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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我随手指了左边,程建邦一看,指了右边。刘亚男看了眼中间那条路说:“怎么?两个人一左一右护着我?”她说的是玩笑话,但正好说中了我们两个选择这两条路时潜意识里正是想护着她。
  刘亚男走上前,伸手拍了拍我和程建邦的脸说:“别光顾着赶路,按时吃饭,多喝水,我在那边给你们接风。”说完扭头大步朝中间那条路走去。走出十几米,她背对着我们伸出手挥了挥。一阵山风掠过,吹起了她的几缕头发。
  我和程建邦彼此点点头,拎起自己的东西迈上了征途。
  我的心头不知被什么沉甸甸地拽着,每走一步都坠得难受。像是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心中满是委屈、孤单,又有些伤心。眼睛跟着湿润了起来。很多次我想停下来朝他们的方向眺望,看看他们的身影,却总鼓不起勇气,任由他们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山路上渐行渐远,带走了我灵魂中全部的温暖和柔软。
  我摸出手机,看到刘亚男发给我的路线和目的地,突然感觉好像和他们分别了很久,这条信息就像是一封家书,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次,一咬牙狠心删掉。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满脸都是泪水。
  刘亚男给我的路线上,第一个站点距离我现在的位置还有三十多公里,到达终点距离现在还有四百公里,时间是后天中午前必须到达。这一路走来,我好像已经习惯了刘亚男安排时间和行程,突然让我自己决定行进计划,竟然觉得有些茫然。
  这时,一阵柴油机的突突声传入耳朵,我回头一看,后面驶来了一辆四轮拖拉机。我忙伸手想拦住,谁知驾车的老农见状不仅没有减速,反倒加起速来。黑烟从车前的烟囱里滚滚地冒出,一股刺鼻的柴油味扑鼻而来。我想大概是人家怕遇到坏人,不愿意管我这闲事。于是退到路边给他让出路来。
  那拖拉机驶到我身边时慢了下来,老农推开驾驶室靠近我这侧的门一边对我招手一边大喊:“快上,快上。”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以为后面有人在追他,忙朝后看,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催得紧,我只好抓住门边跳进了本来就狭小且满是油污的驾驶室。
  坐好后我又朝后看了看,还是没看到什么。老农说:“我这个机器有毛病,不留神就会熄火,再发动好难的,对不住你。”
  我笑笑说:“谢谢你。”
  他打量了我几下,说:“你被抢了?”
  我想我这身打扮,出现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怎么看都觉得奇怪,于是假装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他。
  他又问:“你去哪里?”
  我说了我路线中最近的一个相对较大的城市的名字,他点点头,说:“那我把你捎到前面的一个镇子,那里有邮局,你可以给你家人打电话。”
  我问:“有车站吗?”
  “没火车,只有汽车站。”
  我说:“谢谢你。”
  他笑笑从身后摸出一个烟袋说:“你抽烟,我自家种的烟叶。”
  盛情难却,我接过烟袋捻了些烟叶填进烟锅,用拇指压瓷实,用打火机来点着,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但还是被呛到了,忍不住咳嗽了几下。
  老农呵呵一笑说:“你家里有老人抽这个吧,我见你好熟练。”
  “小时候总给我爷爷装烟。”说到从小把我带大的爷爷,我不禁有些伤感。爷爷去世的消息是在去年执行完某次任务回京后徐卫东告诉我的,我回不了家,只偷偷去墓地祭拜过一次。此刻握着这杆旱烟枪,闻着那熟悉的味道,内心中某处又开始隐隐作痛。我话锋一转说:“您老这是去哪儿?”
  老农收起笑脸,说:“卖烟。”
  我随口说:“原来烟草也是在这个季节收获。”我突然想起罂粟的收割期,想起周亚迪带我看的那大片的罂粟田,恍如隔世。
  老农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
  我觉得他的眼神和之前有些不同,于是问道:“不是什么?”
