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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接着就被玄珠逼着双双去洗漱。
  等我洗漱穿衣点妆完毕坐在偏殿用早膳的时候,玉瑶才姗姗来迟,坐到桌边愤愤地盯着我,气道:“慕容以安,你就缺德吧你。”
  我正在进行饭前漱口,闻言想起刚才的事,条件反射地就是一喷,一口漱口水几乎全喷在了面前的桃仁鸡丁里。擦了擦嘴冲玉瑶一笑:“我没撕了你裙子就不错了。”
  一个小太监疾步而入,对玄珠耳语了几句。玄珠走过来低声跟我说:“小姐,摄政王来了,在正殿候着。”
  我饭没吃完不想停下,却又怕他有什么急事,比如谁又杀了谁,谁又怀了孩子,谁又有什么破事儿之类的。想了想道:“王爷不是外人,请他来这里吧。加一副碗筷,再传几个新菜。”
  宫人立刻去办,不多时皇祈已过来,坐下与我道:“以安当真心思细腻,居然知道我还未用早膳。”
  随着他那句“以安”,玉瑶夹着的一个水晶饺“啪”的一下掉到了粥碗里,再次溅出来一圈汤水。我尴尬一笑,对皇祈道:“上朝时间太早,如今已经巳时,便是吃过也该饿了。不过王爷平日用饭规格甚高,怕是瞧不上我宫里小膳房的菜色。”
  皇祈饮一口热茶,淡淡道:“岂敢。不过你既然跑去外面用饭,想来是不喜欢自己小膳房的味道了。不如改日我找几个厨子来,专门放在你宫里膳房当差吧。”
  其实我跑出宫去,宫里人未必不知道,但也并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皇祈这天才的一下,把我一下子噎住,顿了顿,道:“宫里人不上心,怎能劳烦王爷。”说完亲手夹了一筷子刚才被我喷过的鸡丁到他碗里,“昨日看王爷很喜欢这道菜,便帮我尝尝我这里做出来的味道好不好吧。”
  玉瑶一看那菜,顿时嘴角一抽。我满含笑意地看了她一眼,这姑娘果真不愧是与我相交十数年的朋友,立即笑如春风地对皇祈说:“是啊,我听以安说,王爷对这道菜赞赏有加。”
  于是我们俩笑得如大尾巴狼一般,愉快地等待皇祈把那块口水鸡吃下肚。结果皇祈只是低头瞟了一眼,筷子都没动,笑了笑道:“过几日玄慈大师要来宫里讲禅,我今日开始斋戒,不能食荤。”
  啊?
  皇祈继而看我一眼:“倒是奇怪。阖宫都要斋戒焚香,你怎么还在吃鸡肉?”
  这事我没听说啊!我跟玉瑶对视一眼,然后很不仗义地说:“哦,我本就不吃肉的。这是给玉瑶做的,她不知道。”
  玉瑶愤恨地看了我一眼,忍气吞声对皇祈道:“我昨日刚来,王爷勿怪。”
  这顿饭在玉瑶一记接着一记的眼刀中匆忙结束,导致我着实没吃多少。饭后她要去太后宫里。太后温盈是玉瑶家里的一个表亲,按理该叫玉瑶“姑姑”。如今玉瑶既然住在宫里,确实也该去见一见。
  当然我认为她只是单纯地不想见到我而已。
  玉瑶走后,我与皇祈在后院走了走。我平日里闲得没事做,倒是对花草比较上心,因此后院里景致很好。
  皇祈看了也是赞叹,不过这赞叹带着一丝不知是嘲是讽的意味:“已是秋末,这整个后宫的菊花都已凋谢,只有你这里的还开得正艳。果然是太皇太后,福泽绵长,非旁人能比。”
  我淡淡道:“听闻上个月王爷在府上摆宴庆生,一夜之间收到的芍药花连偌大的王府都快摆不下。王爷都能让本该春末开花的芍药在秋天绽放,我又如何不能让秋天绽放的菊花延长花期呢?”
  皇祈似是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停住脚步偏过头来看着我,笑道:“我却觉得若以菊花与你相比,未免老气横秋了些。倒是花中贵妃的海棠更衬你一点。”
  我也停住脚步定定地看他:“那王爷呢?是否也真的以芍药相比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喻做花相?”
