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咳嗽该喝什么?
曾有一个香港朋友疑惑地问我:“南北方人有差异吗?”
我想,有时候双方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
国家。然而我相信,差异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可以慢慢融合和
重建。有交流,才健康。
谈到南北饮食的差异,我想从咳嗽喝什么说起。有一次我
咳嗽得很厉害,在办公室不能自已,咳无止境。
【情景1.如果我在北京,同事会说什么呢?】
也许是:“哟,你别得了甲流吧,回头给我们都传染了。
快回家喝点儿萝卜水、梨水!”
【情景2.在香港的办公室里,同事会说什么?】
“哇你咳得猴腮累啊(“猴腮累”是“好犀利”的普通话发音)。
饮多D 汤啦。返去试吓煲鳄鱼肉汤!”
我的妈呀,煲鳄鱼肉汤?对付咳嗽我只知道喝梨水、萝卜水,
怎么也想不到在香港取而代之的是鳄鱼肉汤。后来我查了查,
敢情鳄鱼肉真对哮喘、咳嗽等有疗效。你说他们这些智慧是从
何而来呢?
广东人对于吃的研究就是博大精深,令俺们北方人望尘莫
及。俺们北方人都是喝滚汤的,人家广东人却要煲老火汤。如
果你来香港游玩,千万别错过这里的汤水。五花八门的放什么
都有,但喝久了,就会发现食材是固定配搭的。比如章鱼莲藕
猪骨汤、西洋菜花生猪骨汤、粉葛鲮鱼赤小豆汤……就拿这章
鱼莲藕猪骨汤说吧,我是生生不明白,起初这些是怎么放一块
儿堆儿了呢(“一块儿堆儿”是北京话“一起”的意思)?广
东人又怎么知道这样配合好呢?——既补气,又滋润,还健骨?
之二:甜与咸
什么时候该甜,什么时候该咸,你分得清吗?对于我这个
在香港混迹多年的北京人来说,怕是分不太清了。
有一次我听到一个香港人嘲笑北京的豆腐花居然是咸的,
心里颇为不爽。我很有礼貌地告诉她,北京那个叫豆腐脑,浇
上去的是卤汁,必须咸的才好吃!她埋怨说,她费了很多劲去
习惯吃咸的豆腐花;我回复道,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习惯
吃香港甜的豆腐脑!说真的,第一次吃甜豆腐花的时候,我差
点吐出来……
北方人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豆腐脑要做成甜的!南方人
同样无法接受,为什么豆腐花居然是咸的?
之三:红烧还是清蒸?
如果我说“红烧石斑”,你的反应是“美味佳肴”还是“暴
殄天物”?
二十年前的北京人(或其他北方内陆城市的人),会吃过
清蒸黄花鱼吗?过年过节吃的不都是红烧黄花鱼、红烧带鱼吗?
另一边厢,对于生活在江河湖海旁边的南方人,处理最新鲜的鱼,
难道不是清蒸吗?
这就是差异所在。从前北方内陆少有活鱼,所以多用红烧
或干煸这类厚重的做法,把不新鲜的味道遮过去。东北讲究炖菜,
我曾经去过五大连池吃那里的侉炖池塘鱼。虽说是活的,可是
也不敢清蒸,可能泥土味太重。南方则不然,越新鲜,越要清蒸,
原汁原味,才叫鲜美。初到香港的时候,我很纳闷为什么吃不
到红烧的鱼。后来吃着清蒸活鱼便自然开窍了——红烧不过是
退而求其次的做法,尽管也美味。
如果有一天我为香港同事弄一条红烧石斑,他们要么以为
我不会烹饪,要么以为这鱼不新鲜。可是如果我拿同样的红烧
石斑招待北京同学,他可能吃得很香,还夸我体贴地做出了家
乡味道。
在水系发达的南方,万不可拿红烧糊弄人家的水产啊!北
方菜虽说鲜味少了点儿,但其他味道还是挺丰富的。希望我妈
不要紧张,以后回家过年,红烧黄花鱼带鱼啥的,还是令我感
到很幸福——虽说这年头在北京,啥活的吃不着呢?只怕你没
胆儿。
之四:米脑袋还是面脑袋?
