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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方倍房间与整幢房子的简约优雅设计完全不同。她占着整个顶楼,一张乒乓球桌上摆满功课,地上堆着书籍、三部私人电脑、电话电视、运动器材,把数百平方尺挤得满坑满谷。
  私家小露台上还有喝下午茶用帆布椅,夕阳西下之际她最爱坐在那里看风景。
  第二天早上,管家来替她打扫,“你没约会?”
  方倍摇摇头。
  “换上花裙子,约同学去吃冰,去。”
  “他们拉队到墨西哥去了。”
  “全体?我不相信。”
  方倍正在看报上讣闻:“纪念:大卫,十年了,未能忘记你的笑声,我听到你侄儿汤默斯大笑,我知道他完全像你。妈妈。”
  方倍把小启递给管家读。
  管家恻然:“人生磨难无穷无尽。”
  “可怜的母亲。”
  管家放下报纸继续吸尘。
  “妈妈说我不知像谁,我会似叔父吗?”
  “你叔父在大学做系主任。”
  “那我也不似他。”
  这时电话响,方倍去听:“是,我是王方倍,是我曾经给贵报投稿,啊,该稿将于明日刊登,太好了,家人向我致谢?”
  管家悄悄退出门外。
  编辑约方倍面谈:“随便你说个时间,我们希望继续得到你的稿件。”
  方倍意外:“我下午三时可以到报馆。”
  “你找冯乙好了。”
  到达报馆冯乙迎出,他是个年轻人,平头方脸,白衬卡其裤,看到方倍,他意外:“是你?”
  方倍微笑:“是我。”
  “请坐,你写得很真挚,编辑部十分喜欢。没想到你是少年,还在读书吗?”
  方倍交出学生证,他看过:“失敬,可以约你写散稿否?笔名也替你想妥,叫方舟如何?容易记,好上口。”
  方倍踌躇:“我对自身写作能力并无信心。”
  冯乙笑得弯腰:“你是唯一会那样说的人。”
  “我没有把握定期交稿。”
  “对于这点,做编辑的我倒有丰富经验。”
  方倍见他如此幽默,不禁微笑。
  冯乙相当起劲,他说:“我替你想好了专栏名称。”
  方倍好奇,她也热心起来:“叫什么?”
  “叫‘众里寻他’,你明白吗?”
  方倍点点头,回答:“ICQ。”
  冯乙本来怀着一丝希望,明知不实际,也盼望听到这土生儿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当然失望了。
  他愣住一会,定定神:“是,你讲得对,人物素描,大城小景。”
  “我愿意学习。”
  “太好了,预约每星期一篇,你要督促自己。”
  “万一没有题材呢?”
  “请你思考。”冯乙指指他脑袋。
  方倍愉快地答:“明白。”
  “谁教你中文,是父母吗?”
  方倍据实答:“我在中华文化中心办的中文班读了五年。”
  她告辞,走到门前。因为高兴,她跳跃一下。
  冯乙的同事看着少女背影:“她有写作天分?”
  “真正有天分的人极之罕见。”
  “那你是渔翁撒网。”
  冯乙说:“她具备条件,她的文字有细节:游艇会里的悼念会,季节气候时间气氛,带出短暂急逝生命,祖父母颤抖打皱的手握谢每个来访客人,向他们道谢……很动人。”
  “冯乙,很少听你赞人。”
  “是,愿意写中文的人越来越少,都认为缺乏前程,尚未动笔,便艳羡英文书动辄畅销三千万册。”
  “不是时常讥讽畅销书吗?”
  “英文畅销书不一样。”
  “心思如此复杂,怎能静心写作。”
  冯乙答:“那孩子单纯,她毫无杂念。”
  ICQ,冯乙苦笑。
  他担任当地一份华文报编辑已有两年,刊登社团消息及图片实在已经生腻,希望得到新血。
  谈何容易,在学校里他们还得兼顾英法两语。
  可是因为教学方式轻松,他们并不觉得特别辛苦。
  原来只是个小女孩,中文系出身的他颓然。
  方倍回到家,神气活现地对管家说:“从今日起,我的名字叫方舟。”
  管家正在签收一只大纸箱。
  “这是什么?”
