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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市场调研
  那些所谓的道德只能约束自己,不能约束别人。道德和利益比起来就是面团,捏成什么是什么。原来他之所以不看重利益,那是因为它小得可以忽略,当它足够大的时候,想忽略都没有勇气了。他从前总是看不起的那些成功人士,现在竟然成了他追逐的目标。他进一步明白了,从前他之所以对他们嗤之以鼻,绝不是自己多么清高,多么有道德,只是因为他离他们太远,那些他看不起的正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自我,也就是他潜意识里的理想,那种理想在别人那里变成了现实,他只能愤怒,他的嗤之以鼻成分很简单,只是加了愤怒的嫉妒而已。
  全国消化系统处方工作会议的日期定了,负责做专项学术报告的专家名单也定了,第一个就是祝敬文。
  正式文件下达那天,祝敬文坐在自己简陋的办公桌前,捧着那张印有他的大名的红头文件足足陶醉了一整天,然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看来这次专家名单不是按大写字母顺序排的。
  名单一经对外公布,祝敬文的患者数量就爆棚了,足足比平时翻了一倍。作为一名资深的消化科专家,他当然知道,这种现象不能说明老百姓一夜之间都消化不良了,而是那些药厂又发动攻势了,虽然最近他们的手段呈多样化趋势,但目的依然很单纯,就是利用他们为厂子赚钱。
  被人利用的滋味尽管不好受,但至少说明你还有利用价值,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能被人利用也不全是坏事。祝敬文盯着手里的专家名单,倏然间,一股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劈头盖脸地冒出来,并势不可挡地通过他的神经系统和血液循环系统占领了他的每一寸肌肤。直到连他那号称宠辱不惊的双眼都开始迷离了,那可是他身上伪装得最具体的地方,平时哪怕是心里高兴得飘起来,那双眼睛都能从容地把自己藏好。可今天他突然不想藏了,是啊!为什么要藏呢?原来,这么多年的苦苦坚持并不是自作多情,从这份有深意的名单,从这种排座次的方式就看出来了,人家不按姓氏笔画,也不按大写字母,更不按资历深浅,直接把他排在了第一位,这说明什么?说明组委会的眼睛是雪亮的,说明学术界是认可他的,说明患者是需要他的,说明他有口碑有品牌有水平有影响力啊!他这么多年的上下求索乃至饱经磨砺都不算什么了,那些压抑、愤懑和委屈如今都可以一言以蔽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啊!
  那几天,他的心情特别的好,尽管屡有假患者骚扰,也没有影响到他。比如那个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小伙子,祝敬文一看到他就忍不住咧嘴笑了,那是二十世纪末医药代表的标配打扮。他咋咋呼呼地宣称自己股市一飘绿就犯病一飘红就痊愈,祝敬文说那你该到证监会去。小伙子红着脸说真的,谁撒谎谁是孙儿,我这胃就是和股市接轨,你说这是不是特异功能?祝敬文耐着性子说胃是心情的天气预报员,要注意调节情绪云云,他明知道对方是无病呻吟,还是假装正经地跟人家周旋,在他看来这是他职业的一部分。还有更离谱的,一个女患者,一进门就上上下下打量他,直到他心里发毛自我解嘲说您这还真是看医生啊,那个女患者呼天抢地地说:“哎呀,简直就是陈道明啊,我偶像啊!医生你是不是陈道明表弟啥的啊?”祝敬文抬了抬眼角,这倒不是那个人小题大做,他和陈道明长得像很多人都这么说。
  当祝敬文问诊的时候,那女的愣了一下说胃溃疡,你随便开点药吧,我准备把方子留着,就当陈道明的签名了。
  祝敬文猜测有一个治疗消化道溃疡的品牌要出现了,而且那些人已经通过这些莫名其妙的患者把他的用药习惯摸透了。
  不出所料,快下班的时候,一个“患者”亮出了底牌,他自称是鼎鼎大名的盛世天骄大药厂的销售经理,他们最近要推出一种治疗胃溃疡的中成药,希望和祝敬文这个学术权威合作。
  祝敬文指了指墙上的公约:“抱歉,医院规定每周四下午接待医药代表,到时候来吧。”
  “来不及了,全国会还有五天就开了。”
  “那你们就该早点把资料报过来,我也好了解情况,这么仓促可不行。”
  “三期临床的资料才拿到,您也知道,现在办点事太难了。”
  “没关系,如果你们的药疗效确切,不上全国会也没问题。”
  “有些事我说不清楚,我们老板想约您谈谈,您今晚有空吗?”