北角有一家面馆,我初尝就觉得不俗,心想:“一定要带
西安朋友撒拉来尝尝!”撒拉从西安来香港念博士。有一天我
拉着她去吃,我洋洋得意地想,你看,我发现了宝地吧。撒拉
吃了一口,却说:“这面实在不咋地。”我很惊诧,她继续道:
“没醒过。”我暗自佩服,西安人就是厉害,整个儿一面脑袋,
连醒过了没有都吃得出来。我嘴里却说:“你太挑剔了,在香
港能吃这种面已经很不错啦,哈哈。”
结账后,撒拉又评论:“你看他那小工作台,根本没有地
方发面……”
我的嘴算是相当刁,原来也不及撒拉。吃罢撒拉大肆宣扬“面
脑袋”的骄傲:陕西面食称霸一方,傲视群雄,比如大名鼎鼎
的biǎng biǎng 面(一种陕西关中的宽条面)、岐山面、摆汤面、
油泼面、米皮、羊肉泡馍、肉夹馍……她实在是面食试金石、
代言人!我自惭形秽,但转念一想,为啥要自愧不如呢?我爷
爷奶奶都是从山西来北京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有一个“面
脑袋”——山西的面食,怕是全国唯一能与陜西平分秋色的吧!
我在香港遍尝各种美食,但仍旧感到空虚,这种空虚只有
北方的面食才能满足。之前接待一对北大的才子佳人,我问他
们吃得如何,才子说:“云吞面难吃死了,有一股尿味儿!”
才子这形容让爱吃云吞面的我听了真是别扭。父母来香港,也
特别不待见这里的面食。在香港,我们可是吃了不少好东西,
但我爸跟我念叨了好几回我家楼下有卖大馒头的,他说忘了在
哪儿,找不着。他怎么在香港还老念着这馒头呢?就在他们回
北京之前,我赶紧去楼下给他买了倆,虽然他们很快就可以吃
上北京馒头,但也让他们尝尝香港馒头的味道吧!后来我自己
也禁不住诱惑买了一个热腾腾的,这个跟北京馒头大有差别的
面团,却带给了我久违的幸福,我一吃就停不住了。
香港有一个饭馆点评网站,上面连以色列、黎巴嫩餐馆都有,
食评图文兼备,高清详细,不令吃货垂涎欲滴誓不罢休。那香
港有没有陕西菜呢? 2012 年,终于被我发现了一家陕西小馆,
应该是香港唯一一家吧。一天午饭时间我的同事听到我说陕西
菜,纷纷“O 嘴”,不解地问:“陕西有什么好吃的吗?”我
只能用一句“没有吃过陕西菜,你的人生就不完整”来表达对
于这种人间美食一无所知的遗憾。
关中八大怪有一怪就是“姑娘不嫁外”。也许陕西人内敛、
安土重迁等性格使他们不太愿意出远门,更别说来香港开个羊
肉泡馍馆儿了。我很感慨,为何“面脑袋”往往不愿意闯荡?
在香港有各种“山寨”的四川馆子、山东馆子、北京饺子馆,
但就是鲜有陕西或山西面馆。虽然香港人未必习惯北方的面食,
但现在各路“港漂”越来越多,正宗面食馆应该不缺生意。哪
怕开在我教会(都是讲普通话的)旁边,这中午饭,肯定得包场、
预约、还排队了……
“面脑袋”和“米脑袋”很不一样,我不理解为何米脑袋
不爱吃面食。我曾经极度不爱吃香港有限的几款面食,觉得实
在无法下咽,但现在我不仅接受,还大快朵颐——大概人生的
经历就是这样一个慢慢融合构建的过程。
撒拉,别读啥博士了,咱开个陕西面食店咋样?(撒拉看
了我的文章后表示她还是想好好读她的博士。
之五:发红包与派利是
2012 年春节,是自我2005 年来港后,第二次在香港过年。
上一次还是学生年代,没什么机会体验港人过春节。今年很不
同,我去了年宵市场,吃了无数同事送的萝卜糕(坏了好几盒,
真吃不动了),主动派了“利是”(虽然还没结婚,下面解释),
还看了0.5 眼春晚(它越来越科幻了)。
2011 年圣诞节和我一起去四川地震灾区参加义工服务的天
津小伙子,春节前在我们机构做实习。节前美滋滋的,说每年
回家过年,红包少说一万来块呢!吓得我的香港同事纷纷“O
嘴”!什么?一万来块人仔(人民币)?快点回来请客!
