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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破冰之旅
  文莱想得真周到,派了部车子把夏小荷他们接到了饭店。
  这是一家五星级饭店,在亚运会开幕时投入使用的,或者确切地说,这个地方一开始就是为前来参加亚运的外宾准备的,尽管我们的国家那时候还不富裕,但充门面的事情还是得咬着牙干,这才配得起“礼仪之邦”的称谓。
  车子直接驶入贵宾通道,两个身着红色制服的小伙子快步走过来,弓着腰替她们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姿势。祝毅悄悄凑近夏小荷的耳朵:“真威武,我还是第一次来这么高档的地儿。”夏小荷也笑了:“你爸今天怎么了?让咱们到这么好的地方蹭饭,不怕违反原则了?”
  尽管一再掩饰,夏小荷的脸上还是屡屡出现刘姥姥进大观园的表情,她不得不通过观察身边客人的言行举止选择着举手投足的方式,心里暗暗叫苦,到这种地方吃饭还真不如在家炖只土鸡来得自在。
  还好,善解人意的文莱,没有让大家感到为难,选的是自助餐。
  她们到达的时候,祝敬文和东道主已经在聊天了。
  文莱的丈夫李坦一脸喜气:“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您和文莱竟是老熟人!没想到。”
  祝敬文咧了咧嘴,由于职业关系,他可谓阅人无数,但李坦惊世骇俗的打扮还是让他眼冒金星。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好像刚刚用黑又亮鞋油刷过无数遍,基本看不到缝隙,祝敬文担心这样油光的头发苍蝇落上去都会滑倒。还有那铺张浪费的大脸,跟刚出锅的发面馒头一样泛着油亮的白光。最有创意的是他那双狡黠的小眼睛,如果相距五米,一点五的视力水平都很难分辨出他的眼睛长在哪里。
  李坦“哧溜哧溜”地喝了几口汤:“您喝呀,这汤还挺新鲜,是他们家的特色,据说厨子他爷爷当年是伺候过老佛爷的,很有范儿呢!这世界真是小啊,老熟人好啊,人熟为宝啊!”
  祝敬文小心地抿了一口汤,一抬头看到李坦正美滋滋地注视着他,那双别具特色的小眼睛里稀里哗啦地流淌出各种欲望,他立刻感觉满嘴都是鞋油的味道。鉴于“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这一血淋淋的现实,他强迫自己笑了笑:“当年我爷爷是文家的长工,吃住都在他们家,土改的时候,我们才成了两家人。”
  李坦哦了一声,自作聪明地说:“明白,搁在老话里说,这就叫‘包衣’,您可不像长工的孙子,看您这形象很有贵族气质呢。”
  祝敬文心想这小子真势力,长工的孙子就不能有贵族气质?还故作聪明地卖弄,你懂什么叫“包衣”?我看你才像包衣!
  李坦嘿嘿笑着:“过去的十年我们现在感觉挺震撼,你知道吧祝老师,我预测这个行业未来十年将会更震撼,机会来了,去年,国家出台了三项大政策,目的就是推动医疗改革,首先是医疗保险的改革,这想必您比我知道得清楚。”他说三项政策的时候,举起了无名指和中指,在祝敬文眼前晃了晃。
  祝敬文忍住笑,点了点头。
  “这第二项是医疗机构的市场化。”李坦顿了顿。
  祝敬文想我就是医疗机构市场化的受害者。
  “最牛的是第三项,药品流通体制的改革,就这一条,流通领域活了,个人可以开医药公司了,您想啊,国营医药公司那市场意识,如果没有垄断护着,咱们民营分分钟就能打他们个落花流水,当年我就是沾政策的光买的药厂,我是上面放开药厂垄断时第一批买药厂的人,生产放开了,现在流通再一放,机会肯定来了,我要买医药公司,建最强的销售网络,我要把从制造到终端的所有环节都控制起来……”
  祝敬文突然觉得眼前的白胖子就像是那个渔夫,捞出来一个大罐子,打开盖,看着烟雾一团团涌出,以为自己发现了大宝贝而欣喜若狂,他不知道那团烟雾最后变成了魔鬼。
  “多吃点,祝老师,”李坦说,“没想到您和文家有这一层关系,不瞒您说,这个新药的配方是我老岳父搞出来的。”
  祝敬文小心地拨弄着汤匙:“我从未听老师提起过。”
  “这是他在四味散的配方上又加了一味。”
  “四味散我知道啊,又加了什么?”
