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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看见马帅会心地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米牙,说:“纪念已经都留在我的脑子里了,我雕这个,就是为了给阿依古丽圆一个梦。她说,她就是一只可可西里的小藏羚羊,她的爸爸还在,可她的妈妈却不见了,每次听她这样说,我都能看到她眼里的忧伤,一个孩子不应该有的忧伤……”
  马帅叹了口气,沉思了一会儿,又说:“我不大会说话,也不爱说话,所以就想到给她雕这个东西,算是圆她一个梦吧……再说了,咱们以前是当兵的人,当兵的有当兵的血性,我来到可可西里,就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离开,也没想过要离开。虽然我没有出生在这里,但有一天,我可能会死在这里……我不会说话,大概,只有这个沉默的地方最适合我……”
  虽然平时马帅的话很少,但却是一个感情细腻的男人。我听出他话里的沉重和决然,就打断了他的话,说:“我觉得你挺会说话的,只是心里太孤寂,不愿意把心事讲给战友听,只要把心敞开了,就算是哑巴,也会有他的语言……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像马帅这样沉默少言的人,一定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很上进,也很有能力,不能说他是恃才自傲,那样太伤队友的心,但我又无法更详细地去解释。我刚进部队那会儿,也是像他这样,到了后来,才慢慢地放开了心怀。
  马帅忽然和我说:“肖兵,咱们的经费出问题了。昨晚我值班,听见周青给她爸打电话。她爸在英国的公司都被收购了,在中国的两家分公司也倒闭了。而且,她爸好像还惹上了官司,问周青能不能拿一部分钱过去……后来周青挂了电话,跑到车里躲起来哭……以前咱们再怎么困难绝望,周青都没有哭过……唉!”
  我想起今天早上遇到周青的时候,她还微笑着和我说话,一点儿也没流露出伤心痛苦的样子,依然是一脸的坚毅和自信,让人觉得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不用我们为任何事操心。也可能,是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男人太后知后觉了,从来没有那份儿细腻的心思去体察周青的喜怒哀乐。我们都固执地认为自己才是拯救这片苦难之地的大英雄,从却来没想过,在“暴风”里最无私伟大的人其实是周青,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小女人,而是一种奉献精神的代名词,她奉献了自己的所有,直至最后一无所有。
  我很是惭愧,想替周青分忧,觉得自己更应该去做些什么,问马帅:“不知道弹药的问题解决了没有?咱们这次还能不能北上?”我为北上的事情担心,自从来到了可可西里,我还没有一次真正地与盗猎者交过手,也没有真真切切地看到过一只藏羚羊,因此对北上充满了期待。
  马帅不说话,拿上枪,对我说:“走,咱们开车出去逛逛,说不定能发现第一批集群的藏羚羊。”
  杨钦刚检修完车子,正在擦洗车身,听说我和马帅要出去,就把车子让给我们,说:“别开太远,早点儿回来,省着点儿用油。”
  说是出去巡山,其实我和马帅都只是为了散心。最近“暴风”里的每个人都像是有心事,原因不言而喻,但是又没有切实的解决办法,国家不提供任何资助,我们这些志愿者只能自生自灭。马帅的心情也微微有些低落,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把车开进了山里,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车子慢悠悠地开出了很远。
  我看见远处的山坡上露出一些残破的建筑物,附近一些破烂的工具散落一地。满山坡上都是被挖开的坑,一个连着一个,就像是一个鲜绿的苹果,上面被虫子蛀满了虫眼。一些损坏的手扶拖拉机倒在地上,还有一辆坏了的吉普车,支离破碎,看样子被风尘拍打了许多年。到处是一副残败的景象。
  没等我问,马帅就告诉我:“这里以前是淘金的人挖金的地方,开始进山的人只能买手扶拖拉机进山,后来都先进了,也学聪明了,就开着吉普车进山。撤走的时候,就留下了这些垃圾,再往里面去,还要多。我们每次巡山的时候,都会带一些垃圾回去,等去镇上的时候,再顺便处理掉……这次不行了,可能最近几天就要北上了。”
