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irst chap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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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语言|饮食
我梳着马尾辫,身穿最喜欢的白色上衣和红色
短裤,兴奋地坐上了南下的飞机。人生第一次,只
身一人,告别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北京,去一个叫“香
港”的地方求学。
飞机向南飞
2005 年8 月7 日,我梳着马尾辫,身穿最喜欢的白色上衣
和红色短裤,兴奋地坐上了南下的飞机。人生第一次,只身一人,
告别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北京,去一个叫“香港”的地方求学。
伴随我的,是一大一小两个箱子,里面塞满了父母贴心的
照顾,还有许多尽显生活智慧的小物件,以备不时之需。箱子
太小,而父母的不舍与关爱太多,以致许多叮咛和嘱托无法在
箱子里安居,一句一句被其他物品挤出来——我心里有些烦,
我早就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了。
父母最后问:“到了那边是否有人接机?”我再次不耐烦
地回答:“好了好了,别瞎操心!都安排好了。”
幻想着未来,我感到自己仿佛生了一对翅膀,并且不断地
充血,一种想要自由高飞的冲动渗透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侧眼看,
我却只是看到了机翼轰轰作响,原来高飞的,不过是飞机。而我,
真的就这样离开北京了吗?香港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剎那间,我心中升起了一丝悲伤,翅膀充血的感觉顿时消失,
剩下的,却是红肿的双眼……刚刚离别时,妈妈哭了,她的眼
泪此刻才变得清晰,一串一串的……
然而内心马上被另一股思绪占据。我暗喜人生可能不是我
所能想象。未来带给我的,可能是新奇,甚至是幸运——我以
为我会永远幸运呢!在飞机上,我开始回忆这一年奇特的
经历……
2004 年,我考上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我一直想学习新
闻专业,只是种种原因使得那时的我没能跟从自己的兴趣)。
进入清华后马上开始新生的军训。有一天,我在军训的休息时
间收到辅导员集体派发的港大招生单张。香港大学?从来没有
听过,当时便随手扔掉。不过,没过几天我得知有三个已经进
入北大和清华的好友都决定参加这个选拔考试,我渐渐感到好
奇,是什么令出色的她们放弃北大清华,选择香港的大学?虽
然我想不通,但是我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
距离港大的公费生选拔考试还有三天,我决定前去一试。
自小我很喜欢冒险,这次我没有做任何准备,也没有任何压力,
更没有告诉家人,就去应考了。港大来的老师有一种和内地学
者不同的气质,我说不出来,但是当我看到最后的几张幻灯片,集中总结出去港大读书的优势,并向我们发出最诚挚的邀请,
内心便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我要去香港大学!
无论是笔试、面试、小组讨论,我都异乎寻常地顺利通过。
当时我的室友也去应考,她也进入了最后一轮,和我在一起进
行小组讨论。最后走出房间时,她淡淡地对我说:“赵晗,你
肯定能去。”我很奇怪地问:“为什么?”她说:“面试官关
门的时候,只对你笑了一下。”
这位室友酷爱心理学,最后果然如她所料。公布结果的时候,
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挑选专业的时候,我选择了BBA(Law)
工商管理法学双学士学位。但签署协议书后,我又提出要更改,
其实我并不了解自己更改的原因,只是觉得不安,于是我最终
选择了Accounting & Finance(会计金融)。港大老师把写着
录取为BBA(Law)的那张纸沿对角线一撕两半,把BBA(A&F)
的那张递给我,我们相视而笑。我这才打电话回家,平静地说:
“妈,我考上港大了,明年走。”父母一向支持我的选择,也
了解我喜欢尝试的个性。所以电话那边只传来一句略带惋惜的
回复:“你不是在清华吗?怎么突然去港大……”
清华大学是四年制,那时的香港大学则是三年制,所以考
取了港大的清华学生可留校一年才赴港(即俗称“委培”,由
清华大学替香港大学委托培养一年)。我非常喜欢这样的安排,
如果没有在清华读过书,我恐怕会觉得遗憾。赴港前我可随时
放弃港大这个机会,继续留在清华读书,名额则由候补名单上
的同学取代。在清华的一年我听到了不同的声音。那时不同于
现在,对于考香港的大学还没有如此趋之若鹜,大多数人还在
远远地观望。有人鼓励我去,但更多的人劝我留下。父母的态
度是谨慎地支持,其他的亲戚则多有保留。
还记得当时有好朋友劝我说:“放着清华你不读,去什么
香港!香港那地方除了购物还有什么?”也有同学竭力挽留我,
其中一个男同学甚至在某个夜晚约我去东紫荆操场的草坪,关
切地说:“我认为对你最好的发展,还是在清华。我听说那边
管理极为松懈,治学又不严谨,学生活动更是荒唐……”我问
了他一句:“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我从深圳来,我过去
是这么听说的。”虽然如此,我还是对陌生的香港大学充满了
期待。
港大招生讲座的那天,香港老师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气质、
谈吐,甚至是制作的每一张幻灯片,都令我感到和我的世界如
此不同,这些都莫名其妙地吸引着我。我暗自想,就算是冒险,
我也想出去闯一闯,离开这个一切于我而言太熟悉太理所应当
的城市……
回忆到这里,空姐开始了餐饮服务。我喝下一口番茄汁,
看看手表,想象着令人无比向往的新生活!
