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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二十四章

   当南风拂过槐树枝头,一夜春风过后,学校后背山坡上的那片刺槐,花开得如云似雪,大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阵势。槐树疏密错落,高高低低,东一棵西一簇。由于较少人工修剪,枝条旁逸斜出,自由舒展,颇得大自然洒脱的神韵。灰黑的纸条上花团锦簇,在蓝天下,像白色的朝雾,像灿烂的轻云,和煦的微风拂过,空气里就弥漫着缕缕的清香。你吸一吸鼻子,却没有了,转过脸来,又来了,凉凉的,甜甜的,整个校园全都氤氲在槐花的香气里。

   下午放了学,辛玉信骑上车子,来到槐树林采摘槐叶、槐花。低处的直接用手折,高处的够不着,辛玉信就用镰刀砍或用钩子钩下来。

   老婆是个病身子,干不了地里的活,为补贴家中经济的困窘,辛玉信只好买来了兔笼,在家中养起了兔子,搞起了“第二产业”。

   这几天,辛玉信发现,自己的自行车后座的筐子里,总会被人放满槐叶、槐花。是谁做的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星期日那天,等辛玉信又来到槐树林时,他突然看见他的学生李小明和王明杰也在采摘槐花。他就有点纳闷:李小明的父亲在镇上开了个门头,这几年卖化肥、农药发了家,家里不缺的就是钱了,难道是让儿子采摘槐花回家做槐花糕,换换口味?有钱人就是有钱人,大鱼大肉白面馒头吃腻了,现在倒吃起稀罕来。

  “你们两个,过来一下。”辛玉信喊了一声。

   两个学生来到老师跟前,把刚采摘的槐花放进了辛玉信自行车后座的筐子里。

   霎时,辛玉信全明白了。原来,学生是在暗暗地帮自己哩!他像被人抽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地痛。

   镇定了一下,他想还是要以老师的身份说说他们。他走到李小明和王明杰的身边,对他俩说:“我知道你俩这样做全是为了帮老师,可是作为你们的老师,我也不得不说你们几句,你们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再有一个月,你们就初中毕业了,你们应该抓紧时间复习,到时候考不上高中,咋办?”

  李小明抬起头,看了一眼辛玉信,小声说:“辛老师,你不知道,去年刚上初三的时候,我爹就不想让我上了,他要我到他开的店里去给他当帮手。”

   一旁的王明杰也说:“辛老师,你平时对我们那么好,我们学生都很喜欢你,尊敬你。要不是上初三你还教着我们,我也早就不上了。”

  “有这回事?”辛玉信的脸立时就阴了下来。

  “同学们都说,如果我们考不好,升学率低,你们老师就得不到学校的奖金,将来转成公办教师都很困难。所以,我们就没有……”李小明看着辛老师铁青的脸,也就没有把话说完。

   学生的话,像一根闷棍,打得辛玉信懵了,怔了,一时间就感到有点窒息。他缓了口气,对他俩说:“你们都不要胡思乱想了,眼看就要中考了,你们可要抓紧啊!”

  “嘟——”

   上午第四节课,辛玉信正在给学生讲中考模拟题,教室前突然响起了汽车声,学生们全都抬起头向窗外张望。

   辛玉信走出了教室。

  “唰——”的一声,一辆轿车停在了他面前。

  “哎,老辛啊,你怎么还在这儿呀!”说着,那人就从车里走了出来。

   辛玉信一怔:“于颜民老师,你怎么来了?!!”

辛玉信回到教室,给学生布置了作业,接着,走出来,招呼于颜民进了自己的宿舍。

辛玉信边倒水边问:“于老师,听说这几年你在外面做生意挣了不少钱,还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怎么,今天倒想起穷哥们来啦?”

  “钱倒是挣得不多,能养家糊口就行。今天我到咱镇上的计生办要账。也不知怎的,从学校门口经过,两只脚就管不住了。唉,毕竟我在这儿工作过,对这儿有感情,怎么能忘呢。”于颜民有点动情地说。

  “怎么,咱镇的计生办也欠着你的钱?”辛玉信瞪大了眼睛。

  “我在县城里开了个饭店,他们经常去县里开会,开完会就在我那儿吃。这不,半年就吃了一万元。”

  “这些人怎么像猪一样,这么能吃。钱要回来了吗?”辛玉信关心地问。

  “能不给吗!计生办肥着呢。就因为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现在的计生办简直无法无天,他们打着‘控制人口数量,提高人口素质’的幌子,随意罚款,未婚先孕,一次罚款2000元;超生,一胎罚款1500元。妇女体检,一次交10元,一年四次,全镇妇女将近有一万人。你算算,一年他们得收多少钱,只是交上来的钱大部分被他们吃喝玩乐了。”于颜民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装潢精致的香烟:“这是‘一枝笔’牌香烟,10元钱一盒哩,你尝尝。”

   辛玉信接过烟,放在嘴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又放在鼻子边闻了闻,自言自语地说:“哦,是好烟。”他刚要伸手摸火柴,于颜民就把手伸过来,“吧嗒”一声,打火机冒出的火把他的烟点着了。

   辛玉信吸着烟,对于颜民说:“于老师,不,今后得叫于老板了,你对我说句真心话,你开饭店,一年能挣多少钱?”

