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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掉进沼泽,是她教他不要挣扎,倾倒身体以仰泳的姿态尽力游向硬地,最终她抓住岸边的树根将他拖了上岸。暴风雪中,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腿脚移动不了,只想就此死去,是她割开手腕把鲜血一滴滴地灌进他的喉咙,两人搀扶着回到了营地。在墨西哥,她一人驾着车子开到警察也不敢去的荒漠,用祖传的猫眼石项链从毒贩的手中换回了他,而那条项链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里奇比任何人都了解唐谧,眼泪和安慰从来都不是她需要的,信念和坚持才是她所追寻的,他能够做的就是站在她身边陪她继续走下去,任由他们的足迹和快乐遍布世界每个角落,然后浓缩在一张张35毫米的胶卷里。
  里奇很清楚自己仍爱着她,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情感从最初的爱恋变成了现在的亲情。不一定要拥有彼此,不一定要终生相守,曾经的生死与共也足够怀念一辈子。世界很大,生命很短,与其苦苦追逐天边的流星,倒不如紧紧握住手里的荧光棒,它们一样都能发光。
  想到这里,里奇伸手揉了揉唐谧的头顶,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调侃道:“如果你在度假时遇到了搭讪的男人,千万不要和他谈起你的工作。”
  “为什么?难道是怕我闷着他,把人家给吓跑了?”唐谧有点好笑地看着他。
  “不,是怕他真的会爱上你,然后把我的饭碗给抢了。”里奇扯开嘴唇,露出惯有的浪荡公子式笑容,躲在墨镜后的眼睛半张半闭,看不出真实的表情。
  “放心,如果真的这样,我会告诉未来的丈夫娶我的同时必须把你也娶了,这样你就不怕丢掉饭碗了。”唐谧拍着里奇的手背,示意他完全不用担心,她能够嫁出去的可能性估计比遇到外星人还要小。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的妻子与动物相处的时间比自己要多?又有哪个男人能忍受妻子触碰摄影器材的次数比触碰孩子的奶瓶要多?浪漫的爱情如果离开现实生活的滋养,再鲜艳也不过是朵无根的花,转眼即逝,唐谧对此非常明白。
  “恶心!我可不喜欢被男人爆菊!”里奇摘下了墨镜,一脸厌恶地看着她。
  唐谧耸了耸肩膀,脸上露出恶作剧得逞的坏笑。空姐甜美的嗓音在广播里响起,机舱里的乘客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当最后一片遮光板被拉开时,飞机已经开始滑行。
  “谢谢你,里奇。”忽然,唐谧低着头说了句。
  “谢我什么?”里奇愕然地抬头。
  只见她动了动嘴唇,还没等听清楚,声音便淹没在飞机引擎巨大的轰鸣声里,带着他的疑惑一起冲向了湛蓝的天空。
  唐谧与里奇在机场分别后,就搭上了计程车赶往自己位于乡村的家,而里奇则要转机飞去夏威夷,进行他为期两个月的“猎艳之旅”。
  在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颠簸车程,听够了出租车司机对天气,交通,诗歌,时事政治,葡萄藤基因改造以及总统夫人三围尺寸的“妙论”后,唐谧终于在黄昏时抵达目的地。
  车子停在了“黑松露山庄”那扇古老而巨大的铁门前,她在司机的唠叨声里汗津津地付了车钱和小费,卸下了行李,然后站在一堆箱子中按响了门铃。门铃是别致的葡萄串形状,鲜艳的黄铜经过岁月的摩挲沉淀出幽暗的色泽,就在手指按下去那刻,林风卷着暮色吹来,宛如倒流的时光淌过她的发梢。
  唐谧觉得身形仿佛在渐渐缩小,身边的一切都褪成记忆温暖的微黄,她情不自禁地把脸贴近栏杆,双手平行地放在上面,构成了最简单的取景窗。透过不大的方框,能看到砂白色的车道在山毛榉与橡树的夹持下不断地变细,延伸,最后没入那片沉浸在初夏暮光中的树林里,尽头处一方砖红色的尖顶从绿荫中升起,小小的三角形映着烟紫色的天空仿佛旅途中最后的坐标。
  这是唐谧第一次见到黑松露山庄时做出的举动,那年她才七岁,刚刚被养父马金从孤儿院里接出来,患有中度的自闭症,除了动物之外拒绝与任何人交谈,实在需要沟通便通过画图和文字来表达。马金牵着她的手站在铁门外问:“喜欢这里吗?”,她低下头没有回答,晚饭后把一张画递到了他的面前。画面上正是白天透过铁门看到的车道,树林和屋顶,但有点特别的是,她没有画满整张纸,而是把所有的景物缩在一个方框中,方框的外面全部涂成黑色。
  “你学过素描?”马金有点意外,虽然画笔还很稚嫩,但带着非常强烈的透视效果。
  唐谧摇了摇头。
  “你喜欢画画吗?”马金又问。
  她点点头,眼神很平静。
  “那你喜欢拍照吗?”