  祝敬文头也不抬地说:“没必要,那样咱们都累,好药我自然会用,就这样吧,我这儿还有好几个患者等着瞧病呢。”
  销售经理悻悻地转向门口。
  “把你的资料留下吧,我看看。”
  那人像重犯获了赦令一般把文件夹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实习生沙小辛正好从门口经过,调皮地冲着祝敬文做了个鬼脸。
  “你笑什么?鬼丫头!”
  “我没做过业务都知道应该主动把资料给客户留下,还等着客户要资料,真稀罕。”沙小辛咯咯咯地笑着,饱满的小脸像八成熟的西红柿。
  “如果他的药好,咱们主动要资料怎么啦?你们这些年轻人,翅膀还没硬,臭架子倒学会了。”
  沙小辛一愣,脸腾地红了。
  “当然,这小伙子做得也确实不太合适。”祝敬文适当地补充了一句。
  “对了教授,刚才夏护士长来了,看您正忙着,就托我告诉您,下班了去您大姐家吃饭。”
  夏护士长就是祝敬文的夫人夏小荷,泌尿科的护士长。
  “知道了,谢谢你,叫下一个进来吧。”祝敬文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对了,你过来,我跟你说。”祝敬文压低了声音,“你要看到穿着西装革履、贼头贼脑到处乱瞟的,先问问他的主诉症状,诉求混乱的,就找个岔子打发了,别让他们进来耽误工夫了。”
  沙小辛连连点头:“明白,现在假货越来越多了,连患者都有假的。”
  “你仔细点,别把真患者轰跑了。”
  “放心,这事我在行。”沙小辛说罢,屁颠屁颠地跑了,脚下那双运动鞋拍打出一串轻快的圆舞曲。
  下班了,祝敬文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心事,大姐的邀请就像一瓢冷水泼到他的头上,使他保持了一天的好心情瞬间消失。他终于明白了,那些个理想,尽管很丰满,有着杨玉环一样的丰乳肥臀,可现实,却是赵飞燕那样的骨感,给个手掌都能跳舞,什么专家、什么学术权威、什么带头人,这些刚刚还让他感动兼兴奋的头衔,原来只是些不着四六的理想,关键时刻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救不了他老爸的命。
  要是当下可以把这些头衔折算成银两,把老爸从病魔的手里抢回来,你肯不肯?祝敬文暗暗问自己,又无奈地摇摇头,干吗把自己挤对到这样两难的境地里呢?还嫌混得不够惨吗?再说,那些自欺欺人的头衔迄今为止都只能是自我安慰,丝毫没有半点用场,谁会为它们买单呢?
  他收拾停当匆匆离开办公室,一边走一边想着他老子的手术费问题。如果再拿不出钱来,别说是大姐那一关不好过,他自己也该找块豆腐撞死了。
  “大博士这是要去哪儿?”伴随着一声花腔女高音的问候,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文莱?是你?”
  “是我,怎么啦?那么小题大做的。”相比那飘忽不定的笑容,她的声音是那样的特别,简直就是她的招牌。在祝敬文的印象里,这种用丹田发力、鼻子出气,却能把音量和音色控制得如此鲜亮悦耳的,一定就是那个福堆里出生蜜糖里长大的师妹——他老师文载邦的爱女文莱。
  “什么时候回来的?”祝敬文面含关切。
  “回来一年了,可见你很长时间没去看我爸爸了。”
  祝敬文咧了咧嘴,修长的眼角划过一丝无奈:“碌碌无为,愧见恩师啊!”
  文莱笑了,那笑里飞出悦耳的音符迅速堵塞了祝敬文的耳膜,使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了些魔幻的色彩:“你这是因为正直所以无为啊!”
  祝敬文心里不大高兴,最近他很不喜欢“正直”这个词,他不愿意别人把他的窘境和道德联系起来,那样如果有一天他的现状改观了,是不是意味着他将走向道德的反面?
  “真是意外,你怎么回来了?”
  文莱没有说话,祝敬文记得曾经听他老师提起过,文莱是抱着“生根发芽”的决心去的肯尼亚。他咧了咧嘴,觉得自己问的有点唐突,于是改口:“你在这儿……是等我吗?”
