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祝敬文高烧不退，夏小荷给他熬了一碗姜汤，又拔了火罐，他终于恢复了一些。夏小荷说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做了个报告就发起烧来了？

　　祝敬文有气无力地晃了晃脑袋，感觉头还是晕的。

　　夏小荷说你别说话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这个人，天生做不得坏事，别说坏事，就是说句昧心话也会憋出病来，这些年跟着你，虽没有什么大富大贵，但心里踏实。

　　祝敬文闭着眼睛，握着夏小荷的手，什么话也不说。

　　他以为，一切就这样过去了，生活将恢复往日的平静。有了盛世天骄的那笔钱，他老爸的手术得以顺利进行，算是除去了他的一块心病，可没想到，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他的那些下属看他的眼神发生了质的改变，要说从前还只是质疑或不解，现在则是赤裸裸的鄙视，好像是在说凭什么许你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难道对财富的追求不是人人平等吗？你可以卖身给药厂，凭什么我们不能？开始祝敬文会安慰自己，说这是做贼心虚的症状，这件事没有外人知道的，可他又觉得好笑，他在那么大的会议上公然替赞助商推广产品，还想让大家不知道，这不是掩耳盗铃吗？可是他实在有难言之隐，他又暗暗骂自己愚蠢，那个更年期的女同事一定会鄙夷地说：难言之隐？那玩意也可以作为你违背原则的借口吗？那就索性拿出来晒晒，跟谁没有似的。

　　最让祝敬文不能忍受的是梁院长，他的顶头上司，自从学术会议以后，梁院长竟然公开说祝敬文是咬人的狗不露牙，貌似忠厚实是大奸，还说他财色双收，祝敬文一瞪眼，梁院长就会皮笑肉不笑地说老祝你这人真是的，连玩笑也开不得，忒没劲！

　　梁院长就这样阴阳怪气真真假假地折磨祝敬文，那些天，大家在他的煽动下，对祝敬文产生了百分之二百的敌意，凡是祝敬文说的他们都反对，凡是祝敬文做的他们都起哄。同时，鉴于祝敬文这个榜样的力量，他们纷纷开始打着学术的名义到处走穴，大肆填补那与日俱增的欲望。

　　祝敬文一直在沉默，他没想好，到底该在沉默中爆发还是该在沉默中灭亡，当然这两种结果他都不想选择，他想在沉默中继续沉默一直沉默，算下来这种选择最低碳环保。

　　可是，造化继续弄人，就是那个更年期的女医生，给一个十二指肠溃疡的患者一次性开了三千块的药，这样，一张方子她就能赚五百块的回扣了，她的宝贝闺女要考大学了，她想快点给她赚一台笔记本电脑作为鼓励。真是疯了，要知道那年月一个普通的工薪族月薪只有四五百块，一个溃疡病干掉了大半年的生活费，还让不让人活了？让女医生没想到的是这个患者是某大报的记者，微型摄像机直接把处方全过程都录了下来，本来这种大处方丑闻太稀松平常，医患之间早已心照不宣了，祝敬文充其量也就是个管理不当，没有太大的责任，可是那个记者为了表明该处方确实不当，也为了表明他没有冤枉好人，竟然拿着药方跑到祝敬文那里投诉，祝敬文大发雷霆，拿着处方去找女医生理论，当他义正词严地盘点了职业道德和职业良知并把处方拍到女医生的面前时，梁院长以及梁院长的上司也对他义正词严地拍了桌子，和他盘点了职业道德和职业良知，说他是个典型的二货，说他吃里扒外，说他不懂得保护自己人以至于使整个医院甚至医疗系统腹背受敌，以至于激化了本来就很严重的医患矛盾，恶化了本来就已经恶化的医患关系。

　　于是领导们决定，为了阻止祝敬文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需要对他做停职反省处理，直到彻底认清自己的错误，并立场坚定地表示跟着市场经济的大潮走，以为医院创收为己任，不再充当医院的绊脚石，才被允许回到队伍之中。

　　祝敬文想不通，想不通还非得想，这就造成了一个严重的后果，他的脑细胞大量自杀起来，直至脑细胞补给不足引起头疼欲裂。

　　那个让祝敬文混不下去的文莱又来了。她说：“干脆，哥你别上这个破班了，清贫一点倒是没什么，关键是没尊严。”

　　祝敬文不得不遗憾地承认，文莱的话像一把钢刀，直接插在了他的左心房上。

　　尊严，要不是文莱提醒，他都把这两个字忘了，她一煽动，他就觉得这两个字太重要，没有尊严他简直没法活了。

　　文莱说：“哥咱们不唱那些个报效谁谁谁的高调，那些东西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替你承担责任，你们家祝毅那么优秀，你就忍心看着他上那种流程式的大学？将来和你一样？整天抻着脸让人家当奴才使？你就不想改变这个状态吗？那天我和祝毅聊天，发现他很有想法，而且还拿过全国中学生摄影比赛亚军呢，要是好好培养培养，说不定将来就是摄影家。”

