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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您好”这句问候适用于日本的各种场合,十分好使。只是不知眼前的巨汉是否理解,他光顾着“唔咕唔咕”地念叨,并没有更多表示。此人脸形颇长,额头部分向外凸出,投下的暗影遮挡了双眼,难辨表情。我甚至从这位巨形相扑力士身上看到了某位驰名全球的怪物——弗兰肯斯坦的影子。
  ——对方的反应到底是出于善意抑或不然?卦之国屋见我大伤脑筋的模样,了然一笑,压低嗓门解释起来。
  “这Oojikamaro(大鹿麿)啊,智商顶多只到幼儿园水平,兴许连对话都成问题——莫怪莫怪。”
  “啊?Oojika Maroi?”
  “不对,该念Oojikamaro,是我熟识的相扑部屋在今年春天拾到的孩子。虽说脑子派不上用场,这副身板跟怪力倒大有看头。”
  我只得放弃同大鹿麿沟通,转而看向卦之国屋。
  “卦之国屋先生是相扑力士的幕后赞助人吧?如有机会,可真想去国技馆开开眼界。”
  “你误会咯,”卦之国屋苦笑着摆摆手,“我并未赞助大相扑 ①,赞助的是地方相扑力士。”
  “地方相扑?”
  “正是,就同贵国的棒球运动相同。所谓大相扑,是指全国规模的盛大赛事,就连BBC这样的海外媒体也会进行介绍,同大联盟一般规格。另一方面,相扑运动在本国广为盛行,地方城市也办有各色职业相扑部屋,等同于地方联盟。”
  “这么说,相扑界也跟棒球一样,能从地方联盟晋升到大联盟咯?”
  “并非如此,这跟棒球又有不同,看来用大联盟类比有失偏颇。地方相扑同经营大相扑的相扑协会分属不同组织,可以说实际上并不存在上下关系。或许应当视之为相扑史中某一时点分化而出的不同流派吧。”
  “不同流派?”
  “嗯,扬名海外的大相扑原属大名 ①所有的力士集团——传承着武士相扑之谱系。地方相扑则是继承神事相扑和见世相扑血脉之流派。”
  “神事相扑和……见世相扑?”闻所未闻的称呼让我一片茫然。
  “唉,瞧我这记性。你的日语相当流畅,不觉就忘了你本是外国人。这神事相扑便是继承日本古来宗教仪式一面的相扑流派。”
  “相扑也是宗教仪式吗?”
  “正是。方才也说起,日本乃农耕民族,在平民之间,相扑本就作为农耕仪式存在。各村孔武有力的汉子们借此占卜吉凶,预言谁家村子能得好收成。假若果遇丰年,又会出于感谢举行供奉相扑。不光在民间,我国天皇也同样重视相扑。宫中举办的相扑活动并非出自娱乐目的,而是重要的祭神仪式。对天皇而言,是借相扑祈求国泰民安,并有占卜作物丰欠的国占之意……”
  卦之国屋不单是实业家,同时也是涉猎广泛的爱好家,我在先前事件中听他的戏仿论时已深有领教,没料到他对相扑同样造诣甚深。我被勾起了兴趣,不禁追问。
  “原来如此,那么见世相扑呢?”
  卦之国屋略有不快地皱起浓眉。
  “这一派……片面而言,是以赚取金钱为目的。最初本是寺院神社为修缮或架桥募集资金而举行的相扑演出,却逐渐变质为力士们自谋钱财的相扑表演。更有甚者,都会闹市活动上的街头力士也加入进来,如同马戏班子,沦落为供下层阶级娱乐之流。”
  “换句话说,就和路边摊差不多?”
  “没错。娱乐大众——或许也可如此理解,实际内容也当真让人大开眼界。此派甚至有女流相扑,所做表演几乎同脱衣舞秀无异。或许大众正好此道吧……”
  “您对这派不太有好感吧?”
  “不能片面而论,我并不否定见世相扑的乐趣,但毕竟性质特殊,演出背后难免同歹人有所牵连……”
  “是指黑道吧。”我早对日本的黑手党有所耳闻,不过至今还没机会实际遭遇。
  “正是,你观察很敏锐嘛。”
  “所以对企业家来说,还是避而远之为妙咯?”
  卦之国屋点头称是。
  “这么说,卦之国屋先生是神事相扑的赞助人?”
  “没错。我并非特例,日本全国的实业家皆重神事——即祭祀仪式。三菱也好,松下也罢,日本大型企业的最顶层全建着气派的神社呢。”
  “这样啊。”
  “不,不单实业家,日本国民皆是如此,所以神事相扑的运营资金是由我等实业家捐款以及国家从税收中拨款而来。”
  我连连点头。
  “日本人对神事的重视程度,看了今晚的盂兰盆舞已经深有体会。”
  “既然你对相扑颇感兴趣,下回不妨到我熟识的相扑部屋玩耍一番。就在这神社后方——”卦之国屋隔着我的肩膀指向后方,“唤作宿祢部屋,正是由我赞助,大鹿麿也在那里——对吧?”
  “唔咕。”弗兰肯斯坦式怪物如是作答。
  “太棒了,改日必定拜访。”
  一路聊着相扑,此时已能见到鸟居大门。
  “咦?”卦之国屋一声低喃。我顺势看去,只见用于参拜的道路左侧散放着一堆形似石块的物体。
  “这里也未逃脱地震魔爪吗……”卦之国屋指着前方说道,“连狛犬也遭了罪。”
  日本的神社寺院门前都设有守护圣域驱退邪物的怪兽像,眼前的守护兽像已被地震晃倒摔碎。右侧的怪兽石像颈部以上完全脱落,卦之国屋手指的那尊则连身体也全数碎裂,台座上只剩下一双前爪,台座下滚落着苦闷龇牙的兽头。
  “真该遭报应,也不知是谁的恶作剧,这像本就受损严重,终究抵不住方才那一震。哎,大鹿麿,待会儿记着跟师傅说说。”
  大鹿麿仍旧“唔咕唔咕”地念念有词,却也看着坍塌的碎石如孩童般喃喃呜咽,“狛犬先生,好可怜……”
  我目睹这番惨状,渐生疲倦。
  奇妙的墓地晚宴和梦幻的盂兰盆舞会,接着是地震和相扑讲说。今夜短短数小时间,接踵而至的日本文化的精髓着实让我招架不住。
  然而,尚有一事凌驾于诸多体验之上,举足迈步的地藏幻影无限膨胀,深深烙印在我脑海。
  任是美酒佳酿,毕竟不该在墓地里贪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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