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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丽嫔忽然问道:“雪意姐姐,你记不记得,那一年逛夜市,我们一起看中了一只香囊,却只剩下最后一只,殿下便送给了姐姐,姐姐还记得那是什么香吗?”
  “这个……”怎么突然说起这种陈年往事?!末儿求救般瞥向阿嫣,阿嫣一脸苍白,末儿只好瞎猜,“嗯……百合香?”
  丽嫔抿嘴一笑,一双眸子里清光闪闪,仿佛又明亮了几分,直让人难以直视,“姐姐记错了,是檀香啊。”
  于是末儿笑不出来了,“是哦,去年的事啊……哎,大概是最近太累了,总记错事,哎哟,我头有点晕,阿嫣,扶我回去休息……”
  这个借口用得实在糟糕,但除了落跑之外,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跟杜雪意的熟人叙旧,明显是最危险的一件事,说得越多,就错得越多,最后一定死得很惨。
  早知道不该来的啊。
  末儿一边落荒而逃,一边在内心哀嚎。
  兰德看着那长长的队伍离开,雕梁画栋,雪似梅,梅似雪,一片冰雪天地,太子妃一身红衣分外显眼,头上的展翅金凤迎着日光忽然一闪,那是太子妃转弯时偷偷回头看了一下,脚下一绊,险些摔跤,宫人们一拥而上扶起她,队伍慢慢消失。
  “阿朝,去查一查她的来历。”
  没有人回答,帘幔却是微微一动,仿佛一阵风离开了。
  “杜明泽从来没有练过功夫,我们也从来没有逛过灯市。”丽嫔悠悠道,“我还觉得奇怪,为什么杜家肯把人送进来,原来,送来的只是个替身啊……”
  她的话说到这里停下,因为兰德已经回过头,一双漆黑的眸子望定她,“那口血,你是故意的?”
  他和丽嫔曾经中过极霸道的寒毒,一旦真的呕血,那便是寒毒复发,性命垂危,神仙难救。
  丽嫔脸红了红,“是。”
  “我答应过他,会护你一世周全,你其实不用这样。”
  “我只是怕……殿下,我怕你真的会喜欢上她,等到将来对付杜家,反而放不开手脚。”丽嫔偎在他的胸前,环抱住他的腰,“可没想到,进来的只是个替身,你打算拿这个冒牌太子妃怎么办?”
  “冒牌太子妃?”兰德轻轻勾了勾嘴角,“这样的傻话,以后可不要再说了。”
  丽嫔讶然抬起头。
  “大婚之日,我的礼舆从杜家抬出来的是杜雪意,和我一起奠天奠地的是杜雪意,如今位正东宫的,也是杜雪意。从始至终,从头到尾,都只有杜雪意。”兰德定定道,“我娶的是杜雪意,这点,绝不会错。”
  “为什么?”丽嫔讶然,“杜家的打算很简单,你要是战死,他们随便编个理由,就说这个是假冒的,真正的杜雪意依然是冰清玉洁,照样能嫁给安王,成为新的太子妃。你要是回来,他们也能偷龙转凤,将假的换成真的。总之无论如何,皇后的宝座都逃不出杜家的手心。”
  对于皇帝来说,杜家站在安王身边固然能遂了他易储的心愿,但杜家选择太子,正好给他一个机会,把杜家连太子一块儿除去。两块心病一起根除,何乐而不为?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皇帝绝不会对这场婚事多加干涉,东宫只有自生自灭。
  丽嫔略一转念,已经有了对策,“唯今之计,只有揭穿替身的身份,逼出杜家换来真正的杜雪意。杜明泽不可能会坐担欺君之罪,必定就范。到时,杜雪意在我们身边,杜家才会真正在我们身边。”
  兰德忽然笑了,笑得极淡,极淡:“你觉得,杜家的女儿,对于杜家而言,到底有多重要?”