  他笑着看我道:“说嫂嫂是海棠花,却好像也不尽然。嫂嫂以前是后宫之首,现如今更是太皇太后,应当比作牡丹才是。”
  我也笑了起来:“我以为王爷喜欢芍药,怎么现在却喜欢上牡丹了?牡丹花大色美,妩媚多姿,无怪王爷喜欢。这两种花生得相似,也有很多人会搞混。但芍药虽艳,却失之气魄,到底比不上牡丹的国色天香。牡丹芍药,一王一相,一君一臣。王爷不要搞错了才好。”
  万籁俱寂。
  气氛随着我的这句话陡然变得剑拔弩张。空气仿佛凝结不动,我与皇祈隔着一步距离紧紧对视。他的眼帘倦倦半合,黑色的眸子深不见底,却依稀能够看到暗潮汹涌。满园景致美不胜收,却都不及他一个眼神的魅力。
  这样的王爷……我心里忽然想起皇昭临终时对我的叮嘱:如若我这小弟弟有任何不轨之心,你不必多想,立即斩杀无妨。
  立斩,无妨。
  是什么样的忌惮,让如皇昭一般纵横天下的帝王都要如此戒备;又是什么样的信任,让如皇昭一般缜密多疑的君王都放心将他放在这样一个位置上。
  一切都是未知。但我和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不知过去了多久,皇祈淡笑着开口道:“昨日你还赞我舌灿莲花,今日我却觉得,这四个字放在你身上才合适。”
  凝重的气氛散去,我也笑了笑:“王爷谬赞。”
  两人继续并肩前行,玄珠跑过来对我耳语:“小姐,老爷遣人带话说有事与你商量,问你何时能出宫回府?若不能,便改日他进宫来见。”
  我正愁无法从皇祈这里脱身,闻言立刻对他道:“我有事要出宫一趟,你……”
  皇祈看了玄珠一眼,回道:“既然要出宫,与我一道走吧。我带你出去还方便些。”
  我想了想,觉得既然是要出去的,跟着他出去也未尝不可。毕竟连续两日都有我宫里的宫女要出宫,也怕落人话柄。于是点头道:“那你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
  皇祈却笑了笑:“不用。这身衣服你穿着很好看,就穿这个吧。”
  我“啊”了一声,低头看看我身上的衣服。一件淬蓝的蹙金云锦宫装,这衣服虽华贵,但也算是我日常不出门时穿的衣裳,这次是回家里,不换也就不换了。但头上的发髻是飞凤髻,插的是凤凰展翅镶玉嵌金的步摇。这怎么可以戴出去?不禁道:“王爷说笑了。我去去就来。”
  梳头嬷嬷将我的发饰尽数拆除,又打散了发髻重新梳发。我坐在椅子上,墨黑的长发垂下不知几许。我闭着眼睛,手里玩弄着一颗明珠。老嬷嬷在我身后静静地梳发,一下一下,轻而柔,缓而慢,非常舒服。
  我叹口气转了转脖子,听到梳子放下的声音,她把手覆上我的肩膀上,轻轻帮我拿捏起来。
  这力道很对,正按在我酸痛的地方。我笑了一声:“早知道你手法这么好,平日都该找你来帮我按。”
  老嬷嬷未语,只是默默帮我按着。良久,又伸手在我额头,帮我按起头来。
  冰凉的手指轻轻地贴在我的皮肤上,一下子缓解了头痛。这感觉非常舒服,我“嗯”了一声,长舒了口气。
  她的手缓缓顺着我的前额移动,动作虽轻,却让人感觉很有力。那手指很细腻,完全不像是老嬷嬷的皮肤。
  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儿,我心里一惊,倏然睁开眼来,正对上面前的铜镜。
  铜镜中,皇祈一身玄墨朝服,金线暗绣,长服广袖,随风翩翩。一双眼睛暗带着笑意,直勾勾地盯着镜中的我。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皇祈微俯下身,贴近我的耳朵,声音轻得仿佛能随风飘走一般:“卿卿……佳人。”
  随着那句“卿卿”,我一下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卿卿”是对女子最亲昵的称呼,往往只有夫妻之间才可以用。好在他后来补了那句“佳人”,不然我一定吓死在自己的寝殿里。
  我顿了良久,尴尬地开口道:“王爷怎么来了?”
  皇祈直起身来,伸手继续绾我的发髻。我忙一躲,道:“王爷千金之躯,不敢劳烦你做这些事。王嬷嬷呢?”
  皇祈笑而不语,不由分说地将我的身体扳正,一面帮我绾发一面道:“我既然答应了皇兄要照顾你,帮他做些事原也应该。”
  这话说得也太扯了。皇昭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夫君”,就算他肯屈尊降贵地帮我梳发,那也算是夫妻之间的闺房之乐。哪有人帮哥哥照顾嫂子,照顾到闺房之乐上来的?