  “不是大烟。”老农笑着看看我,又说,“你不像是被抢过的。”
  我说:“嗯,是被骗了。”
  老农说:“世道不好,骗子多,日子久了都分不清好人坏人了。”
  我听出他这话中有话,口气口音都不像个普通农民。索性把后腰的枪摸了出来,一边在手中摆弄,一边观察他脸色。他显然看到了我手中的枪,但脸色没有半点儿变化,这更让我肯定他没那么简单。
  “你到底什么人?”我问道。
  “迪哥让我来接你。”老农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时,我第一时间开始担忧起刘亚男和程建邦的安危来。到了这一步,很显然周亚迪一早就在跟踪我们。他既然派这样一个人来接触我,必然早已做好了准备,在沿途早有妥当的安排。
  真是神通广大。我低着头笑出了声:“迪哥这么多年老习惯还是不改,杀我不敢露头,接我还是不敢露头。”
  老农呵呵一笑,说:“你们这些个年轻娃娃,别人说啥,你们就信啥。据我所知你跟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也是共过生死的人,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
  我点点头说:“是!”
  老农摇摇头,叹口气,不再言语。我看着他满脸皱纹的脸,不禁有些感慨周亚迪那无所不在的触角和事无巨细的势力的渗透。想不到在这乡间公路上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都会是他的耳目,不由得心底升起一股寒气。顿时,也明白了刘亚男做任何事都谨小慎微的原因。这让我不得不开始反省这一段时间以来,自己到底犯下了哪些疏漏,因为这些疏漏随时都会要了自己甚至战友的命。
  老农拐过一个急弯将车头打正,说:“迪哥在前面等你,我觉得你们之间有些误会,两兄弟有了误会不要紧,谁对谁错推心置腹说清楚。不过迪哥交代了,绝对不勉强你,你不愿意见他,前面还有辆车,你可以开走。”他朝前方努了努嘴。我顺着望去,路边果然停着一辆车。
  眼看着拖拉机渐渐驶近了那辆车,我选择的时限也慢慢接近。我看着老农那看上去憨厚的脸,开始怀疑洪林,尽管一时间我还不能将所有的线索理顺、确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周亚迪如果想杀我,在我踏进他的视线和势力范围后,到处都是机会。他没有动手只有两个可能:一、洪林一开始就在撒谎,毕竟我没有亲耳听到周亚迪说要杀我,而且那时候在国境线上追杀我的人也没有一个是他的人;二、他大概听到了我想要回金三角干一票的消息,故意设计挑拨我和洪林以便近水楼台。
  “想好了吗?”老农问道。
  如果见了周亚迪,不是又回到了起点?可是我现在的任务和计划是要跟刘亚男和程建邦一同去找那个拥有配方的人,我擅自先一步接触周亚迪,是否会对刘亚男的计划造成影响?但这个假设很快就被我否定了。倒不是因为我自认为自己多么能干,而是我觉得刘亚男似乎能够应付一切变化。更重要的是,事情发展到现在,我不得不开始担心刘亚男和程建邦的安全,况且我不信我就此离开就真的能摆脱周亚迪的监视。与其敌暗我明不如和敌人在一起。
  我说:“他最近怎么样?”