   于颜民伸出了一个指头。

  “一千?”

  于颜民摇头。

  “一万?”

  于颜民摇头。

  “十万?!”辛玉信的眼球快要翻出来了。

  于颜民笑着点了点头。

  “哎呀,于老板,我们教师虽说最近才提了工资,我一月也就180块,你干一年就顶得上我干一辈子的。看来,‘民办工民办工,不如小贩一把葱’这句话并非夸张之词啊。”看着于颜民的得意之态,此时的辛玉信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就好像矮了半截,说出来的话也就有点底气不足了。

   于颜民见辛玉信有些艳羡,就拍了拍辛玉信的肩膀:“辛老师,你如果想摆脱穷困的生活,活出人样来,我愿意帮你一把。我那儿正缺一个会计,你去我那里,给我管管帐,一月工资一千块,怎么样?”

  “这么多!”辛玉信有点不相信地看着于颜民。

  “我还能骗你!”于颜民坚决地说。

  “让我再好好想想。”处于极度兴奋之中的辛玉信此时竟踌躇起来。

  “怎么,舍不得放手?辛老师,你要明白,公办教师端的是永远也砸不破摔不烂的铁饭碗,而民办教师呢,手里拿得不过是一只随时都可能破碎的泥饭碗。就说医疗保险吧,民办教师生病打针吃药都是自己掏钱,而那些公办教师,就是一年到头一次也不感冒,照样能开出假证明到医院拿医疗保险费。你看我,20多年来,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兢兢业业,呕心沥血,任劳任怨,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本想着好好干就能转为公办教师,可结果呢。我把自己一生最好的时光献给了教育。到头来,连给老婆治病的钱都拿不出来。辛老师,不知你看了电视没有,就在今年的118日至221日,邓小平视察了武昌、深圳、上海等地,发表了‘南方讲话’。邓小平说,现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抓住机遇,发展自己,关键是发展经济,发展才是硬道理。他还说,改革开放的胆子要大一些,敢于试验,看准了的,就大胆地试,大胆地闯。因此,你的观念也应该转变转变了。你看看我们身边的人,哪个不是想方设法地抓钱,现在谁还瞧得起老师。就是国家、社会,也只是在教师节这天才记起我们,尊师重教啊!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呀,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向辛勤的园丁致敬呀。口号喊得震天响,可是过了910日,老师们,拜拜!秦庆刚你认识吧,以前在我们学校干代课教师,教学成绩差,经常挨秦校长的批评。可是俗话说的好,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辉。从学校回家后,他凭着一股创业斗志和不肯服输的劲头,又碰上改革开放的大好机遇,在村里办了个奶牛厂,雇了20多个人给他养奶牛,当年就赚了10多万,顺利地挖到了第一桶金,赚了个盆满鉢溢。前天,我在县城看见了颜德良,他在利民街上开了一家书店,专门销售教辅资料,听说生意还很红火。”

   一听到“颜德良”三个字,辛玉信就像触了电似的猛地一震:“他呀,就会投机倒把,准是倒卖盗版图书。”

  “辛老师,不管怎么说,你是该为自己想想了。”于颜民说。

   于颜民的一番话,如灵妙的仙丹一样起了作用,辛玉信低下头,认真地沉思着。这些年,自己一心扑在教学上,工资低,挣不了多少钱,地里的活又干不了多少,一个浑身是病的老婆能有多少能耐?左邻右舍都盖了新房,买上彩电、摩托车了,自己还住着父亲留给自己的那三间泥坯土屋。孩子看彩电要到邻居家,自己还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多丢人啊!

   于颜民走出了辛玉信的宿舍,坐进轿车里,他伸出头来,热情地看了辛玉信一眼:“辛老师,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就去。别忘了,到县城幸福街蓝宝石大酒店找我。”

   下午的课,辛玉信不知自己讲了些什么,学生们也听得一头的云水雾水。

   晚上吃了饭就要睡觉的时候,当辛玉信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老婆时,淑娟生气地说:“你真想去?”

  “这件事我都想了大半天了,我真想去。”

  “你不是说今年有一批民办教师转正的指标嘛,你都干了20多年了,就是排号也轮着你了,你可千万不要错过了这次机会。”

  “你以为够条件就能转正?够条件的民办教师多着呢。这年头,要想办成一件事,得走后门,得靠关系,得花钱,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老婆逮不住流氓。没有钱,一切都是天方夜谭,你以为就那么简单!”

  “到时候人家都转正了,你不后悔就行。”

  “我不后悔。”

  “那你什么时候去啊?”