  “记不清了,文莱知道,我一向不关心这些小事。”
  祝敬文继续搅动着碗里的汤,没说话。在他眼里,如果药品的配方都是小事,那天底下就没有大事了。
  “怎么了祝老师,汤不合口味儿?”
  “你们通过临床试验了吗?”
  李坦得意地看着天花板:“当然,都有的呀。怎么会没有临床报告呢?”
  祝敬文感觉头有点发胀,这时文莱端着一盘水果笑呵呵地走过来坐在李坦的旁边:“你们俩谈什么呢?这么热烈?”
  “谈我老岳父的新药呢。”
  “你可不敢在祝哥面前班门弄斧啊!”
  “那是!”李坦用那灰不溜秋的小眼睛示意了一下文莱,“你和祝哥聊一会儿,我去回个电话。”
  李坦走开了,祝敬文盯着文莱:“你那个新药的方子真的是文老师的?”
  “这鸡汤挺鲜的,你喝点。”
  祝敬文感觉到嗓子在冒火。
  “爸爸只是说四味散有副作用——便秘,我们公司的研发团队就在这个基础上加了大黄。”
  “你不是中医,当然不知道里面的要害,大黄长期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抬了抬手又放下了。
  “我不是医生,但我也知道是药三分毒,你说说,就你目前所用的药,绝对安全的有吗?”
  “没有。”
  “非常有效又没有副作用的有吗?”
  祝敬文又摇了摇头,他不得不承认文莱的说服能力。
  “没有哪个患者会傻到长期服用哪种药,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祝敬文有些激动:“那怎么是多余的呢?中药讲究君臣佐使,四味散的组方很经典,几百年了,突然加进一味如此猛烈的寒性药,不可想象,你们临床做到几期了?”
  “几百年又怎么了?不也是从第一年开始的吗?说不定一百年以后咱这新发明也是经典了。”文莱轻描淡写地说。
  祝敬文无奈地指了指文莱,修长的眼角掠过一丝倔强:“文莱你要想让我帮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你们临床对照组是什么?做了几期?效果如何?”
  文莱沉默了,祝敬文也沉默了,和旁边觥筹交错的氛围相比,他们更像是在默哀。
  “你们这些专家,真是能钻牛角尖,中成药的评价标准什么时候真的有科学性了?你翻翻那些指标,什么‘晒干、洗净、防霉’,笑话,晒几成干是‘晒干’?洗到什么程度叫‘洗净’?怎么叫‘防霉’?你再看看欧盟的标准——‘干湿度、细菌密度’,完全是量化的,一目了然,我们为什么都是些模棱两可的标准?那还不如没有标准,多少中药是安慰剂?哪个医生不是心知肚明?”文莱有些激动,美丽的丹凤眼真光灼灼,半明半晦,使祝敬文不得不再次想起他的奶奶,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太太。
  “我已经没有退路,我要借助这个品种建立自己的队伍,改变现状。你不知道,公司已经乱到了极点,产品也是,我选的这个新品,尽管你这个大博士看不上眼,可是跟公司目前的产品比起来,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现在任何一个小差错都会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当然不敢马虎,这个品种的所有手续一应俱全,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当然更不会出现你说的不良反应。我投了三千万进去,大三甲医院的消化科几乎都打点了,只要您在全国会上轻轻一推,给他们一个换药的借口,我的货就会像洪水一样灌进全国的大医院。我已经请了三位当红明星做代言,非处方市场会同步上市。我在和时间赛跑,把公司的命脉掐住,才有可能让这个大怪兽回到它自己的轨道上。现在李坦已经做通了他前妻的工作,您只要在做学术报告的时候轻轻提一句,就说五味安的疗效或可替代四味散,成为中成药的经典组方,我就要这一句话,行吗?”
  祝敬文不停地摇头:“你说破天也没用,我不能让我的病人当小白鼠。”
  “只要得了病,就是小白鼠了,包括你我,这就是现代医学,你不承认吗?我觉得医学,无论中西医,发展到今天,仍然很幼稚。你要是可怜那些病人,咱们就先把事做大,等有了足够的力量再去搞研发,也比你这样悲天悯人靠谱,依我们现在的实力,主持正义是一个笑话。”文莱满面潮红,掷地有声,毫不留情地揭开了医学的尴尬和无知,祝敬文皱起眉头,眼前这朵带雨的梨花瞬间变成了一朵地地道道的铿锵玫瑰。
  “我老师他真的知道你们这么做吗?”
  “知道一部分,他也一直想验证这五味药组合起来的效果,可惜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合作单位。”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让他知道全部?”