  我不禁霍然站起来,一把挥开他的手,冷冷道:“你既然知道我大婚之夜独坐到天明,便该知道我与你哥哥没什么夫妻情意。若真要照顾便去照顾那些太祖妃,不要总拿着这个借口,闹到我的身上来。”
  皇祈闻言一下子怔住,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好半天。我心里一抽,这孩子该不会平日里没受过这样的对待,偶尔这么来一次,被吓傻了吧?
  就在我这想法刚刚成形的时候,皇祈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开怀,笑得毫无道理,吓得我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再不敢说话,生怕再刺激了他。
  这厢我胆战心惊地站着,那厢皇祈笑着看我,倍儿高兴地给我来了一句:“慕容以安,你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是了半天,没头没脑地说,“如果是你,想必也不错。”
  这话说得太过隐晦,让我根本猜不透他的意思。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皇祈伸手从自己冠上的两支玉簪中拔下一支,问我:“这簪子好看吗?”
  我低头看了一眼,成色极好的白玉,透雕做工极好。旁人挑选首饰都尽选夸张奢华,这支簪子看似平平,可识货的人都能看出以这样的玉质和做工,全天下也不过几件而已。便说:“王爷身居高位,用的东西自然也是最好的。”
  皇祈笑了笑:“你说得不错。这是月前爪哇国进贡来的白玉。”
  我心里一惊。爪哇国的白玉天下闻名,却产量不高,每年进贡的向来不过三五块而已,一直都只供皇宫内用,且必是只有最高位分的人才能分到。
  以前皇昭还在世的时候,宫里能用这种玉料的人不过我、他以及太后三人。后来太后病逝,宫里便只有我与他可以用这种玉,旁的妃嫔,甚至当时的太子都只有眼馋的份儿。如今皇祈随便两支簪子便是取材于此,这摄政王的权势,足可见一斑。
  皇祈走近一步,将我余下的头发绾上去,顺手把那发簪插在了我的发髻上。
  我惊讶地张了张嘴,皇祈笑道:“难得你喜欢,送给你吧。”
  什么叫难得我喜欢,认识才一天,有什么是容易得的,还难得。不由得道:“王爷心爱之物,我不敢收。”
  这话其实没什么毛病,皇祈却突然冷笑了一声:“心爱之物?我的心爱之物早已不在。”
  我被他这冷笑吓了一跳,皱眉道:“怎么,尊贵如你,也有守护不了的东西?”
  皇祈眯了眯眼,幽潭一样的眸子陡然变得寒凉,却瞬间消失不见。他笑了一声,淡淡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吧。”
  百官上朝大多乘轿,我原以为皇祈必然是要坐在轿子里,让我装作丫鬟在旁跟着走的。本来觉得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我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出宫。可没想到的是,皇祈用的,居然是马车。
  我站在车前嘴角抽搐,他的马车大而奢华,前面四匹骏马通身黑亮,四蹄却如雪般纯白。马车四角挂着四盏琉璃宫灯,灯下缀着珊瑚华鬘流苏。锦罗纱幔轻轻垂着,被秋风一卷就露出宽敞的车厢,里面居然还横了一张小榻,杯盏软垫书卷,居然一应俱全。
  我叹了一句:“王爷真是大手笔啊!”
  皇祈笑了笑,亲手打了帘子伸出手来:“以安,请吧。”
  东晏立即搬来一张小凳,我提起裙摆顿了一瞬,伸手搭在皇祈的手心上。他的手掌很大,虎口处有薄薄的趼。我曾经听哥哥说起过,这个位置有趼子的人,多是由于长期练武所致。
  不由得微微偏头看向皇祈——我从来没听说过皇祈会武功。
  皇祈见我顿住脚步望他,微微一笑,拇指指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我手背轻轻划过。像是摩挲,又像是不经意,旋即手上微微用力一提,将我送进了马车里,自己却未放手,而是牵着我的手跟了进来。
  车帘放下,我随便往榻上一坐。皇祈转手给我倒了杯茶,雾气袅袅,竟是刚刚沏好,握在手里尚还滚热。
  皇祈说:“玉露,听说你最喜欢,特意备下的。”
  我低头看了一眼,笑道:“也不知道你是料事如神还是喜欢哄人,居然能知道有朝一日我会在你车上喝茶?”
