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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方倍对父母的工作完全不感兴趣。
  她是王正申与孙公允的唯一女儿。父母均是建筑师。王正申开设建筑事务所,在行内相当著名,工作范围伸展到欧亚美洲。
  孙公允女士曾接受《建筑文摘》访问,她专职帮客户往全世界采购古董建筑材料,然后,设法贯通融汇装置到他们家中。
  两人都是长袖善舞的生意人,品位高雅收敛含蓄,叫客户欣赏钦佩。一家人生活得极之舒适,夫妻唯一烦恼是王方倍。
  方倍貌仅中姿,除出一双眼睛还算有神,其他均属平平。母亲五尺六寸,她却矮两寸,但还比妈妈重十磅。孙女士穿四号衣服五号半鞋,倍倍却穿八号上衣七号鞋。换句话说,倍倍毫不秀气,她是大块头。
  母亲时常嘀咕。
  “倍倍,你还在喝汽水?巧克力糖是孕妇吃的,白饭白面包最坏。记住,喝绿茶清水,吃蔬菜及清蒸鱼。”
  方倍唯唯诺诺:“是是是,是是是。”
  管家大力开关冰箱:“孩子们不吃蛋糕饼干汽水糖果,吃什么?”
  方倍过去搂住胖胖的管家瓜达露比:“说得好。”
  孙女士无奈:“倍倍,我拿你怎么办好呢,我像你这样年纪之际,随父母出游地中海寻找古董——”
  方倍微笑:“抢夺,母亲,巧取豪夺,一个国家的文物应当留在该国,拿破仑抢去米洛的维纳斯,英国人搬回巴特农神殿的浮雕,都是盗贼行为。”
  原籍墨西哥的管家有感而发:“西班牙为黄金将印加人灭族。”
  孙女士秀丽的面孔绷紧:“倍倍,至少功课做好些。”
  “我平均分八十二。”
  “父母指望是九十二。”
  方倍嘻嘻笑。
  “加油,努力一点,你做得到。”
  管家提醒东家:“太太,时间到了,客户等你。”
  孙女士喝完咖啡匆匆出门。
  管家喃喃说:“我是她,早就退休在家多养几个孩子过着充实忙碌的幸福生活。”
  可见每个人心目中的成功与快乐完全不同。
  管家问方倍:“你打算怎样?”
  方倍摊摊手:“做回我自己。”
  “八十二分在这个家里不够好。”
  “可是,做到九十分得作极其大牺牲,优异生除却读书,没有其他,睁开眼睛就是笔记与书本。”
  “你不怕父母失望?”
  方倍对父母十分了解:“他俩是有些许遗憾,但他们仍然爱我。或许,因为生得我比较愚鲁,故此内疚,爱我更多。”
  她约了同学打水球,咚一声跳进泳池,每个暑假晒得墨黑,整管鼻子上都是雀斑。
  父母都是聪明人,因此不会勉强女儿也做聪明人。
  方倍边吃午餐边看报纸。
  她最感兴趣的一页是分类广告,每一则都有足够魅力令她细读。
  是,方倍完全不像她那对漂亮精明能干的父母。
  今日,最有趣的一则小启事是一段寻人广告:“你在一街与海旁路交界的红胸鸟餐馆与我交谈,你年约四十,英俊有礼,你如记得我,请电九二五三四五七。”
  嗯,当时她没有鼓起勇气问他要姓名电话。
  还有另一段:“你见过我的小鹦鹉吗?在柏克商场失踪,绿羽、黄冠,愿付酬劳。”
  啊,失去才知珍贵。
  方倍读得津津有味。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讣闻上,先看到一个小男孩的照片。她恻然,轻轻问:“你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她细细读起来:“尹永聪,终年十三岁,平安在父母怀抱中辞世。他为癌症奋斗一年,我们特此感谢儿童医院的医生、看护、员工。家人将于周六下午二时为他在深湾游艇会举行悼念会。”
  方倍不能释怀,她看看时间:“我出去一次。”
  管家追出来:“下雨,用四驱车。”
  他们都把她看紧紧的,生怕她走脱,或是有邪恶的神灵来把孩子带走,所以古时华人替幼儿戴上金锁银锁,锁住在人间。
  方倍抵达深湾游艇会,发觉亲友已陆续进来,脸容略为凄婉,可是无人流泪,各人都控制得很好。
  方倍坐在一大束百合花旁边,有人过来招呼她:“你是永聪的补习老师吧,我是他小舅。”
  那年轻人给她一杯矿泉水,坐在她身边。
  那日下雨,空气特别清新,使方倍觉得有点凄凉。
  年轻人说:“别难过,他没有痛苦,家人十分爱他。”
  方倍脱口问:“他最喜欢的科目是什么?”