  那老农先是一愣,很快呵呵一笑,说:“那你们两兄弟就有的聊了。”说着猛踩了一脚油,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往前奔去。
  3
  当拖拉机又拐过一个急弯后,就见前方紧紧挨着路边停着一辆车,打着双闪。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车的后备厢上,微笑地看着我,那正是周亚迪。
  尽管之前我已经做好了见他的心理准备,但在看到他的一瞬,还是心潮起伏,千万种滋味在心里翻滚起来。时间仿佛退回到两年前的那些日日夜夜,或许曾经觉得煎熬,但现在回忆起来,竟然是那么美好——至少那时宁志还活着,至少那时宁志曾与我咫尺相互对望,至少那时我还能幻想着有一天能和宁志把酒言欢。
  老农突然说:“你准备下车,我的机器不能停,一停就会灭火。”
  拖拉机放慢速度,我打开车门,等他速度稍微一减便跳了下去。不等我与他告辞,那神奇的拖拉机已被老农猛踩着油门,冒着黑烟朝下一个急弯处驶去。
  我慢跑了几步稳住身形,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在离周亚迪还有四五米的地方站了下来。看着他却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也笑着对我点点头,张开了双臂。我慢慢地走过去,没有与他相拥,伸出一只手说:“好久不见。”
  我这稍显冷漠的言行让他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一把攥住我的手,一拽,还是将我拽了过去,抱着我用力地拍拍我的后背,说:“好兄弟。”
  我不知该如何应对,摊开手中那个塑料袋说:“喝点儿水?”
  他愣着看了我一眼,呵呵一笑,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水,拧开盖子,咕噜噜灌了一气,喘着气说:“天气真热。”
  我朝他车内看了眼,没其他人。我有些奇怪,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怎么可能只身一人跑到这种地方来与我会面呢?这是在中国境内,这么做太危险了。我又向四周看了看,发觉他在观察我,索性直接问道:“你一个人?”
  周亚迪摊开手冲我耸耸肩说:“你以为我会带多少人?难道你还保护不了我?就算你想杀我,死在你手里我也认了。”
  我确定这四周没有其他人之后,反倒被他的坦率映衬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干笑了两下,说:“你没什么变化。”
  “你憔悴了不少。”周亚迪叹了口气,说,“很多事我是后来才知道,怪我所托非人。”
  我说:“哦?你是说洪林?”
  他急忙摇摇头,一摆手,说:“你我是同生死过的,你救过我的命,我周亚迪能到现在还喘着气不是靠出卖兄弟,恰恰是靠兄弟们的帮衬,我只想说我从没想过或做过伤害你的事。”他说完这些话,看了看我,叹了口气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烟递给我一支。
  我帮他点燃香烟之后说:“我真的搞不懂你们,觉得和你们打交道好累。”
  他沉默了一下,说:“秦川,我说过我欣赏你的简单,但是简单不代表懒惰。”他用手指戳戳自己的脑袋,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找着合适的词,抬头看了看我,终是没有说。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知道你带着枪,我除了我自己这颗人头什么都没带,我今天到这里有两个目的,我听说你还活着,就立刻叫人把我摆在自己家里的你的牌位撤了,我想来看看你,现在看到你真的活着,我真的很高兴。”说着话他居然流下了两行热泪,他抹了下脸上的泪痕又说,“二来,我知道是有人在你我之间作梗,让我们之间有了误会。我想来想去,如果我这一腔子血和我这颗人头还是不能解除你我的误会,那我活着也是多余。”
  我拿着他给我的那支烟,陷入了无尽的旋涡之中,无数的场景掺杂着生与死的交错和血腥在我脑边飞速地旋转。按周亚迪的意思,洪林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说周亚迪要杀我,制造我和周亚迪的矛盾?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周亚迪似乎也没有必要骗我。我想我还没有值钱到让金三角两个如此重要的人物为了争取我而相互栽赃。
  这些疑问在我脑中像一群苍蝇嗡嗡作响,直到他拿着一只金光闪闪的打火机按亮火苗送到我面前,我才从混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我点着烟抽了一口,说:“谢谢。”见他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接着他又叹了口气摇着头苦笑着说:“你要是不杀我,就开着这辆车走吧。”
  周亚迪呆呆地垂着双臂,显得非常无力地擦着我肩膀朝我身后走去。
  我心里有个声音叫我拦下他,叫他一声迪哥,然后听他把所有的事娓娓道来。我的理智却告诉我,他是一个毒枭,不论他做什么都是注定要被我消灭的敌人,而且谁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得知我要带着资本去金三角干一票才说出这样的话。时间不允许我在这当口磨叽那些没用的事,情急之下我只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果然,他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说:“有些亏吃一次就得长记性,一些伎俩不是我不会,而是我不屑。”
  我摇摇头说:“我不明白。”
  他哈哈一笑说:“你明白,但是两年前的你可能不明白。”
  他说得对,我的确不明白——按他的说法之前是洪林坑了他,那么他想掌握洪林的一切固然不是什么难事,当然也包括洪林见到我的事。
  这样一来,我反倒觉得轻松。至少在这之前,我对洪林为了掩护我而被警察带走的事还一直纠结,或许,那人根本不是警察,只是洪林或者周亚迪的手下又在我跟前演戏。
  当如此复杂的阴谋编织在一起,让你无从分辨对错的时候,你只能选择随机应变。突然间我想到了刘亚男,想到她好像一直都是在应变,从未有任何突发的情况让她慌乱,就好像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一样。不知她是否预料到我会在途中遭遇周亚迪。
  我抽了口烟说:“换你是我,你会怎样?”