  “巴黎寄来的古董,你母亲的收藏品。”
  这时孙女士兴奋地推门进来:“寄到了吗,让我看看。”
  她拆开检验,原来是两幅玫瑰图案染色玻璃,她小心翼翼朝阳光举起:“小倍,这是路易康复铁芬尼的玻璃窗,一共十六幅,我都拿下了。”
  孙女士吁出一口气,转让给客户,从中获利。
  孙女士在近郊租了一间货仓,堆满类似宝物,囤积居奇。换言之,她是个小生意人,手法有时颇为腌臜。
  方倍曾经见过从巴厘岛运回的檀香木古朴雕刻大门,原来属于一间庙宇,又有庞贝古城找来的一块碎石拼图,是小小爱神丘比特射箭人像,此刻,它们都跑到富豪的家里去了。
  只听得母亲问:“猜猜这些染色玻璃会装置在什么地方?”
  方倍想一想:“浴室。”
  “是一间兰花种植暖室。”
  管家称赞:“那多美。”
  “是,暖室朝东,每天太阳升起……”
  小倍没听下去,这些都是身外物,她没有兴趣。
  她回到房中,问编辑部要了些资料,坤容的电话又来了。
  “有空吗,记得那个叫朱昌的孩子?”
  “她怎么了?”那张小脸烙印在方倍脑海。
  “她一直叫妈妈,你可以来看她吗?”
  “案情发展如何?”
  “原来她母亲嗜赌,欠下大量赌债,债主持枪上门,那母亲逃逸,父女遭到枪击。为着家声,丈夫还得替妻子顶罪掩护。”
  “荒谬。”
  坤容也这样说:“幸亏到了你我这一代,已不知面子为何物。”
  “抓到凶手没有?”
  “没有,那女子丢下家人不知所踪。”
  “我马上来。”
  方倍走进病房,看护正在替小孩解换绷带,尚未发育的胸部伤口是一个洞,即使痊愈,也是终身疤痕残疾。
  看护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答:“可借助矫形手术。”
  方倍不出声,握住小朱昌的手。
  看护又说:“人类总有看得到或看不到的伤口。”
  方倍点点头。
  朱昌说:“姐姐你来了。”
  “是,我给你带来《星球大战》影碟。”
  朱昌立刻被主题曲吸引:“姐姐,说些什么?”
  “旁白说:许久许久之前,在一个老远老远的银河系……”
  朱昌兴奋,暂时忘记苦楚,捧着小小液晶荧幕欣赏。
  方倍写了一篇散文,题目就叫《在一个遥远的银河系》。
  刚预备修正,身后有人说:“给你带来咖啡。”
  原来是警务人员金彼得,他穿着便装,一脸阳光。
  “谢谢。”
  “听说你在这里,顺便过来看看,案子已经侦破,疑凶落网。”
  “朱太太欠债多少?”
  “连利息一共七万美元,警方已逮捕高利贷。”
  这笔债一辈子还不清。“找到朱太太没有?”
  金彼得摇摇头:“这孩子恐怕要交给儿童所。”
  方倍心痛:“呵,千万不要。”
  金彼得无奈:“社会福利署已经插手。”
  “她父亲并非凶手,为何要交出女儿?”
  “可是他身受重伤,没有能力——”
  这时看护推进一个坐着轮椅的男子。
  朱昌叫出来:“爸爸。”
  那父亲拥抱小女儿,大汉也不禁落泪。
  方倍抬头:“我会替他找市议员帮忙,务必替他寻得代表律师,争取抚养权。”
  那朱先生听懂了,连忙说:“多谢你们热心帮忙。”
  金彼得腼腆地说:“我是韩国人,不谙中文。”
  “我立刻去办事。”
  方倍知道这得靠传媒大能,她致电冯乙。冯乙一听,连忙答允:“我找华侨中心帮忙,你快交稿。”
  方倍回家把稿件写出来。
  管家问:“你忙什么?”