我从未踏足香港,这个地方于我是多么陌生。记得1997 年
香港回归的时候,我晚上在家看交接仪式的直播。那时我还在
读小学,对于什么是回归没有任何想法。每逢大事来临,学校
都会搞些庆祝活动,那次是组织我们参加一个庆祝香港回归的
歌咏比赛,我所在的五年级二班要唱一首由罗大佑写的《东方
之珠》,童声唱出格外动听。每次排练时间都很长,有一天放
学,我同桌的爷爷来接她回家,非常不满学校的安排,就问:“干
吗天天这么晚?”她回答:“唱《东方之珠》。”她爷爷气愤
地回答:“什么东方蜘蛛,还西方蜈蚣呢!”我们听后,笑得
肚子都抽了筋。
看交接仪式时,英国人有些僵硬的高抬腿步法再次引得我
哈哈大笑,我和家人一起讨论他们走路怎么那么不协调,是我
们口中的“一顺边”。我随即在电视机前模仿,联想到“东方
蜘蛛和西方蜈蚣”,笑个不停。
电视渲染的气氛,令我深深地为香港感到庆幸,过去真是
悲惨啊,作为鸦片战争的牺牲品,遭受殖民统治那么多年,终
于回归了,香港人民想必非常快乐吧!然而转念一想,他们未
必活得悲惨,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精彩!
我的另一个小学同学,在班上颇为骄傲,因为她的姑姑嫁
到了香港。她不时拿出一些香港货在我们面前炫耀:“看好了,
这支笔是我姑父从香港给我买的,这颗糖也是!”糖果的包装
纸透着不凡,其他同学眼中流露出羡慕,要求摸一摸,但她总
是很不乐意。我对此很不屑:我爸工作的时候,常有机会接触
各国的游客,是他最早带给了我“国际视野”;他带回来的新
鲜玩意,才叫厉害呢。记得有一次,他拿回家一张香港买来的
猪肉脯,简直是人间珍馐!我实在舍不得吃,因为一旦张口,
就停不下来,可我只有一张……想到这里,我暗自计划,一旦
在港大宿舍安顿下来,我要给自己买些猪肉脯庆祝一下!
北京到香港的飞行时间约三个半小时。用这些时间在回忆
与憧憬中跳转,实在太短暂了。我感到北京正在身后渐渐退
去——在一个地方生活了二十年,实在够长了!
香港给我的见面礼
香港给我的见面礼,竟是一份彻底无助的感受。
飞机降落的时候,我使劲向外看,打量这座新鲜又未知的
城市。我看到的是山山水水,并不是电视上出现的高楼林立。
取行李,入境,一切顺利。我一手一个箱子,迈着大步,期望
着令人兴奋的接机画面。动身之前,我已经和港大负责内地生
工作的相关人员通过电邮,详细交代了航班号。他们回复了我
的邮件,表示会去接机,并安排我之后在宿舍入住。我感到无
比踏实,便没有问及自己被派往哪一间宿舍,甚至没有问他们
的电话号码。
我想象将有某个学长举着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欢迎港
大新生”,一见到我们,就箭步上前接过行李,热情地送我们
去宿舍,途中耐心地介绍香港……可当我走出A 出口时,并没
有看到类似的牌子,也找不到像是来接人的学长。与我乘搭同
一架飞机抵港的还有另一位新生,我们看着眼前敞亮的机场到
达大厅,新鲜有余,紧张不足。半小时过去了,我们彼此笑着
安慰:“可能我们早到了,他们还没有来吧。”我们继续耐心
等待,一边等,一边说笑,很是轻松。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
没有任何接机的学长出现。我们再次彼此宽慰:“可能他们以
为我们入境要排队等很久,所以迟些来。”又过了半小时,我
的不安开始加剧。
这时我们注意到通往抵达大厅还有一个B 出口,便拖着行
李急忙跑过去,可还是没有找到接机的人。我们意识到问题严
重了。在内地如果有人走失,会用广播寻人,不如广播找学长吧!
可是找谁广播呢?我又想起内地的口号用语:“有困难找民警”,
抬头便看到一位看上去二十多岁穿蓝色制服的警察,便用英文
告诉他我们和来接机的人走失了(直到那时我仍坚信会有人来
接我们),想广播寻人。他指指上边,说出发大厅有个咨询中
心,写着大大的“i”字母,你问问他们。我们拉着行李上电梯,
奔向“i”,再次说明用意。工作人员温柔而坚定地告诉我:“对
不起,我们不能提供这种私人服务。”
现代化的机场,气派的装修,保持着专业笑容的工作人员,
操着各种语言的旅客,林立的商铺,广播里播放着“鸟语”一
般的广东话——这一切,都令我感到陌生,我期盼了一年的香港,
给我的第一感觉,竟是如此无助!
