铃铛也随之丁零当啷地响了起来。
  过了几天,就在太阳刚刚落下山的时候,波塔沿着田野里的一条小路散着步。在城外几里远的地方她刚刚看到了一座农舍,作为一家之主的老头子跟几个儿子坐在门廊上,端着木碗在吃燕麦片。波塔经过农舍的时候他们全都专心致志地将她打量一番。这家人全都认识波塔,他们的润滑油和煤油都是从波塔家的杂货铺里买来的,她可是那家杂货铺的大美人儿。波塔不屑地瞟了他们一眼,然后加快了脚步。
  过了一小会儿她听到身后传来吱吱呀呀的车轮声。转过身后她看到前几天在铺子里遇到的小伙子正坐在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上,车上套的马已经很衰老了。之前波塔跟麦什亚•帕特诺伊经营苏打水生意的儿子打听过这个小伙子,知道了他是从切尔卡瑟来的小麦商。波塔亲自去找过麦什亚•帕特诺伊,这个女人每次进城都要住在波塔家的前厅里。帕特诺伊告诉波塔那个小伙子名叫海耶克•格里格罗维奇•阿方索。
  波塔一向都跟麦什亚家订购安息日吃的鲱鱼。有一天她又去买鱼的时候麦什亚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对她说:“他们管他叫赫谢尔,非常有钱,不过你可没法看出来。”
  “那你怎么会知道?”波塔问道。
  “他抽的可是克里斯。他花在这种烟上的钱都够我吃一顿饭了。他难道就不能像别人一样自己卷烟?”
  赫谢尔•阿方索拉住了马,跟波塔问了声好。“小姐,您愿意搭一程顺风车吗?我要进城去。”称呼“小姐”的时候阿方索用的是法语。
  “不用了,谢谢您,”波塔回答得很干脆,“我更喜欢走走路。”最好还是不要让这些小伙子惦记上她。
  “悉听尊便。不过,这一路都尘土飞扬,我上路的时候您最好还是转过身,再把眼睛也给蒙住。”
  “您尽可以放心,我没事儿的。”
  赫谢尔从头上抓起帽子,冲波塔打了个招呼,然后轻轻地抖了一下缰绳。
  过了几天,赫谢尔又在同一个地方碰到了波塔。一看到波塔他就拉住了缰绳,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波塔走到他的跟前。波塔手里拿着一本书,薄薄的一本。赫谢尔问波塔那是什么书。
  “诗集。”
  “什么样的诗?”
  “很不错的诗。不是童谣,也不是傻乎乎的打油诗。是叶芝……我猜您没有听说过他。”
  赫谢尔思索了片刻:“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听说过他。他很有名吗?”
  “不知道,”波塔有些恼火,“谁在乎他出不出名呢?他很不错,这还不够吗?”
  “应该够了。或许我应该买一本。”
  波塔耸了耸肩:“随你的便。不过,我觉得它对您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此外,诗是用英文写的。您懂英文吗?”
  “不会。”
  “嗯,就这样吧。”波塔一本正经地说道,语调中透着一股满足。
  赫谢尔僵硬地笑了笑:“小姐,您生我的气了吗?”
  波塔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当然没有。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我都不认识你。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儿跟你说话。好啦,我要失陪了。”
  再一次相遇时骑在马上的赫谢尔停了下来,他叫波塔等他一会儿。波塔并不打算等着赫谢尔走到自己跟前,不过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赫谢尔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我给你捎了点儿东西。我想你或许会喜欢的。”他递给波塔一本薄薄的书,一本皮面装订的书。
  波塔满腹狐疑地看了一眼:“什么东西?”
  “拿着。是你的那位诗人写的。”赫谢尔把书塞到了波塔的手上。
  波塔勉强看了看书名,然后她诧异地抬起头看着赫谢尔:“你从哪儿搞到的?”
