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公允面色稍霁:“起来了?”
方倍驾车送母亲,途中她鼓起勇气:“妈妈——”
孙女士答:“放心,我爱你不能更多,也不会更少。”
方倍还能讲什么呢,可是她原先要说的,并非求母亲原谅。
“妈妈,你那些古董建筑材料——”
“对,我找到一条清朝门槛,你知道那是什么?”
方倍只得回答:“中国古老房屋门口都有一条木方,拦住门口,用来阻挡灰尘昆虫之类。”
孙女士笑,“说得差不多,沪人形容一个人机灵,叫做‘门槛精’:伊门槛精得来,可见跨过这门槛,是一宗学问。”
“这是一条旧木,用来做什么?”
“门槛用坚固楠木制造,把它升级,用来做横梁,也是设计。”
“你都打算运到纽约吗?”
孙公允不再回答:“有空与老聪亮通电话,你们可以成为一对。”
母亲挥挥手又走了。也许,她觉得那样才是优质生活:行内知名,高高在上,收入丰富,周游列国。
年轻的王方倍看着,反而觉得累。
回到家里,只见一个中年汉子蹲在一辆小货车旁边,看见她站起来:“王小姐你回来了,我叫查理,王太太吩咐你签收。”
方倍见他老实,轻轻问:“只这么多?”心中有了主意。
中年人搔搔平头:“王太太只叫我送一条门槛给她过目。”
方倍不动声色地问:“还有吗?”
“在我仓库里。”
方倍说:“大家是熟人,带我去看看。”
中年人只想多做生意,连声答允。
管家追出来:“小倍,别上陌生人车子,你驾四驱车尾随便是,办完事即回来。”
方倍感激地点头。
那座仓库在郊区,方倍读报,知道不法之徒时时利用类似大型仓库做大麻种植场,一次收成三千余株,零售价达百万之巨。
方倍内心忐忑。
他们把车子停好,中年人说:“欢迎到胡氏建筑材料。”
方倍走进大门,对胡氏肃然起敬,仓房面积不小,规模整齐,没想到他还亲自送货。
只见仓库分开几个部分,一个角落处理木材,另一处正替砖块加工。
方倍走近一看,吃一大惊,表面强作镇定,只见两个工人努力用细沙纸用心把每块地砖上一行字样磨掉,这几个字正是“中国制造”。
砖正面印有南美玛雅象形文字,其中一个字画成古朴可爱的豹子,自幼阅读《国家地理》杂志的方倍即时认出这个字读“巴兰”,正是豹子的意思。
这一批砖头,看样子全打算以赝品出售。
本来货真价实中国制造,磨去字样,加工,敲去角落,形成人为斑驳,再熏黑,便是古文明玛雅族古董,转售给大都会暴发户,从中获取暴利。
这批砖头最适合放在什么地方?方倍一下子想到后园泳池边喷泉壁。
她看够了。
方倍向胡氏告辞。
胡伯说:“王太太的订货我会准时交上。”
他怕方倍迷路,亲自驾车领她出公路。如此周到,可知王太太真是他的大客户。
沿途驾车回家,看到公路边聚集着一小群人,方倍天生好奇,缓缓驶停了车,问他们:“什么事?”
一个少女走近,泪眼汪汪:“昨晚汽车失事,我们四名同学在此丧生。”
方倍的心咚一声跌到脚底。
那少女的眼泪汩汩流下。
“哪间学校?”
“卡臣格兰中学,他们全是应届毕业生,已蒙大学录取,周末露营回家,不知怎地,司机忽然决定在此转弯,与大货柜车迎头相撞,四人即时身亡。”
少女呜咽哭泣,她的朋友过来抱住她。
他们一群人在现场献上鲜花,贴上照片。
方倍把车子驶回报馆,先给管家一个电话:“我已回市区,待会回来吃饭。”
“一人还是二人?”
冯乙在一旁露出盼望的样子,方倍答:“两个人。”
方倍找出车祸照片细看,只见一辆房车撞得稀烂,宛如一堆废铁,货车司机轻伤,可是他惊吓过度,不能走路,记者只听见他喃喃说:“这么大货车为什么他们看不到?我刹车不及……”
车祸中受害人年龄由十八至十九岁。
冯乙叹口气,“这是世上最大的损失,试想本国栽培一个年轻人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十多年免费教育及医疗,努力发掘他们所长,好不容易成人,就将踏入社会服务,缴税,却遇上这种车祸。”
方倍说:“我听说省府已经立例:一辆车里不准乘两名以上少年,除非他们是兄弟,就是要防止类似惨剧。”
“我不知详情,每年暑假总有好几宗车祸,陌生人看着都忍不住悲痛,不要说是亲友。”
“父母……”
“真残忍可是。”
“不孝之中的极端。”
“车子为什么忽然在大路上转弯?”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方倍胸口仍然炙痛。
冯乙低头在电脑上读稿拼版,土头土脑的他一向只管全神贯注做好本分,方倍在这一刻不由得对他特别好感。
她坐在他身边,“今晚到舍下便饭如何?”
