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这里我想插一些关于栗林中将过去的小故事，虽然这样会显得有点语无伦次。这些故事都是依据我昭和20年三月的日记。

　　硫磺岛之战，我方至少没有输掉战争。最后全体和敌人同归于尽，这是在敌人登陆之前就制定好的计划。至于最后的玉碎，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先前构想的内南洋的“绝对防卫线”，因塞班岛的陷落而遭受重创，紧接着莱特湾决战的惨败，宣告了内南洋构想的彻底破灭。最初的计划也只能作罢。

　　因此，当敌军的太平洋部队连克塞班岛、天宁岛、关岛和我国的内南洋群岛，一直打到硫磺岛的时候，我们已经是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就这样被死死地困在了这个孤岛之上。

　　再也没有比这更具有讽刺意味的了。这个不足8英里长的小岛，虽然它的自然条件和地理位置丝毫没有发生变化，但是随着战局的推移，它从一个希望之岛变成了战略要地，最后又变成了穷途末路之地。

　　最初，我们希望把它建造为天然的永不沉没的航母。这样的话，胆敢有敌军靠近东京，抑或是侵犯我们的内南洋防卫线，我们就可以从空中予以痛击。正是抱着这样的目的才选择它作为我们帝国海军航空部队的基地，并认为它具有很大的战略意义。

　　随着敌军接连攻下塞班岛、关岛，硫磺岛便成了敌我双方的必争之地。

　　于是，新成立的帝国陆军第31军麾下的精锐之师——第109师团的精兵强将被送到了这里。

　　这批精锐部队是抱着“绝对不会让敌军夺取此岛”的决心来到这里的。如果这里被敌军占领的话，那么日本全境都将会被纳入B-29轰炸机的轰炸范围之内。当然，他们怎么也不会料到在不到20天的时间里，塞班岛就被攻陷。也不会想到重组后的大海军的机动部队，会那样的不幸，竟然遭到如此惨败。

　　不仅是他们，东条英机首相在得知敌军向塞班岛进军消息的时候，兴奋地欢呼雀跃：“这次是我们狠狠地教训这帮骄兵的时候了！”

　　但是在之后的半年里，情况一变再变。莱特湾决战，之后是吕宋决战，陆军海军拼死作战，誓死不让小岛落入敌军之手。可是由于援军无法支援，也没有战机的配合，最终陷入了绝境。从此，我军对于硫磺岛的命运已是无力回天。投降不是我们的风格，也没有这样的前例，这两万三千名日军将士，上至最高指挥官栗林中将，下到普通士兵，必须接受残酷的命运，他们全部做好了血洒疆场、马革裹尸的心理准备。

　　玉碎的真正含义，绝对不同于战败而被全歼。那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概，与其投降换来的苟延残喘，不如坦然地面对死亡，把自己的鲜血抛洒在这片土地上，这样的人生才更有意义。如果达不到这种境界的话，死亡是不能称为玉碎的。

　　战争的局势越来越糟糕，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孤岛上的官兵，宁死不降，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他们如此的视死如归呢？

　　这种力量以不同的方式渗透到每个官兵的心中，可能导致两种结果：使他们团结一致，或者爆发不可收拾的大叛乱？

　　结果，他们团结起来了，尽管战争的目标数次改变，尽管战况风云突变，他们丝毫没有慌乱。把他们团结起来的中心，说到底，是所有将士对栗林指挥官的尊敬和信赖。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玉碎”。

　　在条件如此恶劣的绝望之岛上，能让将士们团结一致、视死如归，可以说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出色了。由此，我愈发想了解中将的人格魅力。

　　2

　　我在前一节的结尾，附上了中将在硫磺岛写给他小女儿高子的书信。在书信里有这么一句：“贞冈用我的裤子给你改的衣服，你在穿吗？”这个贞冈，就是司令部里的裁缝师。中将在广东任南中国部队参谋长的时候，对他有知遇之恩。

　　他总是称中将为“我们的阁下”。

　　“我去拜访我们阁下的时候，司令部的参谋进来了，向中将建议建造禁闭室。我们阁下是这么说的：‘这件事以后再议吧，或者干脆就不用设。我自己的部下都很守规矩，没有必要设立禁闭室。’我听到这里非常受震动，逐渐地，我越来越敬慕我们的阁下，就像敬慕自己的父母一样。”

　　这个贞冈，当初抱定决心要和中将一起战死，于是又一次做了文职兵。在中将给她小女儿写信的时候，他来到了小笠原群岛的父岛，可是中将拒绝他到硫磺岛来。就因为这个原因，贞冈病倒了，住进了父岛的军医院，在这期间，只要一有便船，他就会请求乘船去硫磺岛。

　　他还把中将称作是“活神仙”。

　　“世间是丑陋的，只有和我们阁下生活在一起，才能感到世界的美好。”

