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得立山一跺脚说：“哎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是快逃命吧！咱们好赖朋友一场，我冒死给你送信，若让端王那伙人知晓，我的脑袋可就搬家啦！”

　　樊国梁甚为感动，拍拍立山的肩膀说：“你够朋友！我和我的信徒们将永远感激你！”

　　立山苦笑了笑，无可奈何地说：“得，随你的便，不过，清兵与义和团很快就到！”遂又钻回地道，回至家中。

　　樊国梁以最快的速度打开武库，将枪支弹药分发给教民，守堂卫兵均做好了战斗准备。正在这时，钟楼上响起了连续不断的钟声，“当当当当”震人心弦，清兵和义和团已将北堂围得水泄不通了。

　　第二天下午，南海仪鸾殿内堆起一座花山，花香阵阵沁人心脾。慈禧太后威严地坐在金床上，光绪皇帝端坐在床前的御龙宝座上。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均跪在下面。慈禧太后严肃地对众臣说：“今儿将你们急召来，不用说你们也知道为什么。西摩尔联军已向北京进犯，威胁着京都。大沽口海面洋人兵舰云集，（裕禄）奏报有抢夺炮台之势！义和团众已漫延至京城，纷纷打起‘扶清灭洋’的旗帜，与洋人势不两立。面对如此局面，究竟是战是和，今儿当着皇帝的面，你们也都拿个主意。”

　　大殿内鸦雀无声，谁都不愿先打破这里的宁静。光绪帝用眼扫视了一下朝廷重臣，依然无人吭声，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突然大声说：“朕以为，若想退夷兵，必先剿拳匪！拳匪清，夷兵退！无须开战！”

　　慈禧太后万没料到光绪帝会违背她的旨意作出如此选择，气得她面部肌肉不住地痉挛，但她却一声不吭，静静地观看着下面的每一位，看他们今儿到底都扮演什么角色。太常寺卿袁昶、内阁学士礼部侍郎联元、吏部左侍郎许景澄、户部尚书立山等见皇帝开了金口，个个眉开眼笑。进而又听皇帝说：“甲午一战，创巨深痛，况诸国之强十倍于日本，合而谋我，何以御之？断无同时与各国开衅之理！”①

　　我曾祖父端王听罢紧锁双眉朗声说：“奴才奏请！”

　　光绪帝立呈不悦之色地说：“讲！”

　　我曾祖父端王激奋地说：“奴才认为，不战而降，有侮我大清国威！洋人肆意瓜分我大清领土，无故杀害我大清百姓，强行干预我大清朝政，以洋教愚弄欺压我大清黎民！我们应联合义和团众，全国上下同仇敌忾，军民一体，天罗地网，必能战胜洋夷！”

　　我曾祖父胞弟辅国公载澜接着含泪奏曰：“奴才认为，唯有与洋人一决雌雄，才对得起祖宗留下来的江山社稷，才不愧为爱新觉罗的子孙！”

　　慈禧太后听罢，压抑的心情顿时松弛了许多，于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光绪皇帝被顶撞得恼羞成怒，望着许景澄说：“许景澄，你多年搞外交，熟知洋务，究竟能否与各国开战，直言谏上！”

　　许景澄本不愿与我曾祖父端王等廷争，只想婉商，无奈皇帝点了名，只得直言进谏：“臣下以为，万无以一国尽敌诸国之理，一旦开战，不知宗社生灵置之何地？”①

　　袁昶及联元也异口同声说：“若结怨诸国，国危矣！”

　　庄王载勋愤怒地看了袁昶和联元一眼，大声奏请道：“抵御外侮乃民心所向，不战而降，必失民心！”

　　大学士刚毅也奏道：“臣下此次奉旨出巡，察看义和团情景。义和团已如星火燎原，遍及各村镇。从八九岁儿童至七八十老翁，为抵御洋人，均不怕死。他们纪律严明，法术甚奇。臣下以为，义和团确乃朝廷赤子，应正式招募成军，编成团练，加以约束，按正规军训练之，共御列强！”

　　光绪帝见主战派占了上风，甚为着急，眉宇间皱起一个大疙瘩。立山见龙颜不悦，急忙奏请陈情。光绪帝即刻爽快地对立山说：“立山，你有何良计妙策，速速奏来！”

　　立山以嘲讽之口吻对众臣说：“义和团乃乌合之众，其术多无效。昨日围攻北堂约一个时辰，在洋人排枪的扫射下，已伤亡几百人。我们若把战胜洋夷之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国必亡！”

　　光绪帝脸上立时绽开了一丝笑容，故意拖长声音说：“谁还议奏？”