  “一家小书店。”
  “是法语版的。我不知道这本书被翻译成法语了。英语版的一直让我读得很吃力。”波塔冲赫谢尔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儿感激的意味。赫谢尔直勾勾地盯着波塔,看上去他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尴尬。波塔觉得很难堪,心里已经火冒三丈了,不过她没有吭声,只是把目光转回到了那本书上。她用手指滑过书名——《苇间风》,金色的标题微微有些突起,下面印着作者的名字。翻到衬页时波塔看到了一个名字,海耶克•格里格罗维奇•阿方索。那个名字就写在页头上,字迹难以辨认。波塔惊讶地看着赫谢尔:“这是你的书。”
  “可能我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了。”赫谢尔不为所动地说道。他的目光从波塔的身上转到了咕咕噜噜地走在旁边一条小路上的马车。马车在布满车辙的路上上下颠簸着,一个打着赤脚的姑娘坐在车斗里,手紧紧地抓着侧面的护板。
  波塔又翻了翻手里的书,她看到在空白的地方有人用铅笔淡淡地做了笔记,同样是那个难以辨认的字迹:“这就是你的书。”
  赫谢尔的目光又转回到波塔身上。“是吗?”他打趣地冲波塔笑了笑。
  波塔打量了阿方索片刻:“你在耍我。”
  赫谢尔从波塔的肩膀上掸掉了一只马蝇:“好吧,那又怎么样呢?你也清楚自己活该这样。”
  “我活该?凭什么?”
  “你一直都很不随和。实际上,你从来都非常无礼,而这不过就是因为你认为我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穿得很糟糕,而且整天驾的就是这么一辆破马车。一个出门在外的人只不过是想对你表示点儿好意,而你非得这样对待对方吗?”
  没错,波塔知道赫谢尔说的没错。
  “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只不过是希望自己一个人待着。”
  “偶尔有人冲你热情地打个招呼对你来说就这么讨厌吗?”
  波塔无动于衷地耸了耸肩。在莫斯尼,她对每个人都一样无礼,这似乎并没有冒犯到大伙儿。
  “听着,争论这个没有什么意义,”赫谢尔大度地笑了笑,“太阳还没升起来天就这么热了,你干吗不坐上来,让我送你回家。”
  赫谢尔的指责仍旧让波塔的心隐隐作痛:“我凭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不知道。或许可以聊聊天,你现在大概正需要跟人聊聊天。我猜你还在拼命地惦记着莫斯科吧。在那里生活过之后,这里的日子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又是一股伤感涌上心头。有那么一刻波塔感到糟糕透顶,她甚至感觉到眼泪就要涌出眼眶了。她抬起头仰望着天空,眼泪退了下去。虽然日头还那么低,阳光也不刺眼,但是她还是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双眼。熬过这一刻之后她又坚定了起来:“我猜今天会很热。”
  “很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赫谢尔拉起波塔的手,扶着她坐上了马车。上车的时候波塔清楚地意识到右脚上袜子在脚踝处有一个破洞,她本来一直惦记着补好那个洞的。
  波塔不希望赫谢尔看到袜子上的破洞,所以上车时她一直猫着腰,好让裙摆遮住破洞。
  等波塔坐定之后赫谢尔转到了车厢另一侧,然后爬上车,坐在了波塔身边:“小姐,你相信世上有仙子吗?”叶芝在诗里提到过仙子。
  波塔开心地笑了笑:“当然相信了。难道你不相信吗?”
  赫谢尔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抓起缰绳,“啪”的一声猛然抖了一下,马迈开了步子,车在车辙交错的小路上上上下下地颠簸着。回去的一路上他俩一直聊着仙子、鬼怪和神仙之类的事情,背诵着原文,有时两个人甚至还会异口同声地背出同一段。
  几个星期后赫谢尔驾着一辆新马车停在了杂货铺门前。波塔最先看到了这辆新马车。
  “是你的吗?”赫谢尔跳下车的时候波塔冲他喊了一声。
  “全是我的。你喜欢吗?”赫谢尔转过身,欣喜地看着车厢。
  “真漂亮。我非常喜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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