　　他到底为什么如此的喜欢中将呢？

　　自从上次中将不赞成设立禁闭室那件事之后，不久，就有一个倒霉的年轻士兵犯了错，不得不把他送进禁闭室。

　　“他也是在广东司令部里面任职，才19岁，叫做藤森的抄写员。他是我们阁下的执勤人员，是一个很活泼的、爱开玩笑的孩子。有一次，他开枪误伤了一名来官邸后面玩耍的姑娘。事情是这样的，两个人其实是在开玩笑，藤森并不知道手枪里有子弹，他对姑娘说‘我要开枪了哦’，姑娘说‘那你就开吧’，就在藤森开枪的那一刹那，听见‘轰’的一声，他吓得脸色煞白，呆立在那里，姑娘受了伤，跪在草坪上。”

　　很快，人们都循着枪声向窗外望去，副官平出少佐脸色大变，从二楼中将的房间里飞奔出去。当时在场的贞冈不尽感到毛骨悚然，他有种预感，如果被副官训斥的话，藤森会自杀。突然，中将把副官叫住了。

　　“平出，等一下。”

　　“嗯？”

　　“算了，现在先别训斥他。”

　　贞冈在那一瞬间不由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最后，藤森抄录员被关禁闭。到了晚上，中将把毛毯递给贞冈，说道：“夜里会冷的，这个是雕皮的，你去给藤森送去吧。”

　　藤森也发誓，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陪着中将一起去死。但是最后由于他甲种及格，就入伍参军，离开了中将身边。

　　“藤森给我来信说，让我一定代替他和中将一起去赴死……可是，我却……我却没能陪中将一起……”

　　广东官邸的庭院里，栽种着芒果树，还有佛桑花，另外还有绿油油的草坪。

　　庭院的一角有个车库，每当凉风吹来的时候，中将就会把车从车库里开出来去兜风，享受傍晚市内的景色。

　　“中将驾驶技术很好，我也经常搭乘他的车，因为那个时候我和中将的关系就很亲近了，就像和父母的关系一样。我们沿着河道一路奔驰，之后他经常会顺便到军医院去。每当他去买水果的时候，就可以知道他是要去军医院了。有时候还会给患疟疾的士兵买些冰。然后他自己提着这些东西到医院去。于是我建议他说，‘阁下，您对部下的情意难能可贵，这本无可厚非。但是患者都是普通士兵，您这样的话他们反而会觉得受宠若惊，甚至连觉也睡不好呢。而且军医和卫生兵也会有些不自然吧’。”

　　被我这么一说，他笑了笑，没说什么。下次再去医院的时候，他就会把车停在医院的门口，然后吩咐我把东西交给谁谁谁。

　　贞冈之所以把中将奉为神，也是被他这种对人毫不虚假的关怀之情所感动的缘故吧。

　　贞冈继续讲述他的回忆。

　　在东京也经常去他的家吧。中将对家里的女佣非常照顾，女佣和家人吃一样的饭菜。有时候还会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在女佣旁边擦拭洗过的餐具。

　　“如果他不是神的话，怎么可能做得这么好。”

　　贞冈给我讲了很多关于中将的神奇之事。比如，他在广东的时候就开始自己给自己理发啦，很喜欢喝酒，但是一次也没有醉过啦之类的。

　　“对了，中将特别害怕纳豆。”他给我讲起了这个令人感觉好笑的事情。“他喜欢的东西有……总之喜欢清淡的食物，如果桌子上放着纳豆的话，他就会躲得远远的。他受不了那黏糊糊的感觉。他不是不让别人吃，但必须把纳豆放在桌子下面。”说到这里，贞冈眼里又含满了泪水。

　　“在硫磺岛应该没有纳豆吧。”

　　3

　　除了贞冈以外，还有一个人，他真的赶到硫磺岛，特意来和中将一起去赴死的。他就是陪中将一直到死的副官藤田正善中尉。

　　藤田中尉是毕业于青山学院的预备生，他的父亲是个牧师。他为什么那么喜欢中将，在旁人看来是无法理解的。

　　这或许是由两个因素决定的吧。首先他是日本的年轻男子，其次他是一名军人而且是位中尉，所以注定了他会在某地，为了某人去赴死。如果注定要死的话，那么干脆就为自己尊敬的人去死吧。我作为报道组的一员，我经常也会有这样的体会。想死在能够理解我们爱国情愫的人身边。

　　中将在东京被授予近卫第一师师长的时候，这位应征入伍的青年中尉被任命为中将的副官。他穿着考究，头脑灵活，成长在一个家教良好的家庭里，是一个爽爽利利的好青年。中将却对他格外的严格。

　　中将的大儿子太郎，当时（昭和20年）19岁，在他看来，“父亲对我要求很严格，对藤田中尉也是相当的严格，虽然嘴上一直在夸奖他是一个好青年。”

　　每天早上中尉都要从官邸开车到中将的住所来接中将。如果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三十秒，或者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三十秒的话，中将绝对会对此有说辞的。

　　“今天提前了30秒啊。”

　　“今天晚了30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