不说不知道,原来除了春节吃这糕那糕,南方人,或者说
香港人和广东人,派利是的讲究也与我们北方人很不同。据我
粗略的观察和分析,差异有:
1. 名称不同
北方:红包
南方:利是
2. 符合派发的资格不同
北方:工作后
南方:结婚后(这点很好,我在公司仍然可以拿红包,而
且不用给,哈哈!)
3. 数量不同
北方:哎呀妈呀,豁出去了,吓死人了
南方:10 块,20 块,50 块是大数,100 块是天文数字
我,天津小伙子,还有其他香港同事吃饭的时候聊起这个,
把他们吓坏了。天津小伙儿听说香港派利是只给10 块20 块,
就真性情地说了句:“这不打发要饭的嘛。”吓死我的同事们了,
他们又顺势打听了一下结婚给彩礼的均价,当了解了北京和天
津的市场价后,集体表示将来一定不敢北上参加婚礼,谨表示
口头祝贺!
4. 利润分配不同
北方:通常懂事的娃儿都上缴了,或者幼稚地听信父母的
一种谎言:“我帮你存着”。
南方:通常都旱涝保收了。
5. 派发对象不同
北方:通常是晚辈
南方:除了晚辈,还有看更人员,楼下保安,清洁员,街坊,
还有茶楼招待。只要人家跟你拱手说“恭喜!”你就要掏钱了!
初四那天我去了西环著名的莲香居吃早茶,看见服务员在好几
桌前面站成一排给顾客拱手“恭喜!”,然后顾客一个一个派
红包。我后来打听,那些都是熟客,难怪没人“恭喜”我。
广式味道
香港街头还有一景,就是烧味。属于“烧味”范畴的东西
很多:叉烧、烧鹅、烧鸭、豉油鸡、香妃鸡、卤味、烧肉、烧
猪青、烧乳鸽、墨鱼……一排排挂在透明的橱窗里,师傅有时
还顺手挂了几根青葱和红肠。远远望去,色彩浓重,很是妖艳。
过去我一直很抗拒这种吃法,觉得一盘白饭配几片叉烧怎能算
是一顿饭?现在嘛,隔一阵子不吃都不行!
除了烧味,我还接触到很多潮州菜,潮州人往往能用最普
通的材料做出最可口的饭菜。潮州菜馆爱用“兴”字起名,比
如潮兴、全兴、同兴、金兴、三兴……一天吃中午饭的时候,
我看见一间不知叫“什么兴”的潮州食店门前很多人等着叫外卖,
两个路人指着那间店说:“果度D 烧味好好食喔。”(那里的
烧味很好吃啊)既然这么好吃,我不试试怎么行?结果一试难忘。
那时我还在会计师行,经常加班,夜晚“出狱”后,我就飞奔
到这间烧味店。
有一天,我远远就闻见了叉烧味,定睛一看,又是一队人
在门前排队叫外卖。我斜身挤进店内。哗!人真多,一张小圆
桌满满登登坐了六人,都是西装革履的,人人面前一盘烧味,
吃得那叫一个香。我坐定,要了一份烧鸭拼油鸡,一碗老火例汤,
一盘菜心。这店的烧味色彩亮丽,味道又好,食客脸上洋溢着
真正的满足。正吃着,忽听得阵阵东北话,原来是来自东北的
旅客,不知道应该要什么。经推荐他们点了半只烧鹅,一份烧
排骨。其中一人对着那盘广式烧味不屑道:“这玩意儿有什么
好吃的!”另一个则貌似顿悟又很是同情地说:“瞅瞅,香港
人就爱吃这个。”我半盘米饭还没吃完,他们就埋单了,我一看,
半盘子烧鹅几乎没动。临走时他们瞄瞄我盘中的东西,流露出“资
本主义怎么就吃这个”的遗憾神情。我看看他们的烧鹅,很惋
惜这么香的东西怎么就不吃呢!
我肚子渐饱,这时三个个子高大的外国男人坐在我这一小
桌上。我一看挺惊讶:不去兰桂坊,怎么跑这儿来了?正想着,
他们其中一人已熟练地用英语跟侍应说:“三个叉烧饭。”然
后他把筷子放在一个杯子里,倒了点儿茶水,洗上了,然后兴
奋地发着涮了的筷子,还问我豉油放哪儿了——要知道,饭前
洗餐具绝对是广东人的规矩和习惯。还记得有一次我和父母去
吃茶,我习惯性地洗餐具,我爸看了很是不快,说:“别洗!