  马帅又把车子开进去一点儿,我看见两边的山体被挖得残缺不全,到处是坑坑洞洞,本来就长势不旺的草甸上露出一个连一个的黄土坑,让人看得揪心。还有淘金者遗留下的大批生产垃圾和生活垃圾,更增加了污染的严重性。生态植被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可可西里的气候也会变得进一步恶劣,而气候变坏了,植被的生长就会更加缓慢,甚至还来不及长大就会枯死。
  忽然,我发现车边的草甸中露出一团白色的东西,就急忙叫马帅停车,跳下去查看。那是半块吃剩的面饼,面饼看起来还有些新鲜,可能就是这一两天留下的。我们再次观察了车行道路——其实这里本没有路,只是人们经常走惯的路线,就被称作为路——我们发现在我们的车子来之前,草甸上已经留下了一些车轮印,印迹比较浅,又被野驴或是野牦牛的蹄子踩踏过,所以就不易被人发觉。
  看样子这半块面饼不是被人故意扔掉的,而可能是在开车的时候,从盗猎者手中掉落的,为什么面饼会掉落?我猜想,极有可能是他们发现了要捕杀的动物,在伸手取枪的时候,嘴里咬着的面饼掉落。“开进去看看!”我建议,虽然此时的天色很不好,还极有可能会下雪。
  马帅发动车子,我们又往前开了一段路,从山坡的另一头转过去,前方稍远处一辆北京吉普映入了我们的视线,这是在可可西里最常见到的BJ2020,价格便宜,也方便车上的人站着进行射击。如果能买到二手车,那对于急于赚钱的小资本盗猎者来说是最实惠最合适不过的了。那辆车子停在一边,三个人围坐在车旁的一处空地上,正在宰割两只藏羚羊—一公一母。公藏羚羊的头颅已经被他们割下来扔在一边,一个人在挖羊头上的角,另两个人正忙着剥皮,他们手边的地上放着三支步枪。
  我们的车子已经转过山坡有大半截,马帅想把车子倒回一点儿隐蔽起来,但是已经被对方发现了。在可可西里可以用来隐身的障碍物太少,想搞什么潜伏游击之类的都不大可行,双方一旦撞上,最可能发生的就是面对面的交锋。
  马帅的左手稳住方向盘,右手从驾驶座底下把枪抽了出来,夹在胳膊下,单手拉开了枪栓,推上子弹。我也早已经把枪抱在怀里,右手一拉车门把手,用身子撞开车门就势滚下的同时,拉开了枪栓。
  马帅也从车门口就势滚出,三个盗猎者抱着枪,冲我们这边开了火。这几个盗猎者看来还不够老练,可能是新手,或许就是附近的农民,来打散猎换些钱花,因为怕被志愿者抓住,所以一见到有人来就像惊弓之鸟一样,抱着枪乱扫。
  我们的车子还没有完全退到山坡后面,一个车头灯就被子弹击中,哐地一下打得粉碎。我想起许小乐兄弟的死,这次再没有犹豫,趴低身子,从车头底下望过去,准备开枪。马帅将身子靠在车身后面,小声说:“等一等,这些盗猎的进山都带足了子弹,他们手上至少有几百发子弹,咱们才多少?他们打一会儿,看咱们没反应,就会停枪,他们要节约子弹打藏羚羊,那时候咱们再开枪,别打死,拣必要的地方打。”
  可能马帅以为我会像在部队执行任务那样,一开枪就会往眉心里打,所以特别提醒我不要鲁莽。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借着车轮的掩护,从车头底下往外观察。盗猎者虽然只有三个人,却来势凶猛,他们手指按在扳机上一直没放,子弹“嗒嗒嗒嗒嗒嗒”地响个不停。看样子,这三个盗猎的人也被我们吓得不轻,以为我们是执法者,很害怕被我们抓走。他们都十分紧张,面孔扭曲得像是变了形,一边疯狂地朝我们射击,一边慢慢地伺机靠近。
  暴露在外面的车头部位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子弹打在车头上,当当地直响,我担心车被打坏,心疼得直咬牙。“暴风”现在资金紧张,不可能再花钱去买一辆新车了。我俯下身子,却只能看到盗猎者的下半截身子,不能完全看到他们的手,只好侧倒,把“九五”斜侧着抱在怀里,瞄准一个盗猎者的手开了枪。
  马帅几乎和我同时开枪,我打中了一个盗猎者的右手,听到两声惨叫,马帅打中了另一个人的左小腿,两团血花在空气中暴溅。盗猎者手中的一条改装后的半自动枪脱手飞出,掉落到一边。没有受伤的盗猎者见两个同伴被打中,像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脸色大变,狂暴地扣住扳机,朝着我们疯狂地射击,同时大声喊他的两个同伴快点儿上车。
  我们心里都很清楚,盗猎者要逃跑!我再次卧倒身子,准备把最后一个盗猎者手中的枪打掉,一颗子弹打过来,在我胸前半尺远的地方打出个土坑,又弹到车底盘上,当地响了一下,子弹溅飞了出去。