  “马上我就要告诉他,我公司的研发团队还在继续探索,而且真正的临床试验也已经开始,只是时间不等人。相信我吧,大多数成功都是一个时间差的问题,我现在必须做这件事了。”
  祝敬文心头一凛:“我明白了,即使我不帮你,你也要上这个项目。”
  文莱声音很轻,但很坚决地点点头:“对。”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你了是吗?”
  “嗯。”
  “既然你都想好了,我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这个项目不是上不上,而是怎么上,不是要听你的意见,而是要你帮忙。”
  大厅里仙乐悠悠,祝敬文听出那段萨克斯曲是《回家》,他看了看腕上那只和他年龄相仿的梅花表,那是他奶奶的遗物。
  文莱看了看祝敬文腕上的手表,轻轻地皱了皱眉。
  “回家,该回家了。”
  “我送你们,”文莱低语,“您一定要帮我一把,我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祝敬文心说凭什么,就凭你那二十万?我当然需要钱,可是要让我出卖良心,肯出二十万的又何止你一家,我凭什么帮你?你箭在弦上发不发是你的事!
  文莱好像读懂了祝敬文没说出来的话,她用力地抿着嘴唇:“哥,就算我求你了,我这单生意不仅仅是生意,它还连着我的家庭,甚至我的幸福。”
  祝敬文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向外走去,临上车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瞟了文莱一眼,她正看着他,表情还是似笑非笑、笃定而又满怀期待,那若明若暗的眼神乘机在他的心里扎了根。
  这顿饭祝敬文吃得很纠结。
  回到家,祝敬文沏了一壶茶,静静地靠在沙发上想着文莱说的那些话。夏小荷依然乖乖地打她的毛衣。祝敬文顺手打开茶几上的半导体,拧到他常听的戏曲频道,闭上眼睛,轻轻地跟着节奏哼了起来,这个医学博士对京剧有着特别的钟爱,很快,他就把自己麻醉在《四郎探母》中那段幽婉凄惶的西皮慢板里了。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夏小荷觉得今天他的唱腔里融入了太多的个人色彩,好像那个杨延辉已经不再是杨延辉一样,借着朦胧的灯光,她看到祝敬文的眼角有一串晶莹的东西迅速滑落。
  夏小荷吓坏了,在她的记忆中,祝敬文只哭过一次,那就是十七年前,她生儿子难产的时候。
  祝敬文依然闭着眼睛,荒腔走板地唱着《四郎探母》,思绪却回到二十五年前,他的母亲得了尿毒症,因为没钱治病放弃了治疗,弥留之际她把他的手放到了世交文载邦手里,那时候高考还没有恢复,她希望儿子能学医,这样家里人得了病就不怕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离开人世,她是那么义无反顾地深爱着这个世界,可世界不爱她了。二十五年过去了,如今,他已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如母亲所愿,他已经是让人羡慕的医学博士了,可是又怎么样呢?还是没钱给家里人治病,当年他没能力,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离世,如今他有能力救他的父亲,难道还要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也因为没钱离开这个世界?没能力是一码事,有能力却不用又是另一码事,母亲的死已经是他一辈子的内疚,难道还能让这种故事再重演一次吗?当然不能,可是二十万,要是不和盛世天骄合作,这笔债怎么还呢?合作?他明明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作为一名医生,他怎么跨过心里的那道坎?
  祝敬文啊!别瞎矫情了,空长了一副以天下为己任的心肝,却连自己的老妈都救不了,现在又要让你的老爸为你那可怜的道德买单吗?天下人水深火热关你什么事?天下人吃假药关你什么事?你连自己最起码的责任都担不起,竟然操起天下人的心了,不滑稽吗?小小草民,竟然配谈道德,蚍蜉撼树!你妈奄奄一息的时候你不是也想过去劫道去杀人吗?除了没有勇气你还差什么?你爱你妈疼你妈孝敬你妈的心情比别人差吗?现在不需要你去铤而走险,只要你放下那可怜的道德,就能救你老爸出水火,除了你没人能救他了,你关心天下人,可天下人却不关心你,你在为他们纠结,他们却正在为怎么榨光你最后的一分钱而伤脑筋呢。
  你老爸的事只是你的事,与天下人无关,你却觉得天下人的事都与你有关,不觉得对自己太苛刻、太过分了吗?
  夏小荷悄悄地把一张纸巾递给祝敬文,她知道他心里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她很想安慰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轻轻地用双臂揽住他的头,暗暗责怪自己嘴笨,关键时刻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祝敬文静静地靠着夏小荷,良久,突然轻飘飘地说:“小荷,我把自己卖了,我是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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