  这笑意幽凉,眼眸深黑,丽嫔一滞,知道他说得是什么。
  端孝皇后。
  当年义父名满天下,却视功名利禄如浮云,吏部尚书几次亲自相邀入朝,义父都含笑婉拒。直到她六岁那年,一名内侍送了一封信给义父,义父来到了东宫,做了崇文馆的一名讲学。皇后怜她无人照顾,一道懿旨命她一起进宫中伴读。也是在那一天,她知道了一封信召将义父召入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后。
  皇帝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皇后与义父相识于少年时——当然除了相识以外,只怕还有另外的流言——从此冷淡了皇后,连带太子都不甚亲近,对当时还是昭仪的姜贵妃所生的七皇子兰初却是异常宠爱,一年所赐的礼物,占满了春华殿储物的宫室,于是干脆为兰初盖了一座宫殿,犹嫌不够,另外赐了一栋宫外的府第给兰初。
  以七岁之龄封王,得出宫开府之权利,兰初可谓开朝以来第一人。
  这样的恩宠令姜家隐然有与杜家并驾齐驱之势,杜家自然暗暗着急,却苦无办法。皇上对皇后从前也是十分宠爱,一切问题都只在流言。但如果真对池铭下手,便是对流言认真,欲盖弥张,情况说不定会更糟。
  当时的国丈、兰德的外祖欲让皇后向皇上示好,但皇后当时只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问心无愧,可对天地。”
  皇后的性子,身为父亲的他再清楚不过。
  就在他无计可施之际,当时还只是杜家三公子的杜明泽,提出了一条建议:
  ——让皇后以死明志。
  据说,就是因为这条建议,杜明泽打败了杜家的大公子和二公子,成为杜家的掌权人。
  在丽嫔不甚清晰的儿时记忆里,皇后总是穿白衣,别无装饰,只有一串琥珀佛珠随身,常年不摘,身上总带着一股好闻的淡淡檀香,而没有一丝脂粉味。然而就算后宫佳丽全加起来,也敌不过那张脂粉不施的脸。皇后之美,当真美绝尘寰。有好一阵子,她真的以为皇后是天上的仙子。
  这样的仙子,无论待谁都平平静静,清清淡淡,哪怕是面对帝王。偶然几次见到帝后在一起的模样,都是皇上说得兴致飞扬,竭力逗皇后一笑,皇后若是能微微笑一笑,皇上必定更加欢喜。但从义父入宫以后,皇上来见皇后的次数越来越少,说的话也越来越少,最后渐渐不来了,皇后也不甚在意的样子,就和皇上天天驾临时没有两样。
  当时不懂,后来她已经明白了,这大概是杜家教育女儿的失败,他们培养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没有培养出柔情似水的妻子。
  皇上已经对皇后断念死心,杜家所指望的,是莫要连累了太子。太子才是凤晏的未来,杜家的未来。
  端孝皇后死的那天晚上,下着很大很大的雨,就像是江海的水一起倒灌,想要让宇宙重回洪荒。
  只是,皇后死后,杜家“让皇帝惊痛遗憾之下,弥补太子”的算盘却落空了。东宫里不再有清浅的檀香,也不再有皇帝驾临。皇后死去已有十年,十年来,皇帝再也没有踏进过东宫一步,哪怕是太子大婚。
  精明如杜明泽,显然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他留下了杜家为凤氏皇族精心准备的皇后杜雪意,送来了一个貌似雪意的女子,嫁进东宫。
  只等兰德一死,这个替身便失去作用,杜家将再次大办喜事。凭祖宗的规矩,凭兰初与杜雪意的感情,杜明泽,将当上万无一失的国丈。
  这是显而易见的阴谋,兰德却似无动于衷,看得丽嫔直发急。兰德抚了抚她的头顶,“傻真儿,你为什么不想,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呢?皇后不是真正的杜雪意,我就可以永远摆脱杜家。”
  嫁进来的不是真的杜雪意,而是一名替身,心头骤然涌起的是浓重的失望与愤怒。然而,这样的情绪也只有一瞬间,他的头脑便冷静下来。任何一种局势,都会有可趁之机。对方有多大的胜算,便有多大的破绽,这是多年前池铭教给他的。而这十年来,绝地求生已经是他的本能,他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借机铲除杜家这块历代帝王的心病。
  “可是……”
  可是,有阿洛虎狼在前,有安王图谋在后,还有皇帝暗暗拨弄一切……你,真的,回得来吗?
