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全国消化道学术研讨会创下了有史以来最高的规格，原因很简单，全程赞助商是财大气粗的盛世天骄大药厂。他们要利用这次会议造势，为他们的新品上市赚足噱头。

　　祝敬文暗暗告诫自己不必去指责这没有必要的豪奢，因为他早已洞穿这豪奢背后饕餮的动机。

　　红毯铺路，鲜花满眼，在祝敬文眼里，都是求医问药者殷红的血，而这些医药界的枭雄，怀揣着各自的千秋大梦，于血泊中寻求着他们各自的江湖。

　　祝敬文找了个安静的座位，还没等坐下，一个年轻的佳丽就迎上来：“请问您是祝主任吗？”祝敬文点点头，佳丽伸手示意：“您的座位在第一排，前面有桌牌的。”祝敬文无奈地摇了摇头，这种形式大于内容的东西他还没有学会适应。

　　主办单位《全民医学》杂志社社长李建国西装革履，脑门倍儿亮，胸前别着一支鲜花，像个七手的新郎，愣是把做出来春风铺了满脸，他高调地向祝敬文招招手，大踏步地奔袭过来。祝敬文努力地提高嘴角的高度，感觉到表情有点生动了才说：“李社长早来了？”

　　李建国一脸自豪：“命苦啊，这几天被这个会折腾得快散架了，您可真是越活越精神了啊！这风度，真是不减当年啊，今天的重头戏就是您的发言了。”

　　“承蒙李社长信任，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岂有不尽力之理？”

　　李建国嘿嘿一笑：“这是咱们的缘分，我们主办单位充分考虑赞助商的意见，‘学术搭台经济唱戏’嘛！这几年闹哄哄的会议做了不少，却很少有货真价实的，都是水货，还是李坦有面子，把您给请来了。”

　　祝敬文轻轻地哦了一声，不知所措地看着李社长，心说怎么是李坦请的？这难道不是重量级的会议？不是纯学术吗？纯学术还要药厂说了算？药厂说了算的学术能叫纯学术？那么这到底是全国消化道学术会议还是李坦的药厂在开推广会呢？

　　他看到李建国的眼镜像两汪湖水，以两个镜片为湖心，迅速蔓延开去，他眼前一晕，就迷失在这一波一波的湖心里了……

　　“你怎么了祝教授？不舒服？”

　　祝敬文摇了摇头，涌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凉感。李建国毛茸茸的嘴巴凑近祝敬文的耳朵小声说：“这年月，学术要是不和钱权勾结，就没出路。”

　　祝敬文感觉自己被酸不拉唧的呕吐物包围了，厌恶地闪了闪身，想提醒他注意养生，却突然冒出恶念：这种肉虫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除了制造垃圾什么用都没有。

　　祝敬文本以为组委会选中他是出于对学术的尊重，甚至是对他人品的认同，想想前些天他还捧着红头文件看着名单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多年的潜心钻研终于得到了认可，在他挑灯夜战的时候，在累得就要崩溃的时候，还拿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劲头勉励自己，没想到，原来他只是赞助商钦点的喉舌，看来文莱选中他是早有预谋的，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头衔，而不是他这个满腹经纶的傻博士。

　　你个祝敬文，大家都在演戏，你较的什么真？

　　尽管心中的愤懑在不断升级，祝敬文的发言却一样精彩，没有因为心态的变化影响报告的质量，他想，即便只有一个真正的听众，他也有义务讲好，哪怕是人家的鹦鹉，他也要发出创造性的吼声。

　　祝敬文畅快淋漓地做着报告，忽略了时间、忽略了自己，他很想在这有限的两个小时之内把自己平生所学灌输给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睛。恍惚间他看到老师文载邦颤巍巍、笑眯眯地坐在嘉宾席盯着他，他大脑的程序紊乱了，一会儿是文载邦在晃，一会儿是他奶奶在晃，她身着粉红色的中式小袄，发髻高高地挽在头上，眼如琉璃之晃亮，又如萤火之扑簌，他看到他奶奶在冲着他笑，那满头银发竟然是乌黑发亮的，在他的记忆中，他奶奶的头发就是白的，怎么一下子全黑了……

　　在报告即将结束的时刻，他看到他的奶奶含着眼泪在对他微笑，仿佛在说：孙子，振兴家道的大任就靠你了。他顿了顿，突然鬼使神差地说：五味安或可替代四味散，成为胃肠综合治理的经典验方。

　　台下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他这才看清，那张晃来晃去的脸不是文载邦，而是李坦，他正晃荡着那大号的脑袋意气风发地从嘉宾席上站起来，他奶奶也不是他奶奶，而是文莱，她正兴奋地向他挥着手，粉红的小袄把她染成了红色，迅速把整个房间也映红了。

　　祝敬文无力地对愣在一边帮他操作电脑的沙小辛悄声说：“丫头，扶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