  “英式榄球。”
  方倍微笑,她低声问:“是怎样发觉病源?”
  “一日在学校草地,球打到他太阳穴,他当场晕厥,送到医院,检查后发觉脑里有肿瘤,做过两次手术,终告不治。”
  “那边是他父母吗?”
  “那是外公外婆,即是我爸妈。”
  方倍点点头:“都还那么年轻。”
  “永聪有女朋友否?”
  “他曾对我说,他仰慕一位少女补习老师,那是你吗,请问你尊姓大名?”
  方倍连忙回答:“不不,那不是我。”
  “但今日只有你一个补习老师来悼念会呢。”
  这时,长辈叫他,年轻人走到亲人身边去。方倍欷,她留下些许现款捐赠儿童医院癌症科,悄悄离去。她十分肯定尹永聪已经安息。
  回到家,她忍不住写了一篇小小文字,平实忧伤地写给永聪,告诉他,家人是何等勇敢坚强。
  这类题材最不好写,可是,世上没有容易处理的作文题目,社会越是文明,感情越是内敛,夸张的悲悼与爱却都叫人发笑。
  但是方倍简单的文句真挚诚恳。她写完之后,传真到报馆去。
  然后,像所有放暑假的少女一般,忙她自己的事去了。
  她对管家说:“我昨夜做梦,在一间光线幽暗的时装店挑选新衣,我从未见过那样多华丽新颖不落俗套的漂亮衣裳,眼花缭乱,美不胜收,而且售价廉宜,我挑了一大堆,欢欣莫名。”
  管家看她一眼:“在我们家乡,那是象征挑选夫婿。”
  方倍诧异:“是吗,多么有趣。”
  “你可有挑中一件白裙?”
  “没有,都是彩色缤纷,有些还钉着亮片。”
  “你做有颜色的梦?”
  方倍笑答:“我的梦全部七彩。”
  “有这种事,让我去问问长老。”
  方倍说:“瓜,”她一直这样叫管家,“这个‘瓜’字,是唯一在普通话、粤、沪三言中发音几乎一样的字。”
  管家恻然:“那许多方言,你们不觉痛苦?”
  “所以我们特别爱诉衷情。”
  “那些方言,都类似吗,都容易听懂吗?”
  “好似法语与英语之别。”
  “难为你们了。”
  就在这个时候,同学坤容来电话找她,声音急促:“方倍,沪语是否即上海话?”
  “是,有事吗?”
  “你谙沪语,请即到西区医院急症室来一趟,有一小女孩需要翻译。”
  方倍知道坤容在医院做义工:“是何种案件?”
  “你不会想知道。”
  “我不知如何帮忙?”
  “她父亲枪击女儿后企图自杀,七岁的她当场晕厥,胸部中弹,万幸救回一命。”
  方倍一时没听清楚是万幸还是不幸,她答:“我马上来。”
  管家急急说:“你爸妈今日在家吃饭,有话同你说。”
  “耶,耶。”
  管家啼笑皆非,自三岁起,她叫这小孩收拾玩具,小孩就如此敷衍她,“耶,耶”,至今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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