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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凉春透

 

  
  上下班,每天。过七中。每天过。
  在拐弯的地方,在早晨,或中午,总是路遇成群的少年,刚刚散学,车骑得极快,穿一样的衣服,白底蓝道的校服,顶多十八九岁,或者十六七岁,在春日灼灼里,逼面而来,凌厉的青春,几乎让我恐怖,但却真是喜欢他们,因为正年少,因为正是最美的苞蕾。
  好像是一粒年轻的柿,易羞,脸皮薄,多汁又甜润,不敢大声说话,不敢抬头看人,满脸的青涩,我真是喜欢看他们——未经世事的年轻,当真是少年痴狂的样子,发那么多那么黑,脸上不光滑——连那青春痘我都嫉妒,曾几何时,我长满痘痘,并且为此烦恼不休,后来再也没有了,也只有那几年,内向自卑,疯狂长个子,好像永远是饿的,不和男生说话,低头走路,一肚子心事,独上高楼,却道天凉好个秋。
  饱满的青春,似春天一样绽放,并不知日后岁月很快就成为一粒柿饼,上面的秋霜,足以心寒,和曾经的少年光阴,已然隔天隔地。
  我喜欢这样的相遇,哪怕只看一眼,那是我曾经的少年,一样的涩而狂热,以为复杂的心,其实不过朴素如一张白纸,落了青墨,却是最完美的两滴泪,那时的眼泪亦是难得的道具,在十七八岁里,有着醉人的迷茫。
  是从什么时候,把小阳春走成了薄秋?
  也许如一粒柿到柿饼的过程?有人说起过做柿饼,我听着只觉得惊心。仿佛人生荡气回肠的开始,到寂寞无言的收场——说那柿要在日头下反复晒,不仅要晒,还要慢慢地捏,让那柿软化,脱去涩,过两日,再捏,果肉捏成碎肉,再晒,再捏,果心最后不再收缩,小心翼翼臣服于光阴的手下!
  我们不也如此?
  曾经饱满的汁液,一点点流失,最后终于晾干,精神上的空洞,加上失了水分的颜面,似凉春里空心穿一件衬衣,满心的凉,终于明了,这世间,曾经的少年只是这短暂如一瞬,短暂还罢了,还不自知短,才觉得还同他羞涩难言,怎么转眼就老了?
  柿上有了霜,白而厚,倒也甜,我买过大粒的柿饼,甜到发腻。是不是,一粒柿,把所有的好和甜蜜全放进了里面?整个一个秋天的晾晒,一日复一日地捏,转换了轮回,终于不再饱满,终于甘之若饴,好像了秋天,不再和花红柳绿争宠,你愿意靓丽就靓丽吧,我只愿意收敛了所有的甜蜜,一个人终老,不张扬,不浮夸,岁月静好,安之如素。
  一日,看到七中侧门,一男生和一女生站立,是四月的阳光下,他和她,黑的发,拘泥的笑容,都严肃得有些过分,可是,分外觉得不一样,或许,两个人暗自喜欢,或许,他喜欢她?谁知道。但气氛是那样的紧张,连我都觉得空气轻,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满脸的红晕,我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也不能听到,但能看到女生的裙角在四月的杨花中飞扬,看到男生脸上的痘痘那样急促地诉说……一切恍如电影一样的美,人间少年,一树花开,不比暮色中散步的老人,白发飘浮着,他们之间相互搀扶,虽然也美,但美得那样沧桑——我仍然喜欢前者,大概是我老了,所以,所以我拚命看那些少年,哪怕是擦肩而过的刹那。
  还记得我的少年,在一中,紧挨一所监狱,极高的。总想知道监狱里是什么样子,却总也没有进去过,路过一个叫城六的街,有一所蓝房子,蓝房子住着极美貌的三姐妹,穿的衣服永远与众不同。在早春,我们还穿薄棉服,她们光着胳膊坐在门前,那一幕,多少年后如同旧电影,在我脑中,反复播放。
  也记得一中后面有大操场,是小城中唯一的一个操场。每天黄昏,有很多人在跑步,运动会定期举行,我拿过女子200米的第五名,得过一个军绿色的茶缸子。可以刷牙,亦可以喝水。但我记得最多的时候是在操场上和交好的女生谈心,总有悄悄话,冬天的大雾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不去上晚自习,说着自己的秘密。当然,当然,最深的印象是四月,柳树发了芽,我们上体育课,有我喜欢的男子在操场上踢足球,足球滚到我的脚下,我的脸先红了。
  今年早春,我回去参加同学聚会,聚了几个人早晨就奔了一中,正是清明放假,我们和看门的男子说,我们是这里毕业的学生……没有说第二句,他放我们进去,笑着说:每年总有人回来,最老的学生,已经七八十岁。
  院子里仍然有合欢,冬青在我记忆中是很小的一棵,怎么会长成了参天?从前觉得很高的教学楼,如今低到不能再低,二楼转弯处是我的教室,还撂着很多课本,楼梯拐弯的地方,我曾经在那里跌倒过——一切恍如一梦,操场没有了,小到只剩下小小一块,因为盖了很多商铺,监狱当然也没有了,那蓝色房子也成了商城……在早春里,我想怀旧,却觉得旧是那样远,远到隔山隔水隔着沧海与桑田。
  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哪里传来的歌儿,如此弦动人心,凉春透的薄暮里,我看到七中飞出一群学生,路过我的身边,有一天他们也会和我一样,看到十七八岁的少年,心生欢喜,这样的欢喜,有几分,就梦几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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