  “你猜呢?”文莱永远是那样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于不经意间,眉梢眼角都透出一股极致的自信。
  “我猜是。”
  “猜对了,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聊。”
  这丫头,还是那样霸气,丝毫不考虑别人的感受。祝敬文心里有些不快,但什么也没说,跟着文莱走进那家距离医院正门不到一百米的咖啡馆,找了个靠窗的座位,文莱也不看菜单,直接要了一杯蓝山咖啡,又用眼神询问祝敬文需要什么。
  祝敬文说:“我还是喝茶吧,咖啡那东西喝不惯。”
  文莱俏皮地看着祝敬文:“你还是老样子,对外来事物有着本能的排斥。”
  “那你可是冤枉我,我现在对西医的认同感比中医还强,你先等我一下,我去给我大姐打个电话。”
  文莱从挎包里掏出手机递给他:“用这个吧。”
  那是1999年,手机还不普及,至少对工薪族来说,拥有手机是很奢侈的事情。
  祝敬文给大姐打过电话,把手机还给文莱。
  “对不起,破坏了你的聚会。”文莱礼节性地道歉,脸上却写着言不由衷,好像破坏别人的聚会也是一种恩宠,好像祝敬文应该为她的屈尊降贵表示感激。
  但祝敬文并没有表示感激,他的心正被他老子的医药费煎熬着,对其他事一概提不起兴趣。
  “没什么,大姐找我商量点事。”祝敬文淡淡地说。
  文莱从挎包里拿出一块四四方方的东西放在祝敬文面前。
  “这是二十万,给大伯手术用。”
  祝敬文先是尴尬接着震惊又迅速升级成震怒:“这是干什么?”
  文莱淡淡地笑了,一双丹凤眼像两朵带着露水的花瓣:“你那样看着我干吗?不认识我了吗?”
  祝敬文突然觉得自己成了玻璃人,在文莱面前通体透明,不光是一丝不挂,甚至他的每一根血管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所思所想,他因什么而无奈,又因什么而抑郁,她全都知道,早就知道。
  瞬间,他的心里噼里啪啦跳出一大堆跟人格有关的问题:谁让你知道我的情况的?谁给你这个权利了?你凭什么知道人家的隐私……
  他的喉结在剧烈地抖动了几下之后还是平静了下来,突然之间,一切都沉默了。
  文莱丝毫不掩饰眼里的嗔怪:“能不能放下你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咱们多少年的感情?怎么?我这资产阶级的钱能腐蚀你共产主义信仰?”
  祝敬文没说话,斜眼看着桌上方砖形状的现金,恍若隔世。
  “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回国吗?这话说起来太长了。我在马赛马拉独自外出时遇到了黑人流氓,当我哭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时候,两个同胞把我救了。”文莱轻描淡写地说,像是在讲述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祝敬文缓缓地摇头:“我早就和老师说过,那种还处在原始状态的国家指不定会乱到什么程度。”
  “别人的忠告永远赢不了自己的自负,即使你说的是金玉良言,也要等自己吃了亏才能意识到。我就这样认识了李坦,盛世天骄大药厂的董事长,我的救命恩人,后来回国了,我成了李夫人,后来……”
  文莱垂下眼帘,看上去是回到了自己的故事里。
  祝敬文点点头,一肚子沉甸甸的心事使他觉得五脏六腑都在下坠,嘴上却不得不附和着:“还好,有惊无险,还因祸得福。”
  “我当时太轻率了,不知道他是有妇之夫。”
  祝敬文下意识调整了一下表情,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少见多怪,他想要说点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只好略微点了点头。
  “他离婚代价挺大的,把盛世天骄35%的股权都给了他前妻,他自己只留了16%,他们俩控股51%,现在他前妻是最大的股东。”
  “这和你们之间的感情有关系吗?”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文莱揶揄着:“公司控制在他前妻手里,所有高管都是她的人。李坦,我丈夫,虽说是董事长,实际上更像是个跑堂的。我这个新的总经理更是有名无实,明年公司上市满三年,原始股就可以自由流通了,她要是把她的股份卖了,我们……就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了,我必须结束这种状态,可是现在孤掌难鸣。”
  祝敬文默默地听着,搜索着这个故事里能和自己发生关系的那条线,也就是文莱来找他的动机。
  “我能帮你什么呢?”祝敬文尴尬地笑了笑,“你不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吗?”他想说你付二十万绝不是雇我听爱情故事的吧?话到嘴边他又觉得有些刻薄,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把话咽了下去。
  “那是过去,现在的医药行业营销人才缺口很大,五年前外资企业大举进入中国,那时候我们还处在营销行业的洪荒时代,他们培养的第一批本土的营销人才都是医生。”文莱顿了顿:“咱们先不说那么远,我手里现在有一种新药,打算重新运作,是胃药,小弟们做调研盯上了你这个学术权威,希望你能在学术会上推介我们的产品,他们请不动你,要我亲自出马,一问情况才知道是你,别怪我们,所有专家都在药企的视线,这你得理解。”文莱一边说一边把钱推向祝敬文。
  祝敬文坚决地把钱推回去:“这算怎么回事?”