多不礼貌!你还不信人家洗得干净碗呀?”又有一次,我在另
一家常去的饭馆吃饭,懒得洗了,就直接吃,服务员看见了,
当个事儿似的跑过来说:“哎呀,怎么没有洗呀?”然后索性
帮我洗了一遍。
很快,我满足地吃完了,还意犹未尽。东北人对香港人的
饮食深表同情,离开餐馆后不知道去哪里逛了;外国人则兴高
采烈地嚼着,兴许再叫一份烧排骨;穿着西装或便装的香港人
就埋头吃着,正如他们做事时一样认真。
香港的冬天没有肃杀的凄凉,一排排烧味与霓虹将夜晚的
城市点亮。
午餐肉大会
香港人有一些饮食习惯特别逗,比如,爱吃午餐肉和方便
面(在香港则细分为杯面、公仔面和出前一丁)。
有一天,我在突破机构的食堂吃早饭,大家围成一圈。我
要的是火腿炒蛋多士,其他同事都点了方便面。这时一个男同
事走过来,瞥一眼我旁边那人碗里的就说:“哇,好嘢来的喔!”
(哇,好东西喔)我好奇地看了看,原来是午餐肉煎鸡蛋方便
面——这足以令人称羡?真不可思议。
还有一次,我们几个同事去茶餐厅吃饭。有一个同事叫了
黑椒牛柳丝炒公仔面,哇,顿时欢呼声一片,好嘢!好嘢!我
这些同事,啥世面没见过,咋就贪恋方便面呢?我真不明白。
他们太爱午餐肉和方便面了,有一天非要搞一个“午餐肉
大会”不可,买来了市面上六种不同的午餐肉,让大家民主投
票,看哪个最好吃。听到这个“午餐肉大会”,我觉得很是滑稽,
但也期待看看他们搞什么。
同事们分别把六种午餐肉摆成了一排。如果仔细看,就可
以看出一些文化差异来。
左边三个,分别为韩国某牌、丹麦的TULIP,以及美国的
HORMEL,三者都没有任何猪的图样,TULIP 还特别压了花纹,
很雅致。
右边的三个,分别为内地出品的长城牌玫瑰味火腿餐肉、
长城牌火腿餐肉,以及天坛牌火腿餐肉——好家伙!不仅有猪
的形象,还一只比一只美艳。特别是玫瑰味的,干脆在粉红色
的底上放一头白嘟嘟的大肥猪。而长城牌的火腿餐肉,则给那
头猪涂上非常妖艳的粉红色嘴唇,笑死人。
午餐肉大会的主要活动是通过民主投票选出最美味的品牌,
由在哈佛博士毕业的同事担任测试督导。她严格地控制了标签、
取样、分盘煎炸、摆盘、上菜、投票、唱票等一系列过程。六
个盘子分别在底部标注了A 至F 的字母,吃的时候,大家无法
辨认盘中午餐肉是哪个牌子的,吃过后就投票。其认真程度令
我佩服。
我当真没什么胃口,同事却一个个如狼似虎,不停叫嚣:“饿
死了,快点开饭吧!午餐肉可以吃了没?”好在当时还煮了一
锅牡蛎,一只只肥美的鲜蚝,方才令对午餐肉毫无兴趣的我感
到些许安慰。
评选结果亦显示出某些文化现象。得票最多的前三名为:
1. 长城牌火腿餐肉
2. 天坛牌火腿餐肉
3. TULIP
除了我认为玫瑰味最好吃,其他同事一致认为玫瑰味最难
吃。他们有的说:“呢个味道好奇怪,好似番梘(肥皂)味!”
有的说:“好难食,简直咽不下去!”
怎会这样?我对他们说,玫瑰味的午餐肉味道最丰富,北
京许多宫廷点心都是玫瑰味道的;他们纷纷表示不能理解,最
后大家把双方的分歧归结为“文化差异”。话既至此,我也不
瞒他们了:“其实,我很不理解为何香港人如此喜欢吃午餐肉
和方便面。对我来说,吃方便面是很凄凉的事情……”
饭后,有人表示不满足,大伙儿发现原来少了煎鸡蛋。
有人又说:“点解冇可乐?”(为什么没有可乐)原来鸡蛋
事小,没有可乐才是大憾,于是大伙儿去饭堂又买了若干健怡
可乐回来。
天啊,这一群同事真可爱。在他们身上,我对香港文化的
理解提升了好几个水平,许多生活习惯也逐步被他们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