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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我泫然地看着他,伸手拉上了他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哥哥,你说我怎么这么命苦,你说他怎么就看上了我?我没多漂亮啊我,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我……你说,我要是把自己给毁容了,这圣旨是不是就能不作数?”
  哥哥分外挫败地扯回自己的袖子回书房。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为什么皇昭会选了我?难道只是因为我的父亲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他就要将我带到宫里做人质吗?
  皇昭特许爹爹回京城送我出嫁。爹爹回来的时候,只是几月未见,他却像是陡然间苍老了十几岁,头发都变得花白了。我穿着茜素红的嫁衣站在娘的牌位前拜别的时候,爹爹手握着茶盏,一直在抖,眼泪蓄满了整个眼眶。
  他紧紧抱着我,说:“以安……爹爹……爹爹对不起你。皇宫是一个吃人的地方,我现如今才知道。我不求你富贵显赫,只求你平安喜乐……爹爹对不起你,若有一日你能够知道始末,请你原谅我。”然后他将一直戴在手上几十年的一串佛珠摘下来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这句话我当时没有听懂,可却记在心里很多年。直到很久以后的后来,我终于知道了一切的始末,方才懂得,父亲当初的愿望,原来是那么难以实现。
  可是当时我只是扯了父亲的袖子在手,含着泪说:“爹爹,你说,咱能跟当今皇帝商量商量,让哥哥进宫里做人质不?”
  哥哥在旁边铁青了脸色,看着我说:“你是想怎样?让皇帝变成断袖?”
  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或许你也能当个公公。”
  圣旨上,皇昭封我为正二品昭仪,封号“宛”。这对于一个初入皇宫的女人来说是无上的荣耀。我带着这份荣耀来到皇宫,却在第一个晚上就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皇宫。
  那一晚,皇昭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以安,如果你可以安分些,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朕,朕都可以给你。”
  以安是我的小名,往常只有父母哥哥们才会这么唤我,旁人都不会知道。我很奇怪地看着他,想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知道这个名字的。可是回应我的,只有他的一个背影。
  那一晚,确如皇祈所说。皇昭穿着明黄色的内服和衣而睡,我却穿着大红的嫁衣一个人坐在桌子前,手里捧着那一杯合卺酒,一直坐到天亮。
  我坐在椅子上一直想,却一直都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他给我这么荣耀的身份,将我带进宫,却在第一天晚上告诉我这样一个事实:我娶你,并不是因为我爱你。
  甚至于,他永远不会爱我。
  我一直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若说为了人质威胁我的父亲,那么大可不必。父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这个大将军的位置迟早要让出来。
  皇昭的原配妻子、曾经的皇后王氏,因其父亲弄权,外戚势力庞大,在十一年前被皇昭一举抄了家,连皇后也被废掉,在冷宫郁郁而终。因为此事,皇昭再也没有立过皇后,后位一直空悬。
  皇昭被小太监叫起的敲门声唤醒的时候,看到我一个人坐着,却没有任何惊讶。
  我开口,微微沙哑地对他说:“我要做皇贵妃。”
  那个时候我们俩对视了半晌。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半晌,皇昭的嘴角挑起了一丝微微的笑,像是了然于心的样子,对我说:“以安,朕果真没有看错你。”
  那个时候我没有明白,皇昭所谓的“安分”究竟指的是什么。
  直到叶青鸾的出现。
  我大婚仅一个多月后,皇昭又下旨钦点了一个女人入宫。比我略长的年纪,柔柔弱弱的一个女孩子,却绝色倾城,名唤叶青鸾。因为身份低微,加之朝堂热议,皇昭只封了她为常在。可是这个常在,着实比我这个昭仪还受宠得多。
  当时我还不知道,只听说有人要进宫,还跟玄珠笑谈说:“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孩子又要被他拖下水了。”
  皇昭在我宫里歇下的时候,从来都是和衣而眠。而他却扎扎实实地在叶常在的宫里睡了十几天。直到升了她的位分,从正七品的常在变成了正六品的贵人,然后皇昭才开始召幸别人。
  世人都知慕容氏与叶氏独得圣宠,尤其是慕容氏,专宠后宫直到先帝驾崩。却从没有人知道,皇昭与我在一起时,从来都是和衣而眠,分开来睡。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洞房花烛就是两个人躺在一起聊聊天。直到后来我看了许多市井话本子,这个想法才终告破灭。
  皇昭与我在一起时,做得最多的有三件事:练字、聊天、批折子。
  我也不知道皇昭对我写的字到底是有多大的意见,我来到宫里的第三天,便有人拿了字帖来给我练。而他与我聊天的内容,大多都与前朝有关。
  我再傻也知道后宫不能干政的道理,起初也曾装模作样地多次不敢听不敢言。但长此以往,人总有憋不住的时候,我终于还是被皇昭拖下水了。
  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很久。一连五个月,皇昭没有提起过皇贵妃的事。可五月后的一天晚上,崔临来给我诊脉。我漫不经心地逗着怀里的小白猫,却听到崔临说:“恭喜娘娘!娘娘有孕了!”