　　“你别说了，让我放弃这个工作，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祝敬文慢吞吞地说。

　　“这叫‘温水煮青蛙’，水是缓慢加热的，等青蛙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成了蛤蟆汤了。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下一代想想。世界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将来即使是公立医院的人，也都得是企业化管理，没有什么铁饭碗，这才符合市场经济的规律，医生是特殊人才，早晚得走向市场，当然谁越早走出来越先受益。我和李坦商量了，你要是能来，我们算你一股，多了不敢说，一年赚的就够你在这个地方干一辈子了。再说，我现在真的是独木难支，太需要人了，咱们就不能一起干点大事吗？”

　　祝敬文虽然还是在摇头，但已经没有了开始时的坚决。

　　文莱笑了笑：“其实你什么都不耽误，你过来先做生产副总，照样搞你的配方，研究你的科研，盛世天骄有世界一流的实验室，还有，那么大的公司，那么多患者，还缺你的小白鼠用吗？”

　　“你这个想法对我来说太超前，我要好好想想。”

　　“我可以给你足够的时间，明天我们开一个高层的策划会，要么去坐一坐吧，觉得好玩儿就试试，怎么样？”

　　“这你也得让我想想。”

　　“好，如果想去就事先给我电话，我派车来接你。”文莱爽快地答应着，眼睛里全是快乐的音符。

　　夏小荷下班回来，手里拎着几个热腾腾的馒头，她一边抱歉一边扑向厨房。祝敬文叫住她：“小荷你过来，我和你商量点事。”

　　“等一下再商量吧，一会儿祝毅要放学了，今天路上堵得厉害，回来晚了，祝毅一进门就该说饿了。”

　　“先甭管他，给他点钱让他出去随便吃点吧。”

　　夏小荷不解地看着祝敬文：“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这么急？”

　　“没有，心里乱得很。”

　　夏小荷乖巧地答应了一声，换了家居服，挨着祝敬文坐了下来。

　　祝毅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夏小荷给了他一张百元大钞：“自己随便吃点什么吧，今天妈妈下班晚了。”祝毅接了钱就往外跑，在门口还没忘回头和夏小荷做了个鬼脸：“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您要是天天下班晚了就好啦，最近怎么总是改善生活？又是吃大餐又是给费用的，咱家发财啦？”

　　夏小荷：“别贫了，我和爸爸今天有事。”

　　“你们天天有事就更好啦！”祝毅说完乐颠颠地跑了。

　　祝敬文慈爱地看着儿子兴冲冲地离开，转过脸平静地对夏小荷：“我想辞职。”

　　“我也想到了。”

　　“你怎么会想到？我没跟你说过。”

　　“那次吃饭我就想到了，泌尿科今年又辞了两个了，都是去了药厂，收入很高，文莱最近和咱们走动这么勤，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

　　“那你什么意见？”

　　“你是知道我的，穷富我都不在乎，咱这小房子住得也开心，只要你自己想好，别为难就行。”

　　“不，兹事体大，你一定要发表意见。”

　　“其实我本来不想说的，今天梁主任又来找我了，说你攀上了高枝儿，马上就要变凤凰了，他们这么排挤你，终归不是个事儿，这个铁饭碗不好端了。”夏小荷慢吞吞地说着，语气充满忧虑。

　　祝敬文脸上划过一丝光彩：“这么说你是同意了？文莱说给我一部分干股，一年赚的都比现在一辈子多。”

　　“呸呸呸，什么一辈子，不许瞎说，一辈子有长有短，我还想让你长命百岁呢，她能给得起吗？”

　　“换个环境也行，医院现在乌七八糟的，都成菜市场了。这说着话祝毅也大了，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上学，搞不好将来娶妻生子还得管，咱俩的工资的确不够用。”

　　“别急，咱们从长计议，你这也为国家工作二十多年了吧？可咱们……我不是不高兴啊，你知道的，这几年他们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咱还是老样子，如果不是上有老下有小，我倒是愿意这样过日子。前几天爸的手术费，都让大姐家负担，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你是儿子啊，按理这钱咱们应该多出才对。”夏小荷说。

　　祝敬文摸了一下夏小荷的头发，叹了口气：“可我还是有点舍不得。”

　　夏小荷眼睛一亮：“能不能不辞职，先请个长假，出去干个一年半载，实在不行还有个退路，文莱不是说一年顶好几十年吗？如果收入是一年顶好几十年，咱们出去干一年，救个急再回来也行啊。”

　　祝敬文咧嘴笑了，轻轻拍了拍夏小荷的大腿：“让我想想，让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