  被打伤腿的那个盗猎者一边往车里退,一边转身冲我们开枪,对方的弹药足、火力猛,他们死死扣住扳机不放。除了山体外,我们没有任何可以挡身的物体,只有尺余长暴露在外面的车头,子弹不停地打过来,我们连头都伸不出去,无法寻找开枪的合适时机。
  盗猎者一边冲我们射击,一边往后退。我听到车子开动时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就闪电般地一探头,射出一枪,马帅急忙把我往后拉了一把,五六颗子弹流星般飞扑过来,从我鼻子前擦了过去。虽然有点儿冒险,但我那一枪也没白费,无意中打中了对方车身的一只后轮胎,就听呯的一声响,车胎爆裂。他们的车猛地晃荡了一下,随着车身的晃动,盗猎者从车窗伸出的枪管也在晃动,子弹杂乱地飞过来,打在车头上、山坡上。
  看样子盗猎者是带足了子弹进的山,他们一边冲我们射击,一边不停地更换弹匣,我们始终伸不出头去,最后他们的车子开出了射击范围,远远地变成一个移动的黑点。我有点儿泄气,没想到第一次拿着枪与盗猎者正面撞上,就被他们逃脱了,我觉得很丢人,觉得自己不像是个曾经当过兵的人。
  马帅笑着说:“有什么好泄气的?这里地理条件特殊,可不能和平原地区相比。咱们除了一条枪,又没有什么先进的技术装备。你说,四周都空旷得很,面对面遇上了,你又不能把他打死,不这么着,又能怎么办?周青不是说过,如果能不开枪的话,最好还是不开枪,何况,这也不过是几个打散猎捞油水的,算不上真正的盗猎者。”
  “你不能打他,可他却要把你打死……这是不是有点儿不公平?”我说着,又问马帅,“你说,像咱们这样当兵的人,一旦离开了部队,是不是就变得一无是处了?抓个盗猎的,竟然还让他跑了!”
  马帅笑了笑,脸上露出有些无所谓的表情,告诉我:“这里条件特殊、环境特殊,很多时候由不得我们。咱们当兵的到底怎么样,不能靠这个说了算。再说了,你也当过兵,知道在战场上一个伤兵可以拖累好几个士兵。这些盗猎的人被咱们打伤了,他们在可可西里就待不下去了。为了治伤保命,他们必须得离开,藏羚羊的生存威胁就又小了一点儿,这也是功劳,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虽然还是觉得自己的能力和技术没有完全发挥出来,表现得不合格,但心里已经开朗了许多。也许马帅说得对,一个当过兵的人到底如何,并不能完全凭借他某一时刻的作为来判定,那样很愚蠢。
  过了一会儿,马帅想了想,又说:“这三个人是第一次进可可西里,因为心里紧张,所以一看到我们就开枪,根本就没想到开枪的后果。一般像这样人数较少的盗猎组织,看到我们就是跑,根本不会开枪,开枪的要么是新手,要么就是真正的大盗猎组织……放心吧,他们现在已经离开了,如果以后敢再来,总有一天还会被我们撞上。”
  三个盗猎的家伙已经逃出了我们的视线,连地上那条枪都被捡走,只剩下两只剥了皮的藏羚羊尸体,和一颗没来得及带走的公藏羚羊的头颅。头颅面颊朝天,眼睛紧闭,睫毛上似乎还黏润着泪水,两支细长尖利的角斜侧着,像两把锋利的剑,刺向天空,也刺破了远处山峰的轮廓。
  我看着弹孔累累的车头,说:“还好,没打爆咱们的轮胎,不然,换个轮胎又不知要花多少钱了!”说实话,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在可可西里这个地方,如果没有充足的资金做后盾,再强的志愿者组织也坚持不了多久。可惜的是,人们往往只关注志愿者们的反盗猎成果,却很少会有人去关心一下志愿者们所受的艰辛和困难,对志愿者们的无偿资助就更是少得可怜。
  马帅把引擎盖打开,检查了一下,里面的设备没打坏,只是车皮穿了孔,回去还是得花一笔钱,就算有木萨和杨钦帮着修,材料还是得掏钱买。我拍了拍车头,拉开车门跳上去,把枪抱在怀里。有了刚才的遭遇,我真真实实感受到在这个地方枪的重要性,我说:“走吧,回去等着挨杨钦一顿骂。”
  因为我们走得比较远,所以回到驻地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大家都还没吃饭,在等我们,周青几乎已经准备开车出去找我们了。作为一队之长,她每时每刻都在为队员的安危而担心,甚至是夜里,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许小乐虽然身体不是太好,人也瘦,但眼光却非常尖锐。我们刚把车缓缓驶进营地,他就像只猴子一样,一下子蹦了过来,大喊起来:“我的个妈哟,咋跟个蜂窝煤似的?你们遇上盗猎的人了?人多不多?”