　　他的目光又落在庆王奕身上。奕正欲开口，忽望见老佛爷满脸怒容，故欲言又止，回头看时，只见许景澄及袁昶等正在捂鼻偷笑。慈禧太后听至此，看至此，再也坐不住了。她突然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立山怒声说：“用其心耳，何论术乎？”

　　立山见老佛爷被激怒了，再不敢多言。进而，太后怒视着袁昶、许景澄说：“你们应明白，顺其民意最为重要！失民心者失天下！”

　　光绪帝此时如梦初醒，明白了自己空有虚名的帝位。慈禧太后瞥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光绪，厉声说：“许景澄！”

　　“臣下在！”

　　“徐桐！”

　　“奴才在！”

　　“你二人即刻前往各国使馆，劝其援兵停止前进，勿进京城！”

　　二人忙回道：“臣下遵旨！”“奴才遵旨！”

　　紧接着，慈禧太后大声说：“军机章京拟旨！以六百里加急传谕直隶总督裕禄，如洋兵不听劝阻，坚持进京，则衅自彼开！该督等须相机行事，朝廷不为遥制，万勿任令长驱直入贻误大局！”①

　　光绪帝听罢面如土色，心想：“这等于给予裕禄作战的权力。看来，太后的开战决心已定，再也听不进任何谈和之言，该如何是好！”正琢磨着，忽听太后又说：“从今日起，招抚年轻力壮的义和团民成军，在庄王府注册登记，编成团练，按正规军训练，发给武器银两，由载勋、载澜、刚毅分别统率，与清军共同御敌！”

　　以我曾祖父端王为首的主战派们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议论开来：

　　“老佛爷终于颁旨联拳抗洋了！”

　　“老佛爷确乃圣明！”

　　“大清朝有救啦！”

　　“早就该狠狠地教训教训那些洋毛子！”

　　与此同时，以光绪帝为首的主和派们却是惊慌失措。光绪只觉得心口发闷，一股腥乎乎黏稠的东西堵在嗓子眼儿，掏出手帕轻轻一咳，是血！他大惊失色，但又怕太后看见，急忙一转身，合起手帕塞进兜里。而联元、立山、袁昶等均耷拉着脑袋摇头叹息。

　　慈禧太后见无人敢再廷争，便当众对我曾祖父说：“载漪，你即刻令围攻北堂之清兵与义和团停止攻击，不要再放一枪一炮，死死地围住北堂，切断一切供应，将洋毛子们活活困死在里面！”

　　“奴才遵旨！”

　　立山听后不禁愕然，不禁为大主教樊国梁捏了一把汗。

　　正在这时，只听太后又厉声说：“荣禄接旨！”

　　“奴才在！”由于出其不意，荣禄的声音有些颤抖。

　　“近因民教寻仇，讹言四起，匪徒乘乱，烧抢迭出，所有各国使馆理应认真保护。你速派武卫中军得力队伍，即日前往东交民巷一带，将各使馆实力保护，不得稍有疏虞！”②

　　光绪听罢略舒一口气，他望了望愕然的立山，垂头丧气的袁昶、许景澄，怯懦的庆亲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太后懿旨已下，谁敢违抗！

　　当夜幕垂落，天上缀满万颗繁星之时，我曾祖父的端王府内依然灯火通明，贵客满堂。府内的太监及侍女们如穿梭般忙碌着。主战派的王公亲贵、朝廷重臣云集在正殿大堂内，商讨战事，不时地发出笑声。唯有甘肃提督董福祥甚为不悦，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他瞪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直愣愣地瞅着我曾祖父端王大声说：“老佛爷既已下令围攻北堂，为何又不准再放一枪？！”

　　我曾祖父深知甘军统领董福祥的倔脾气，见他讲话舌头根有些发硬，似已有些醉意，又念他是个粗人，故不与他计较，反而和颜悦色地解释说：“老佛爷慈悲，不愿清兵与义和团民遭受更大的伤亡。再说，包围北堂，断水断粮，有如瓮中捉鳖，北堂不攻自破！”

　　董福祥用他那大手挠了挠后脑勺，一咧嘴憨笑起来：“瓮中捉鳖，嘿嘿，好主意！老佛爷到底是老佛爷！”

　　我曾祖父进而站了起来，举着一大杯酒感慨地说：“让我们为扶清灭洋而死难的清兵与义和团民们敬上一杯，祭奠他们的英灵！”