终于,我们明白不会有人来接机了,只能自己想办法。那
个同学和我一样,也是收到邮件说接机的人会负责把我们带去
分派的宿舍,便也放下心,没有任何准备。这时我们两个女生
就像泄了气的气球,刚才的意气风发全都不见了,垂头丧气,
心中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我开始理解什么是黑色幽默。
父母临别时问我是否有人接机,我还嫌他们烦——我突然意识
到,这里不是北京,我没有任何亲人朋友可以求助!
那位年轻警察再次注意到我俩,就主动上前问有什么可以
帮忙。我说我们是港大的新生,要去香港大学。他说:“香港
大学很大啊,你们具体去哪里呢?”我们猜应该是去宿舍吧。
那时我以清华校园的规划来想象港大,也就是所有的教学楼和
生活小区都在一个园子内。但是他说:“香港大学的宿舍有好
几间,而且多数不在大学里,你们是去哪里呢?”我们一脸茫然。
“有联络人的电话吗?”我们再次摇头。他表示无法提供进一
步的帮助,我们只好再等等看。
同来的女生在香港也是无亲无故。不过这时,我突然想起
一个在清华认识的香港研究生,本来打算跟他学习广东话,可
并没有认真,最后我连自己的名字都读不准,他就回香港去了。
我们不算相熟,可是此刻他就是救命稻草。我给他打电话道明
困境。他说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就坐机场快线去中环,然后他
去中环站接我们,共商对策。一位不相熟的香港朋友在关键时
刻施予如此热情的帮助,实在令我感动。(在这以后,如果有
人初来香港遇到困难,我都会竭力相助,因为我曾深深体味过
那份面对着崭新的世界,举目无亲、茫然不知所措的感受。)
到港的旅客一拨接一拨从A 出口拉着行李出来。我注意到
有一个像是学子的男同学。那几天正是港大内地生报到注册的
时间,我猜他八成也是港大的。上前一问,果然是!然而,接
他的人,马上就举着如我所想象的牌子出现了。学长手中拿着
新生名单和航班资料。我和那位女生有些生气地上前询问,但
在航班信息栏上怎么也找不到我们的名字,倒是出现在火车接
站名单上。啊!我想起来了,最初我们是决定坐火车的,但是
不久后决定改乘飞机。虽然我们把航班信息准确地发给学长并
收到了确认回复,但他们忘记了更新接机名单。
如果不是遇到这位男同学,如果不是遇到准时来接他的学
长,我们在香港的第一天,真不知道会怎样收场。
那位学长说,他当天的任务只是接那位男同学,但既然他
们搞错了,就顺便把我们也送去宿舍吧!在他手里那张新生名
单上,我看见自己将落脚的宿舍叫“何东夫人纪念堂”——然而,
这个信息是准确的吗?我有些怕了。
这份香港给我的见面礼,叫我有一种预感:一个人在香港
生活,可能很艰辛……脑中又出现几个小时前在飞机上想到的
那句话,“生活可能不是我所能想象的”。只是我心中已没
有了当初的暗喜,却隐隐意识到生活中有许多我不能掌握的
事情……
祸不单行
之所以8 月来香港,是为了在开学前参加香港大学专为内
地新生举办的广东话班。听着这种奇怪的语言,我暗自担心自
己永远也学不会。只是没想到,我在香港学会的第一句广东话
竟是:“你望咩,再望我报警!”
广东话班的老师大多是基督徒,为人热情,在课余时间常
常邀请我们新生外出认识香港。一天,班上的几位老师带我们
去“饮茶”。最初我以为“饮茶”就是茶道,觉得这些老师可
真悠闲,后来发现“饮茶”原来是吃广东茶点。虾饺、鲮鱼球
和萝卜糕我一尝就爱上了——不过他们竟然管这些食品叫做“点
心”,这有别于我概念中的“点心”。在北京,“点心”专指甜食,
比如桃酥、枣糕、豌豆黄等。途中我和一位港大社工系毕业的
老师乘小巴,正在欣赏路边风景,忽然听见坐在右边的她对着
我左边的一个男人大喊:“你望咩,再望我报警!”虽然听不
懂,但着实吓了我一跳!那个男的马上下车逃跑了。我疑惑地
望着老师,她以生硬的普通话小声说:“刚才那个男人一直盯
着你胸口。香港有一些男人变态,特别好色。”我大惊失色,
慌忙问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啊?她就一字一句教我说“你
望咩,再望我报警”,并嘱咐我要大声说出来。
在此之后我独自上街便格外谨慎,对于中老年男子格外提
防,并且反复练习这句话。幸好至今都没有派上用场。
老师们对我们关爱有加,不久他们又邀约我们到赤柱烧烤。
在前往巴士站准备出发的途中,我突然感到浑身奇痒难耐,
最后只好目送他们像小鸟一样飞上了巴士,自己孤零零地走
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