  我跳下车,抓了抓后脑勺,说:“三个,他们刚打了两只藏羚羊。”
  杨钦没担心他的车,而是问:“你们俩没伤着吧?”
  周青是个注重过程但更看重结果的人,她见我们俩没受伤,就直接问:“人呢?”
  马帅跳下车,关好车门,说:“跑了,三支枪,子弹像不花钱似的,扣着扳机不放,我们打伤了两个人,最后还是让他们跑了。”
  木萨也站在一旁听,等我们几个说完话,他才慢吞吞地说:“三个……那应该就是附近的人,出来打几只羊子换点儿钱。真正的盗猎者不会就三个人,那都是十几二十的,好几辆车……”
  马帅接口说:“就是考虑到这点,才放他们走了,要不然,我……”
  我马上说:“有两个人手和腿受了伤,车胎也被我们打爆一个,估计他们在这儿待不了多久,可能已经离开了可可西里。”我能猜到马帅刚才准备说什么话,因为他看我也在场,所以就没有往下说,他大概是想说“要不然,我就会把他们往死里打”。看得出马帅是个能狠下心的人,他之所以没这样说,是担心我以后会比他还下得了手,更怕我会开枪杀成了性。作为“暴风”的老队员,他怕自己这样说影响不好,就打住了话头。其实,我是个理智的人,分得出轻重,喜欢拿枪,却并不喜欢去猎杀。我在部队里执行了几次狙击任务之后,甚至有过放弃拿枪的念头,因为对着活生生的目标开枪,看着目标倒地,抽搐,死亡,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第二天,杨钦和木萨去最近的小镇子上修车,我们开始往大卡车上装东西,除了必需的生活用具和汽油,其他能不带的就不带,把所有的空间都用来存放食物。这些天,因为有很多事情,我一直没有时间搭理黄豆,黄豆也是懒懒地趴在一个地方晒太阳。它老了,有空就吃点儿喝点儿;开心的时候就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摇摇尾巴;没人理它的时候,它就晒晒太阳,望着外面草甸上的野花发呆。现在它知道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营地,就跟过来,在我裤腿边蹭来蹭去,我摸摸它的头,它就舔我的手。我从厨房里揪了块儿腊肠喂它,吴凯心疼得跟出来,要踢黄豆的屁股。
  今天天气还算不错,中午的时候,虽然云是厚了点,但阳光还算灿烂。何涛从屋里拿出几个棉护膝,拍打着上面的灰尘,说:“马上就用得着了,拿出来见见光!”
  我看见他本来就穿得很厚,特别是裤子,棉裤里面又套了两层毛线裤,就试探着问他:“你腿不大好?”
  何涛点点头,说:“嗯,咱们从部队下来的人,就是普通的兵都是一身的伤痛,更不要说特殊兵种。你就说我这腿吧,原来也没啥大问题,可一到了可可西里,没多久,不知咋的就搞成个关节炎了。每天晚上疼得吧,睡都睡不踏实!”
  我同意他的说法,何涛说得没错,人一进了部队,就别再想着能好胳膊好腿,哪个身上不带点儿伤?除非去搞文职。
  何涛拍打着他的棉护膝,抬头看了我一眼,说:“肖兵,听说你腰不好?那往北去,可就得多注意点儿了……就像小乐吧,以前从部队下来的时候,也没啥,就是腿受过点儿伤。可到这儿以后,不知怎么心肺就出问题了,往北去,天气不好的时候吧,他就咳,喘不上气,跟个老头子似的……”
  我知道是因为高原地区的缘故,海拔高、氧气稀薄,再加上可可西里极其恶劣的生存环境,很多人在这里待得久了,本来没病都会染上一身的病,甚至还会把命搭在这里。人类不可能像藏羚羊那样拥有独特的生理构造,更不可能像藏羚羊那样在高原地区毫无负担地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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