  周亚迪哈哈一笑说:“秦川,我没看错你,你不是小聪明,是真聪明。”
  我不知道他是否是因为我把难题丢回给他而故意这么说,只好笑笑说:“我只是想说服自己。”
  他走了回来说:“我要是你,我就一枪杀了面前的人,从此天下太平。”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我,竟然愣住了。这的确是个办法,杀了他整个任务都变得简单,而且灭了金三角一大毒枭,那里必将会为突然失去一方势力而失衡,进而变得混乱,那么刘亚男的那个配方无形中会让天平向我们更加倾斜。
  一股山风拂过了我的脸,我回了回神让自己冷静了下来,眼神越过了周亚迪的头顶望向天空的几朵浮云,在这难得的湛蓝的天空映衬下,那些云朵显得洁白无瑕。再次看向周亚迪的那张熟悉的脸时,我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幼稚得可笑,因为他的几句话,竟然忘记了彼此的身份,忘记了曾经的教训。或者说周亚迪就有这本事,总能几句话就让人相信他,甚至明明知道是谎言也愿意自欺欺人地去相信他。
  “当初我听洪林说,是你为了能与胡经合作而杀我时,我真的恨不得一枪打飞你半个脑袋,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该相信谁。”我无力地低下头。
  “我也是,当初我听别人说是你杀了洪古时,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了,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你。”周亚迪将话截停在了这里,不再说话。
  我没有抬眼看他也知道他此时一定在观察着我的反应。尽管看起来在这里我占有绝对的优势,要他的命易如反掌,但我不信他真的会只身前来见我,甘愿任我处置。
  我没有追问是谁告诉他是我杀的洪古,也没有摆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来,只是冷冷地笑了笑,还是一言不发。我大脑飞速地判断着眼下的境况,我需要尽快作出正确的反应,不然很有可能把命丢在这里。
  想了想,我叹了口气,苦笑着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神在我抬头的瞬间从我脸上移开了。这个小动作更让我确定他之前的确在观察着我的表情,那么只能说明一点:他根本不确定是不是我杀了洪古。
  我突然感觉到某种自信。我知道当时我给他们的关于洪古和宁志突然死去的解释破绽百出,后来我曾无数次回顾当时的场景,我确认当时他们是蒙了,才会那么轻易放过追查这件事。但是到现在周亚迪还不确定,说明不是我的谎话编得圆,而是他宁愿相信我,就像我刚才突然愿意相信他一样。我太理解这种感受了。只不过我知道他是谁,他却还是不知道我是谁。在我眼里他是个子承父业十恶不赦的毒枭,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亡命徒。所以换成我是他,我根本想不出我杀洪古的理由。
  周亚迪大概是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他以为我会有的反应,一时间显得有些茫然。或许他没想到我会跳出他设计的这个局,没有按照他预计的情节往下走。
  我想我占据主动的时机到了,于是清了清嗓子,说:“你来这里接我,不会只是想找我叙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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