　　在座的人全都应声站了起来。我曾祖父带头将酒洒在地上，大家默哀三分钟。刚毅提出了一项建议：“太后虽然颁了旨，但袁昶、许景澄及立山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是战是和均未成定局，明日在仪鸾殿上我们要竭力说服太后，尽早颁谕宣战诏书，以挽目前之危局！”

　　庄王载勋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愤愤地骂道：“依我看，坏就坏在荣禄身上！太后老佛爷最是信任他，朝中大事无不与他商谈！保护使馆一事准是他的主张！”

　　徐桐听罢却不以为然，他转动着突起的浑浊眼珠，手捻银须赞叹地说：“太后其智其勇非一般男人所比，眼下民心所向，抗洋助清，太后必虑此民意，否则绝不会颁谕联拳抗洋诏书！”

　　载澜听至此笑着说：“荣总兵若敢违背懿旨，除非滚出军机处！”

　　庄王载勋进而说：“人心叵测，不可不防！”

　　我曾祖父严肃地望着大家说：“我们经过长期努力，终于盼到了这一天，这道懿旨确乃来之不易！从今后，我们要加倍操练兵马、习武练拳，军民联合，以洗半个多世纪的耻辱！我们应为老佛爷的英明决断而干杯！”

　　由于高兴，大家都多贪了几杯，朦胧中确都有些醉意。我曾祖父提议：“府中奇花异草甚多，尔等何不趁此良辰美景，提灯夜游，赏花为乐呢！”

　　“好主意！”董福祥醉醺醺地一拍桌子，大喊一声。于是小太监们提着灯笼，照着园中的小径，喝醉了的王公亲贵及朝廷重臣均蹒跚地来到府中花园。园中正值芍药盛开，银白色的月光柔情地抚摸着一株株、一簇簇亭亭玉立的芍药堪比月下美人——牡丹仙子。流云浮动，晚风拂面，阵阵淡淡的花香沁入肺腑，令人心旷神怡！

　　我曾祖父端王望着一株黑牡丹吟起了苏轼的《墨花》诗：“莲风尽倾倒，杏雨半披残。独有狂居士，求为黑牡丹。”

　　大家不约而同地称赞：“好诗！”

　　载澜顿时也来了兴致，他面前正好盛开着一株白牡丹花，朦胧中好似看到绿柔的身影，他如醉如痴地抚摸着白牡丹花吟诗道：“蓓蕾抽开素练囊，琼葩分出白龙香。裁分楚雨朝云片，剪破娥夜月光。”

　　大家也齐声叫好。

　　正当大家诗兴大发，突然刮来一阵透入骨髓的凉风，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从发根至毛孔几乎都竖立了起来，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袭上心头，顿时驱散了他们的醉意。月光被一片浮云依稀遮住，跳动的花影好似群魔乱舞。大家不约而同地说：“王爷，夜深了，我们还是回去吧。”随着曾祖父的一声吆喝，太监们随着我曾祖父、澜公、庄王等匆匆回至大堂。刚毅惊恐地说：“刚才在花园里，突然间我浑身上下的汗毛根都立了起来，真是莫名其妙！”

　　我曾祖父不语，默默地沉思着。大家谁都不再出声，堂中一片寂静。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回事处的小太监快步跑进了大堂：“启禀王爷，天津裕禄总督的差官到！”

　　我曾祖父腾地站了起来，心思：“不是紧急军务，差使绝不会深夜赴京。”忙大声说：“快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差使已飞奔至大堂，双手将急件举过头顶，嘴里高喊着：“报！六百里加急！”

　　他风尘仆仆、气喘吁吁地给我曾祖父端王打千。我曾祖父忙拆开阅之，立时怒发冲冠，额角上的青筋都一根根暴露出来，捧着文件的双手在不住地抖动。

　　刚毅着急地问：“出了什么事？”

　　我曾祖父似咆哮般怒声说：“洋人无理已极，已通牒清兵于十七日凌晨两点交出各炮台，否则，以武力占据！并要派大批军队登陆！”话音刚落，只听“当、当”两声清脆的钟声，时针正指在凌晨两点上。

　　此时的大沽口海面上，已是炮弹呼啸、火舌飞舞。各国兵舰已在俄国海军中将基利杰勃兰特的总指挥下，提前七十分钟（零点五十分）向各炮台发起猛攻。全体炮台官兵在炮台守将罗荣光的指挥下，对准敌舰，猛烈开火！中国炮弹带着深沉的呼啸声射向了洋人舰队。罗荣光借着爆炸的火光从望远镜中看到，英国兵舰“阿尔及林号”首先中弹，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德国兵舰“伊尔的斯号”迅速开到“阿尔及林号”后面，两艘兵舰合力向上游逼进，炮轰罗荣光所在的北炮台。罗荣光声嘶力竭地向炮手们喊道：“对准‘伊尔的斯号’！放！”