  文莱深褐色的双眸里掠过真诚的光芒,像暗夜中两只翩翩起舞的萤火虫,忽隐忽现、若明若暗。祝敬文好像突然被这两道扑朔迷离的光芒攫取了,把他带到了悠远的记忆深处。那是他小的时候,他的奶奶告诉他的,那种光芒叫做“藏真眼”,意思是拥有这种眼神的人有成为工商巨子的机缘,可以荫及子孙以及子孙的子孙。当年他奶奶声称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这种机缘,她说振兴家道的重任就落在他身上了,这种信念一直持续到她离开人世。当时祝敬文觉得好笑,在他的记忆里,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给人家扛活的,是长工,“振兴家道”的设想显得既可笑又寒酸。
  文莱竟然有“藏真眼”。当然了,人家虽不是工商巨子,现在看来至少也是个富婆。他想。
  “算我借给你的行了吧?今天可真是茅塞顿开,除了想让你帮忙推荐产品,我又有其他想法了。我去年在艾豪大药厂实习,他们的几个高管都是学医的,总经理也是个学术权威,和你一样。你想啊,面对各种疑难杂症,医生每天都在做判断、做决策。我和爸爸聊过,他说给病人确诊需要顽强的心理素质,还有,医生知道医生要什么,做管理很快就进入角色,要是你肯来企业帮我,那可太好了!改天去家里吧,见见我先生,也看看爸爸,他前几天还提起你呢。”文莱投入地炫耀着自己的想法。
  祝敬文抿了抿嘴,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替他作决定。他也不喜欢女人过于强势,在他看来,女人都应该像他老婆夏小荷那样温柔顺从没有攻击力,这个文莱,还是那样的自信,有一桶水都能当长江使的样子,看看她那表情就知道了,连睫毛上都沾满了自高自大,只要轻轻抖几下,那些个骄傲的情绪就会稀里哗啦地喷射到四面八方,像焊接电弧时喷出的火花,盲目而有杀伤力,使人不敢直视。
  “你要是再拒绝就是不认我这个妹妹了,咱们两家什么感情?我爸要是知道大伯住院也不会不管的。”文莱麻利地把钱塞进一个帆布包,塞进祝敬文怀里,一边叫侍者买单。
  “我送你去大姐家吧,你这个大博士,现在是市场经济了,满肚子墨水不转化成生产力,我都替你委屈,一个学术权威没钱给老爸治病,听上去就是个笑话,知识能贬值到这种程度。”文莱像是在自言自语。
  祝敬文把手抬起来,又放下,往复数次,拍了一下大腿,终于用食指指了指文莱:“算我借你的,我给你打个借条。”
  文莱笑了,一脸的漫不经心:“随便你吧。”
  祝敬文向侍者要了纸笔,认真地写了起来。文莱悄悄端详着祝敬文:尽管他已经不再年轻了,细长的眼角刻满了悲悯和慈爱,可他的眉梢还潜伏着一缕激情,那是不甘堕落的挣扎,那缕激情恰恰被文莱捕捉到了,愠而不怒,不怒而威,威而不猛,恰到好处地昭示着一种大将风度,一种深不见底的韵味。她心里轻叹着:要并肩作战,舍他其谁呢?
  可能是为了缓解等待的尴尬,文莱说:“哥我给你讲个笑话,我在内罗毕的时候,和几个老美一起做生物标本采集,有个老美向当地土著问路,就用了刚才你指着我的动作,结果犯了人家的禁忌,我们被几个土著围殴,老美被打个鼻青脸肿。”
  祝敬文咧嘴笑笑把借条递给文莱,文莱看也不看就塞进挎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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