  我吓得手一抖,生生扯掉了小猫的几根毛,它吃痛地叫了一声跑远后我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皇昭的计策。
  我因为怀了龙种而进为宛妃,又过了两三个月,当我的“身孕”应该已经开始现形的时候,崔临再一次告诉我:“娘娘饮食不当,导致了落胎。”
  我心里叹了一声,心道:果然是好计策啊,无怪你能当上帝王。
  皇昭以“安慰宛妃”的名义下了旨意,进宛妃为宛贵妃。从此,在这个没有皇后且太后已薨的皇宫里,我成了地位仅次于皇昭的人。
  那一年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皇昭的身子大不如前。那个时候起,皇昭开始频繁地传我到他的宫里去伺候汤药。也是从那个时候起,皇昭开始让我直接接手政事。
  我被皇昭烦得不行,好几次都跟他说:“皇帝,其实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这些事你让太子做就好了啊,你别拉上我。你都不知道外面的人都骂我骂成什么了,后宫那群女人也唧唧喳喳。这事真的不可行,万万不可行。”
  可是皇昭却一直坚持,搞得我最后终于认了命。
  直到了来年,我父亲打了胜仗,皇朝的疆土又被拓宽了不知多远。皇昭在病中大喜过望,大赦天下,宫里凡是受过宠的妃嫔全部进了位分,我自然首当其冲,变成了皇贵妃。
  皇昭终于履行了对我的承诺。
  可我却终究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许了我这个诺言。
  那一年的冬天匆匆而过,皇昭的身体却一直都没能好起来。夏末,皇昭已经病入膏肓。临行前一晚,他将我叫到含元殿内。我过去的时候,殿外已跪满了阖宫的妃嫔,我排众而出,一步一顿走入殿内,皇昭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在等我,又仿佛在等死神。
  那晚,皇昭猛地一下子抓住我的手,说:“以安,你要的,我都已经给你了……我要的,你能不能给我?”
  我吓了一跳,愣在那里没有说话。极静的环境下,我听到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哭声。这下我才明白,想来是皇昭大限将至了。
  皇昭对我说:“以安。你一直不明白为何我要将你娶来……烨儿已经去了,可他的三个儿子都尚且年幼,需要有人主事……可后宫内无一人能担此任。以安……我期望你有朝一日能知道一切的缘由,却又怕你知道……”
  我张大了嘴,却不能言。那个我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如今摆在了我面前,我却从未想过会是这般。
  皇昭说:“我知道,你一直没有野心,对朝政也从不多问……把这个皇朝交给你,我放心……”
  那一晚,皇昭说了很多。关于很多朝政的大事,哪些人可信可用,哪些人可用但不可信,都对我一一道出。我从未想过,他那时的那句“我果真没有看错你”是这个意思。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他许我参与政事,为他批复奏章,原来是这个用意。
  我真没想过他居然会这么快死。
  我一句一句地听着,一字一字地记下。皇昭最后看着我,半晌,静静地对我说:“我对你不起,但这个秘密,恐怕要带进棺材里了。以安,我安排了你的一切,从未想过自己会后悔,可如今,我却后悔了。如果有朝一日你能知晓,但愿你能知道,曾有个人,不择手段毁了你,却又不顾一切地……”
  外面的妃嫔早已泣不成声,哭声穿过层层楼宇,飘进寝殿里。我静静地跪在床畔,心里悲哀至极,却流不出眼泪来。我低头看着这个男人,我从未这么深刻地看过他。
  他一走了之,却将这整个皇朝交给我。那一刻,我不知自己应当高兴还是哀伤。
  不知过了多久,皇昭的眼神开始变得模糊涣散。我终于握住他的手,有力地、紧紧地对他说:“你我虽从未有过夫妻的情意,可你放心,你交代的,我会为你去做。我会让我的父亲尽早交出兵权,以绝你的猜忌。我会辅佐新帝,保他安妥。只要有我在一日,便不会让人动他分毫。”
  皇昭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其实,以安……我……”
  我不知道他最后想说的是什么。
  我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这一段过去一直是我不愿再去触碰的回忆。不仅仅是因为我那两年活得并不快乐,更因为我因这两年而被定下了后面所有的命运。因此这一觉睡醒,虽是睡得酣畅淋漓,但却是哭着醒来的。
  玄珠递给我一块锦帕,轻声问我:“小姐,你怎么了?”
  我没有睁眼,只把锦帕抖开覆在脸上。心里的悲哀排山倒海而来,一瞬间苍凉一片,疲惫得几乎全身脱力,就这么哭着又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效果可想而知。玉瑶起得早,跑来叫我起床。推推我的背:“哎,该起床了。你都睡了六个时辰了。”
  我缓缓地转过身来,眯着眼睛问她:“什么时辰了?”
  玉瑶嘴里含着一口桂花糕,呆呆地看着我。半晌,突然“噗”的一声把那口已经嚼碎了的桂花糕喷了我一头一脸。自己还惊叫:“你昨天晚上干什么了,你的眼睛怎么这样了?”
  我抹了一把脸,入手全都是黏腻腻的桂花糕,气得我连骂人都没心情了,从她手里拿过咬了一半的桂花糕一下子塞到嘴里,狠狠嚼碎了,“噗”的一声喷了玉瑶一头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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