　　一连八发炮弹，均击中德舰，但未击中要害。于是英舰和德舰摇着被击伤的舰体，喷吐着火舌，疯狂地朝北炮台冲来。副将韩照琦在浓烟烈火中指挥着官兵守卫着南炮台。俄国的三艘兵舰“朝鲜人号”、“海龙号”、“基利亚克号”均被击中。“基利亚克号”连中四炮，火药仓被炸，只听得一声巨响，烟筒飞上了天，兵舰立时抛了锚。而“朝鲜人号”和“海龙号”拼命地合力炮轰南炮台。洋炮弹那尖厉的呼啸声划破夜空，剧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大地在颤抖，海浪滔天，战斗在激烈地进行着。守台官兵已伤亡大半，血染炮台，但无一人退却，个个视死如归！此时，埋伏在炮台后侧的联军以俄军为首，兵分左、中、右三路分别向各炮台猛扑过来。守台官兵腹背受敌，形势万分危急。罗荣光、韩照琦均身受重伤，依然在血泊中指挥着战斗。守台官兵和义和团民们不停地一面搬运着炮弹，一面阻击着从背后包抄上来的敌人。

　　罗荣光拖着被炸伤的腿，艰难地爬到士兵们面前。见精通马术的义和团民张二狗正在紧张地搬运着炮弹，忙大声将他喊了过来，以极其沉重的心情对他说：“二狗，你马术最精，现在我们腹背受敌，伤亡惨重！你即刻避开敌人，以六百里加急飞驰天津，报知裕禄总督，这里兵衅已开，敌我兵力悬殊，请速派援兵至！目前，我们已击中敌舰六艘，但因天黑，不知击沉否？我们所有炮台官兵为守炮台视死如归！望朝廷速速颁布宣战诏书！”

　　罗荣光忍着剧烈的疼痛讲完这些话，已是力不能支。二狗惊呼着：“大人、大人！您的腿！”

　　罗荣光笑了笑说：“一点轻伤，没关系，你赶紧走吧！”他朝海神庙方向望去，毫无动静，见二狗已跳上马背，便又叮嘱说：“顺路去海神庙给叶祖硅送个信，要他马上开炮，合力夹击敌舰！记住，一定要尽快将军机文札送到天津！”

　　“放心吧大人，我定能完成任务！”二狗一面大声回答着，一面早已贴在马肚子上跑远了。

　　二狗飞奔至海神庙，急匆匆去见叶祖硅：“叶大人，兵衅已开，洋人来势凶猛，炮台腹背受敌，守台弟兄们已伤亡大半！罗大人请您速速开炮，合力守炮台！”

　　叶祖硅一掠胡须平静地说：“本官从未接到过开战的圣谕，实难开炮！”

　　二狗气得瞪圆了双眼：“你！”他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又以企求的口吻说：“洋人兵舰来势凶猛，目前又无援兵到来，炮台官兵都在浴血奋战，总不能眼巴巴看着炮台落入洋人之手，叶大人您就开炮吧！”言罢他含泪给叶祖硅跪下了。

　　驻守海神庙的士兵们见状也异口同声地请求：“大人，咱们就开炮吧！”

　　叶祖硅两眼冒着凶光，杀气腾腾地对士兵们说：“没有接到开战的圣谕，任何人不得随意开炮！违者斩！”

　　所有士兵听罢均义愤填膺。

　　二狗无奈地跳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肚子，愤怒地朝叶祖硅骂道：“叶祖硅，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小人、卖国贼！”

　　夜色沉沉，海面上波涛汹涌。空气中充满着火药味，耳旁响彻着炮弹的轰鸣和机枪的扫射声，仗打得十分激烈，守台官兵已所剩无几。罗荣光举起望远镜朝南炮台望去，遥见韩照琦满身鲜血，依然在指挥士兵浴血奋战。回头望之，从后面包抄上来的洋兵已被击毙七八十人。再看看身边的炮手，只剩下四人，均是血迹斑斑，依然在顽强地战斗着。正在这时，一颗子弹从他的右肩穿过，手一抖，望远镜掉在炮台上摔得粉碎。

　　此时，各国兵舰已逼近炮台。接连几声巨响，各炮台弹药库均被击中，立时火光冲天、硝烟弥漫，八国联军随之登陆。基利杰勃兰特掏出怀表，正是凌晨六点三十分。他万分感慨地对约翰森说：“看来，我们不可轻视大清的将士，他们能与各国水师激战六个钟点有余，实在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