  唐谧抬起了脸,黑蒙蒙的眼睛里透出光,像是被瞬间点燃的圣诞节烟火,带着意料不及的明媚与欢快。那晚,她露出了两年来的第一个笑容。
  在随后的日子里,唐谧得到了人生中第一部完全属于自己的相机,老式的徕卡M系列,还有十来卷即将过期的胶卷。马金带着她游遍了附近的山谷和葡萄园,并指导她如何用相机把清晨的小溪,落日下的葡萄藤和微风里的薰衣草一一记录下来,但更多的是山林中那些灵活而略带羞涩的动物。不用上学的时候,她终日都在林间和田埂上漫步和拍摄,沉静又不爱说话的性格导致她几乎没什么同龄的玩伴,不过却一点都不觉得寂寞,因为野猪,野兔,狐狸和大群的斑鸠都是最好的朋友,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和它们在草丛里打滚玩耍,或者靠着树干静静地对着月光倾吐心事。
  每当此时,马金总会站在不远处看她,浅灰色的眼睛透出温软而慈爱的笑容,碎光透过树荫落在他宽厚的肩上,在地面拉出高大的身影,就像林子里的橡树一样让人有种朴实的安全感。
  “马金”唐谧抬起头,记忆中养父的身影与现实重叠在一起。她笑着推开铁门,一把抱住养父有点偻屈却依然宽广的肩背。
  “唐,你终于回来了。这次你走了有多久?一个世纪还是两个世纪?我记得你上次走的时候梅丽莎夫人的儿子才刚结婚,现在她的孙女已经可以和男孩子约会了。”马金搂住她的肩膀,灰色的眉毛紧皱着仿佛有点哀怨,但高高扬起的嘴角又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
  “没有,马金,事实上我只离开了半年,难道梅丽莎夫人的孙女含着奶嘴和男孩子约会吗?”唐谧苦笑着反驳道,养父那种老天真的性格一点都没变,身体也依然健朗,只是眼角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纹路。
  “你还真是缺乏幽默感,男人不喜欢不苟言笑的女人。再这样下去,几十年后我的女儿会变成个刻板的老姑婆,就像阿曼达修女一样。你得多学会笑……”马金边走边唠叨,仿佛真的很担心唐谧会嫁不出去一样。
  “做老姑婆也挺好的,那样我可以永远地陪着你。”唐谧依偎着他的手臂,声音软软地,尾音嘟哝着,就像小时候靠着橡树撒娇一样。
  夕阳斜斜地落在车道上,为那一高一矮的背影投下最柔和的侧光,砖红色的屋顶依旧在尽头处傲立着,大群的夜鹭掠过它的上空,发出“呃,呃”的叫声,响起了归家的信号。
  在塞下最后一片黑松露后,唐谧心满意足地放下叉子,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发出惬意的长叹:“罗纳多夫人的手艺总是那么棒,只有在这里才能吃到全世界最像样的食物!”
  “她担任黑松露山庄的大厨已经差不多二十年,从来没有失过水准,即使在罗纳多先生去世的那天也一样。你回来得很及时,能尝到山庄里第一批刚摘下的黑松露。”,看着唐谧那副幸福的样子,马金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点燃了咖啡前的第一根雪茄。
  唐谧连忙点头表示赞同,黑松露山庄之所以有此称号,首先当然是因为山庄后那大片长着黑松露的树林,而其次则是因为这里有着全C国最好的黑松露烹饪大师—罗纳多夫人,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马金的祖上世代都以采摘黑松露为生,但到了他这代已经把这项业务租给专门的黑松露公司去经营,他只收取一定的提成,这样能令他全心身地投入自己热爱的能源研究工作里。马金是位出色的能源学家,一直致力于勘探高温岩体寻找清洁能源的研究开发,不过在十年前发生了一次重大的事故,备受打击的他便停止了研究工作,回到乡下的祖屋过起了半退休的生活。
  “最近环保组织那边的工作还好吧?”,唐谧擦了擦嘴角,这几年马金受到绿色和平组织的邀请担任荣誉顾问,虽然不用经常回城里的分部上班,但如果有地质能源方面的问题还是需要他的参与和提供意见。
  “还行,不过关于Z国地热能源开发的那个项目令人很头疼。”,马金皱着眉头,就着雪茄深深地吸了口,烟雾后的面容带了丝疲倦。
  “那个项目怎么了?开发地热不是很好吗?非洲的能源紧缺问题一直是导致其生产力落后的重要原因,他们的人口占世界的15%,但用电量仅占3%。”,唐谧不解地看着他。