  “打抱不平,即扮演罗宾汉。”
  “你当心,凡是替植物动物说话都理直气壮,人帮人,却要小心种族问题。”
  方倍搭住管家肩膀:“我叫传媒出面。”
  “放暑假以来你反而瘦下来。”
  父母出门前给方倍一张备忘录,上边写着详细指示,还附着律师会计师医生联络号码:“有事二十四小时与父母通话。”
  “明白,我稍后来看你们。”
  孙女士凝视女儿:“你几岁了?”明知故问。
  “妈妈,二十岁。”
  “为什么在母亲眼中,你永远只得六岁。”
  方倍无奈:“爸比你略好,爸永远当我九岁。”
  第二天方倍送父母往飞机场,原来客户派私人飞机来接王氏夫妇。
  在世俗眼中,这叫做尊重,这叫做排场。
  方倍走上飞机舱参观,飞机师是个年纪不比她大很多的金发女,向她介绍:“这十二座位飞机叫海湾暖流,十分舒适安全,有两张卧铺,一个厨房,通讯设备齐全。”
  方倍朝父母摆手:“顺风。”
  小小飞机朝蔚蓝天空仰冲上去,地勤人员向方倍笑说:“有钱真好。”
  方倍也客气地回答:“那不是我。”
  她把车朝家驶回去,忽然心血来潮,她找出电话,拨过去:“我是《新明日报》记者王方倍,请问,你找到红胸鸟餐厅那个人吗?”
  原先以为那位女士不愿回答,谁知她毫不犹疑告诉陌生记者:“我没有找到他。”声音里有许多遗憾失望。
  “可以来采访你说几句吗?或许我可以帮你。”
  “舍下十分狭窄凌乱,孩子吵闹顽劣,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你过来吧,地址是六福路三七三号。”
  方倍立刻把车子转弯。
  六福路是中级住宅区,治安普通,妇女要分外当心。
  一按门就有人来应门,一个略胖的年轻女子说:“我是阿琳,你是王?”
  她们互相握手。
  屋内并不如她形容那样不济。她有一个幼儿,坐在高凳上吃胡萝卜。
  阿琳颓然坐下:“你读到广告,他却没有。”
  “广告只有两行细字,不易看到。”
  “我不敢刊登半页纸。”
  “我帮你写一段特写,或许他会看见。”
  阿琳扬扬手:“算了。”她斟出红茶,刚刚烤好的巧克力饼真香脆可口。
  她说:“我是个单身母亲,在家工作,缝制设计女装晚礼服,兼照顾一个小女儿。我没有机会接触男性,我深感寂寞,我并非轻薄女子。”
  方倍却微笑:“女子偶尔轻薄又有何妨。”
  阿琳一怔:“你似乎是个明白人。”她笑了。
  她给孩子一块饼干,孩子吃得津津有味。
  “小孩多大了?”
  “十五个月。”
  “应该会走路了。”
  “是,到处乱跑,一日,想吃冰激凌,便到红胸鸟餐厅去,碰见那个男子,或许他已有妻子,或许……”
  “那男子为何吸引你?”
  “他十分干净,有极友善笑容,还有,他喜欢孩子,替小琪拾起外套。”
  “就那样吗?”
  “王小姐,‘就那样吗?’你还年轻,不谙世事,这样的男子,已经十分难得。”
  方倍笑:“相信我,我有不少男同学,我对男儿本色略知一二。”
  “加上他眼神中有一种我向往的机灵神采。”阿琳叹口气。
  方倍问:“可以参观你的工作室吗?”
  她带记者进走廊。“这里。”
  啊,方倍意外。工作室宽大明亮,两张大方桌上遍布绫罗绸缎,纸样软尺,有些已经完成大半,穿在人形模型上,美不胜收。全是跳舞宴会时穿的晚服,但是它们的创造主却寂寥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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