  说罢喝了一口。这茶是顶级的,味道正正好。一抬头却对上皇祈的一双眼睛,心里特别没好气,顺口道:“茶非常好,但是水老了。”
  皇祈笑了笑:“你是慕容老将军的掌上明珠,自幼捧在手心里长大。后来入了宫也是众星捧月贵极天下。我府上东西粗陋,哪入得了你的眼。”
  这话有点戳在我的痛处上了。在府上在宫里,我其实都是表面上好看,内里的东西其实倒霉得很。但人们总是善于看到表面的一层,觉得我非常光鲜,这有时会让我很痛苦。
  当年我还是皇贵妃的时候,有一次跟宫里一个昭仪闲话家常,也说起了这桩事。当时我分外痛苦地跟她说其实我的生活平淡无奇得很,真是后悔入了宫。结果这话后来传了出去,我遭到了阖宫妃嫔暗地里的唾骂。
  皇祈见我半晌不语,凑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什么。”
  马车开始缓缓移动,我们没有任何阻碍地出了宫。朱雀大道上人头攒动,几近正午,和煦的阳光洒下,透过车帘的缝隙流了进来。马车行进得很稳,却并不快。我被阳光晒得有些昏昏欲睡,撑着头合眼养神。
  皇祈靠在一旁看书,偶尔有书页翻动的声音。良久,他突然伸手握住我捧茶的手,沉沉地开口道:“茶凉了,给你换一杯吧。”
  我睁开眼睛,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喝了口茶,道:“无妨。”
  皇祈笑了笑:“我见你和玉瑶在一起的时候,时常没大没小,肆无忌惮,说话做事都很放松。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却避如豺狼虎豹?”
  我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很容易想通。世人大都喜欢看到太皇太后端庄优雅,举止得体毫无瑕疵,这也实在是情理之中。如果非要找到一个症结所在,我也只能说要怪就怪玉瑶确实是个特例。
  我于是说道:“我与玉瑶相交十数年,情分确实不比寻常。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看到我没大没小肆无忌惮,我便摆个太皇太后的样子给他们看。无所谓避不避着谁,更不是针对你。”
  “哦,”皇祈的目光没离开书卷,只是淡淡道,“我喜欢看到你没大没小肆无忌惮,以后不用做给我看了。”
  这种话从未有人对我说过。从小到大,爹爹每次骂我都是说:瞧瞧你这个样子,哪里像是个将军千金!后来入了宫,这说辞便变成:瞧瞧你这个样子,哪里像是个皇贵妃!再后来又变成:瞧瞧你这个样子,哪里像是个太皇太后!
  这骂声伴了我十几年,实在不是轻易就能忘记的东西,因此听到他这番话,我着实愣了片刻,方才笑了笑:“王爷说笑了。”
  皇祈终于抬起头睨了我一眼,顿了一下,然后一伸手就掀了一下我的手。茶杯一歪,里面的茶水瞬间洒在了我胸前,湿了一大片。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半晌才感觉到胸口一阵冰凉,心里觉得特别莫名其妙,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你有病啊?”
  皇祈依旧噙着笑看着我,也不说话,让我的火气一下子冒到了头顶。因为这辈子敢往我身上泼水的人基本上只有三个:玉瑶、我哥哥,还有舒十七。
  空气静止了一瞬,我伸手在桌子上一扫,把皇祈的茶杯整个打翻在了他怀里。那是刚换的茶水,溅了两滴在我手背上都还是烫的。没想到他却像是根本没感觉到,定定地看了我一秒,然后爆发出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大笑声。
  这一笑把我吓得脑子一抽。我虽见他的次数不多,可自认看人的眼光却还是准的。皇祈根本就不是什么喜怒形于色的人,平日里都是淡淡的模样,从来没有过这样放纵的笑声。
  这一下吓到的不仅是我,连外面的东晏估计都被吓到了,隔着车帘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了一句:“……王爷?”
  皇祈堪堪收敛住笑声,好整以暇地伸手扫了扫衣襟上的水。
  我憋了半天,拼命平复心口的怒气,顿了半晌,说:“皇祈,你有病啊?”
  皇祈满眼笑意地望着我:“你有药吗?”
  我气得头昏脑涨,心里把他的八辈祖宗全骂了个遍,终于还是止不住满腔怒火,恶狠狠地道:“我真不知道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你有没有点王爷的样子!你……哎呀……”
  马车一晃一翻,我被巨大的惯性甩得从榻上摔下来,直挺挺地往旁边倒下去,眼见着皇祈的脸越来越近,放大在了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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