  马金叹了口气,揉着额角回答:“这当然是好事,东非大裂谷里蕴藏着世界上最充沛的地热资源,但你知道,以Z国的国力根本不可能独立完成这样的建设项目,必须得依靠外国投资者的资金和技术。这样问题就来了,为了争夺项目的开发权,A国和H国都向我们组织提交了项目企划书和研究报告,可是到底要交给谁去做呢?两国的实力可以说不相仲伯,而Z国自身的态度也相当暧昧不明,所以绿色和平组织感到很为难,虽然我们是个中立的机构,可是评估报告也得考虑方方面面的因素。”,
  唐谧沉默了片刻,她很明白马金的为难。能源短缺早已不仅仅是哪一个国家的噩梦,而是全人类即将面临的灾难,尤其是那场震骇了世界的大地震和核泄漏事故发生后,每个国家都在积极地寻找更安全,清洁和环保的能源,资源丰富的非洲也自然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能源专家们甚至说出:“可再生能源的未来在非洲。”的口号,所以大国们纷纷在这片热土上展开了新一轮的争夺战,各种可再生能源的投资变得空前火热。但东非大裂谷并不仅仅是非洲的财富,也是全人类的财富,因此这些开发项目在实施之前都得经过世界环保组织严格的评估和鉴定才能通过,这就是马金现在要做的工作。
  “那么,从你专业的技术角度来看,哪一国的计划更可行?”唐谧接着他的话问。
  “我个人认为A国的方案不行,事实上我在评估报告上也这样写了。主要是因为他们使用的岩浆发电技术正是我十年前那次事故里使用过的,是种非常不成熟的技术,虽然产量大,但风险更大,甚至会引发一系列人为的地震。反倒是H国的热干岩过程法还可以考虑,产量会少点,可是比较安全可靠……”
  唐谧和马金正说着,管家小罗纳多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快递的大信封:“马金先生,刚刚收到一封快递,是寄给您的。”
  马金接过撕开了密封条,只见里面是张非常考究的信笺,奶白色的纸质柔韧而结实,闪着绸缎般的暗光,背面还隐隐透出银色的鸢尾花水印。
  唐谧不禁有点好奇,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人用这样老式的信纸来写信?她将视线移到马金的脸上,想从中猜测一下寄信人的身份,却发现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比手里的纸还要苍白,眉头拧紧,瞳孔急速地收缩着,额头上显出深刻的纹路。
  “怎么了,马金?谁寄信给你?”唐谧担忧地看着他。
  “哦,没有,只是些无聊的促销广告。”马金飞快地将信纸叠起放进了上衣口袋,脸上露出轻松的微笑,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色不过是唐谧的错觉。“别说这些了,我们谈些开心的事。”,他站起来,从茶几上拿起一封印有绿色和平组织标志的邀请函放到了唐谧面前说:“我们分部几天后会举办一场慈善舞会,为了庆祝“世界动物日”成立一百周年也为了替那些濒危的动物们筹款。马歇尔部长向来都很喜欢你的作品,他知道你这次会回来度假,所以特意邀请你参加。”
  “我当然会参加的,可是刚刚那封信……”受到这样的邀请唐谧自然是欢喜的,但她仍对那封古怪的信忧心忡忡,因为马金脸上的表情很不对劲,先是震惊然后是愤怒,这可不是看到促销广告该有的反应。
  还没等她说完,马金按住了她的肩膀笑道:“忘记那封可怜的信吧,现在你该想想舞会上穿什么衣服好。据我所知那天会有不少年轻才俊参加,你也该找个男朋友了。”
  “哦,你说得对极了!我现在马上去搜索一下最新款的时装杂志。”唐谧听到他这样说,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拉开椅子就急匆匆地朝书房走去,仿佛时装对她来说从来都没像此刻那么重要。
  这是唐谧逃避问题的老办法了,马金扬起了嘴角,目光中饱含笑意,可是当它们落在衣袋里露出的那角信纸时便冻结住了,嘴唇的弧度还在,但双眼却像骤然碰到冰面的烛火,“嘶”一下就熄灭无光。马金沉思了一会,取出信纸,不动声色地拿起火机点燃,纸张不断地在指尖蜷曲收缩,妖娆的火苗从鸢尾花的心蕊处绽开,宛如狰狞的笑容在缓缓盛放,嘲讽地盯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手一抖,焦黑的灰烬便散落在地板上,沿着门缝漏进来的风飘走,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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