  “明天就走。”

  “你就不去告诉秦校长一声?”

  “我告诉他干什么,他保证不让我走。这些年,秦校长老是大人哄小孩般地骗我们:民办老师们,你们好好干,党和国家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可是都过去20多年了,就连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都解体了,‘文化大革命’也已经过去十五六年了,党和国家怎么还没有想起我们?以前在我们学校当教师的于颜民,你认识吧,今天下午他去学校了,人家是坐着小轿车去的。几年前,他的老婆生病,他没有钱给老婆治病,老婆躺在炕上疼得直打滚,不到半年就死了。他一气之下辞职不干了,这些年在县城里开了饭店,一年就挣十多万,不光买了车,买了房,还娶上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咱村的张五福,小学没毕业,农药上的说明书都看不懂,以前家里穷得连打油买盐的钱都得东取西借,自从他的两个闺女辍学到深圳打工,两年不到,就盖上了新房,买了彩电,置办了家俱,你看人家现在活得多滋润!我比他有文化,多识几个字,又有什么用呢?”辛玉信滔滔不绝地说着,直说得嘴角冒沫,唾沫星子乱飞。

   淑娟恼怒地用手擦去脸上的脏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谁不想过好日子?当年,我要不是看着你有学问,当教师,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我能跟你?你也知道,当时我的父母是多么不同意,他们为我找了好几户人家,哪一家的条件不比你家好?这些年来,什么苦我没吃过,不也都熬过来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累了,我要睡觉了,你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淑娟就把早已铺好的被子又卷起来,生气地抱到西屋里,把被子一拉,蒙住头,低声地抽泣着,泪珠像断了线一般流了下来,流着流着,就睡着了。

   俗话说,勺把没有不碰着锅沿的,夫妻没有隔夜仇,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冷战也不会长久。这不,天刚蒙蒙亮,淑娟就早早地起来了,给辛玉信做好了饭,拿出了他平时很少穿的衣服。她把辛玉信叫醒:“玉信,起来吧,吃点饭,我送你去坐车,要是晚了,就赶不上去县城的车了。”

   辛玉信匆匆地吃了饭,提留着淑娟早就给他准备好的包裹,走出了村子。没走出几步,他就看见一辆开往县城的公共汽车,他赶紧招手,大喊,汽车慢慢地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售票员打开车门,他就上了车。

   辛玉信进了县城,打听着来到幸福路上。突然,一张熟悉的脸在他的眼前闪过,哦,那不就是他的学生李小明吗?

   辛玉信快步上前走去。

  “李小明,你怎么在这儿?”辛玉信感到很奇怪:今天是星期二,不是星期天啊。

   李小明慢吞吞地走过去,怯怯地说:“辛老师,现在正是地里的庄稼需要肥料的时候,俺家的化肥卖得快,俺爹在店里忙,脱不开身,所以俺爹就叫我今天来县化肥厂,要我告诉他们,俺家店里的化肥不多了,要他们赶紧给俺家送一车。”

  “李小明,你是学生,你还小,你还没初中毕业。你爹也真是的,就知道挣钱,简直钻到钱眼里去了。”辛玉信显得很生气。

  “老师,我的学习成绩不好,今年肯定考不上重点高中。上职业高中没意思,毕业后又找不到一份好工作,白白地浪费钱。再说,听说你不给我们上课了,我们也就觉得上学没意思。今天我们班里的王明杰也没去上学,他跟着他哥去了五图镇,听说那里的地下埋着很多蓝宝石,挖一天就能挣100多元呢。”

   听了李小明的一番话,辛玉信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一下子清醒了。想想自己,这些年来,先是教着两个班的数学课,两个班的美术课,担任学校的后勤主任。后来,又干起了班主任,教学成绩好,对学生充满爱心,学生都愿意上他的课,许多家长都想着法子把自己的孩子转到他的班里。现在自己一走,学生像没娘的孩子,学也不想上了。这些年,生活是累了些苦了些,但是,苦日子过得踏实。良心的谴责,使辛玉信不容多想,他一把抓住李小明,和蔼地说:“谁说我不教你们了,今天我是专门到县城来买几本中考复习指导书。走,跟我找王明杰去。”

   辛玉信终于又回到了学校。他终于明白了:教师这个职业永远是平凡的,只能是青枝绿叶,远不会姹紫嫣红;只能是清贫朴素,远不能大富大贵。因此,他还像以前那样,默默无闻,勤奋工作。这些年,年年都有民办转正的指标,但每次都与他失之交臂。看见辛玉信的人都说他憔悴苍老了许多。他相信老婆的话还是对的,许多年的风吹雨打自己都顶过来了,再说自己都是快50岁的人了,说什么也没有年轻时的那种激情了。人啊,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衣穿,有饭吃,能供养孩子读书,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他的要求不高,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一名教师,慢慢地熬,总有一天会轮到他转正,到了自己转为公办教师的那一天,他就扬眉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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