冯乙微笑,立刻警惕:阿乙,切莫有非分之想;嘴里随和地回答:“好呀。”
夏季,太阳到九点多才下山。他们在家吃完面食,方倍到花店买了一大盆水仙花。
“到什么地方去?”
“车祸现场。”
冯乙轻轻吟道:“美丽的水仙花,我们泣见早逝的你,如旭日未届中午——”
方倍驾车出去,只见现场只剩下照片与花束,她下车尊敬地把花盆放好,鞠一个躬。
这时她听见身后有一个声音说:“是阿摩的同学吗?”
方倍回头,看到一个白发老翁。
他说:“我是阿摩外公。”
方倍实在不忍,看了看那个叫阿摩少年的照片,她点点头。
“多谢你。”
方倍低声答:“不客气。”
老翁说:“告诉我,阿摩在课室里是什么样的学生。”
方倍凝视照片:“阿摩英俊,高大,女生都喜欢他,他待人有礼,诚实,是个班长,其他同学有难题,总找他解决,他慷慨,从不吝啬时间或金钱,喜欢请客。”
老翁拭泪。
方倍说下去:“教师以他为荣,同学爱戴他。”
“他们说,阿摩驾驶不小心——”
“警方正予以调查,也许是货车刹掣问题。”
“是,是。”
方倍说:“时候不早了,你请回家吧,家人需要你。”
“是,小姐,你说得对。”
“你先上车。”
方倍看着老先生驾车离去,她才上车。
冯乙耐心等她:“可要喝杯咖啡?”
方倍说:“人生无常,我忽然觉得害怕,想回家躲进被窝。”
“这篇特写叫什么名字?”
“告诉我,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生。”
“方舟,你真会赚人热泪。”
“又名:请小心驾驶。”
“这一切都是超速之故。”
“叫外公来鞠躬,真是不该。”
冯乙送方倍回家,在门口问:“你父母可有门户阶级之见?”
“他们不是那样的人,况且,你堂堂清华门生,学识精湛,有什么好怕。”
“我英文没你的好。”
“的确,我俚语比你懂得多。”
“考一考我。”
“譬如pimp这个字,本来是坏字,指皮条客,但现在,如果说:你的打扮够pimp,即时髦入格。”
“什么?”
方倍得意扬扬:“Dude,你不知道吧。”
冯乙笑出声来。一个叫他笑,而不用他哄她笑的女孩子,到什么地方去找!
方倍说:“你的中文程度高,才叫人羡慕。”
“我教你。”
“我希望你送一本成语大全给我,那简直是华裔心灵鸡汤大全,所有做人道理都在里边。”
冯乙笑:“这个说法倒新鲜。”
“像欲速则不达,小不忍则乱大谋,吃亏即便宜,五十步笑百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真是个宝藏。何必崇洋,这些民间智慧胜过西洋哲学多多。”
“你是一个妙趣女郎。”
方倍很高兴:“是吗,你真那么想?”
一个星期后,方倍的母亲叫她去纽约。
管家说:“飞机票在书桌上,我已替你收拾了行李。”
方倍叹口气坐下。
“人家巴不得去纽约,会雀跃。”
方倍又叹口气。
“是不舍得冯先生吗,叫他一起出发好了。”
“不,不是冯先生。”
“那么,明早我送你去飞机场。”
这时坤容来找她,听见“纽约”两字,双眼发亮。
她把笔记还给方倍:“你真幸福。”
“你近况如何?”
“我搬到住宅区一间地库住,独门独户,那家人很干净,租金也比宿舍便宜。你有事,仍打我手提电话好了。”
管家又管闲事:“坤小姐,你要当心,夏天莫开窗睡觉。”
有母亲的人嫌老妈啰唆,没有母亲的人听到忠告鼻子发酸。
方倍问:“去纽约,要给你带些什么吗?”
坤容答:“到纽约不是为购物,到处走走,吸收一下那大熔锅的气息。逛大都会,现代与历史博物馆,看大百货公司橱窗布置,到大学探访……”
方倍微笑:“我请你,一起来吧。”
管家怂恿:“好朋友一起旅行最开心。”
坤容犹疑:“我不想打扰。”
“加多双筷子而已。”
坤容说:“所费无几,我打算将来自费旅行,方倍,我是你朋友,不是你跟班。”
方倍还未说话,管家先大声赞好:“有志气。”
方倍与坤容握手道别。
第二天下午她抵达纽约这个大都会。纽约,从前叫新港,稍后被英殖民政府更名为新约克郡,即纽约,沿用至今,是世界最大港口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