  丽嫔美丽的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担忧。
  “没有可是。”兰德笃定道,“我必须活着回来,不能回来,就是死。我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还不想再死一次。”
  丽嫔轻轻将脸贴在了他的膝上,眼眶有泪,但忍住了。她知道他的隐忍,知道他的强大,但,她更知道,这一次有多危险。
  年年上贡的阿洛,今年的贡品没有入期到来,边疆还有不少异动,当阿洛洗劫了边境三个村庄的消息传到朝廷后,每个人的心头都有几分沉重。但丽嫔相信,那高坐在龙座上的皇帝,心底滑过的,一定是一阵轻松。
  终于,找到机会了。
  可以光明正大地除去眼中利、肉中刺。
  太子仁孝,代御驾亲征。这是多么完美的借口,不会给史书留下任何一丝污痕。
  前有阿洛,后有安王,一直在太子和安王之间举棋不定的杜家也终于做出了选择——送一个假太子妃入宫,真正的杜雪意,当然是要留给安王。
  阿洛一行,其实是条死路。虽然皇命在身,但以兰德的手段,要使诈留在东宫并不难,只是,但明明知道是条死路,他却还要执意踏上去。
  “留在皇宫,留在他的眼皮底下,那才是死路。”圣旨下到东宫的那一刻,这个一直从小便一直庇护着她的男子已经有了决断,“丽嫔,不要担心我,你应该恭喜我,终于在死路中找到一线生机。”
  到底是死路,还是活路,在他的眼里,也许有另一番光景。虽然她是世上离他最近的人,却也不能真正明白他眼中的世界。
  无论是死路,还是活路,都不要紧。
  她的心里只有一句话:
  ——死则同死,活则同活。
  早在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们的命运就被拴在一起了。
  二
  末儿逃也似地回到沐华殿,一颗心还在砰砰跳,“怎么办?我好像露馅了,是不是?”
  阿嫣怔怔不语。
  “阿嫣?”末儿拿手晃了晃阿嫣,“阿嫣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傻了啊!”
  阿嫣眼神空洞,声音飘忽,“老爷从来没有练过拳脚功夫。”
  末儿倒抽一口冷气。
  阿嫣继续飘飘忽忽道:“小姐和太子至少三年没有碰过面了,更别提逛街,买香囊,那大概是他们小时候的事。”
  末儿已经连冷气都抽不出来了。
  宫殿空荡寂静,只剩下两个人的心跳和呼吸。不用照镜子,单看彼此脸上的恐惧和苍白,就知道自己的模样。
  “这下……”末儿努力想扯个笑容出来,可惜脸部肌肉已经不太听话,喉咙也干巴巴,“……这下是不是死定了?”
  两人的视线慢慢落在宫门上,心跳如雷,只觉得下一瞬,就会有东宫率卫提着刀破门而入。
  “我们是因为骗人而死的,死后不能轮回,要下拔舌地狱的啊……”末儿喃喃道。
  阿嫣已经哭了出来,“求求你不要说了……”
  就在这时,门上传来“笃笃笃”三下响,阿嫣吓得“哇”地一声,抱住了末儿。
  末儿眼神发直,喃喃道:“是我们骗人不对,下地狱也是应该。该来的总是要来,躲也躲不过。起来,我去开门。”
  这是这辈子,末儿所开的,最沉重的门。
  门缓缓打开,外面的雪光透进来,最先出现在视野里的,是花。
  梅花。白色重瓣,紫蒂紫蕊,香气直透骨髓,令已经有些昏沉的末儿猛然一震,灵台清醒。
  眼前只有田光一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内侍。除此之外,别无旁人。
  没有率卫,没有刀。
  “奴才给娘娘请安。”田光手捧着一只美人耸肩瓶,瓶中供着两枝虬枝的梅花,大半已经盛开,还有不少花骨朵儿,开得很精神,“这是殿下命奴才送来的。殿下说,明日回门,这花送来为娘娘添妆。”
  花是怎么接过来的,末儿已经不知道了。抱着那花瓶,一时间,末儿只觉得在做梦,狠狠拧了一下自己的脸,疼得差点叫出来,这才相信,兰德并没有怀疑,并没有追究,并没有怪罪,她们所想象的一切可怕的事,都没有发生。
  太好了!两人再一次相拥而泣,这一次,是因为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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