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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这长卷敷色绚丽,笔致工细,墨彩相映,格调清雅,画中人物情态各异,无不神采如生。画卷开处是一张卧床,深色的帷帐下有一团红被,床头斜放着一把曲颈琵琶。那红被凌乱坟起,似是有人躲藏在其中。那会是一个偷情者么?会是一个醉客么?会是一位画师么?这卧床的帷帐并未落下,床侧的衣桁上也未挂衣物,而这卧床就在主人所坐的围榻后边,主人却似乎并不介意。
  这画卷总共有五段,因有屏风和围榻的间隔,这些片段便如云断山连,既独立成画,又浑然一体。五段画面顺序描绘出那场夜宴的全程,第一段是赏音:韩熙载与一袭红袍的郎粲坐在围榻上,众客或坐或立,无不凝神倾听,那位高髻凤翘的弹琵琶者是李家妹;第二段是观舞:韩熙载击鼓,舒雅拍板,那位身材娇小的王屋山在跳绿腰舞;第三段是间歇:长夜未央,歌舞待续,韩熙载与家伎聚坐围榻,一女端铜盆侍主人盥手;第四段是合奏:韩熙载袒胸露腹,五位乐伎在吹奏筚篥和横笛;第五段是散宴:酒阑曲终,手握鼓槌的韩熙载似是在留客。
  这长卷竟是以一团乱被起始,那红被之下定然是有人。这画卷正中也有一团隆起的花被,就在分隔画面的烛台处,这花被下是否也躲藏着某个人?这夜宴的氛围确是很怪异,画中男女宾客众多,但却无一人面带笑容,画师的手笔可谓是纤毫毕现,画中人物的眼神却似乎都有些清冷和僵滞,甚或可以说他们是面无表情。即便是在拍板或鼓掌,他们的神情也不见有舒展……
  这些怪异的神色。这些怪异的屏风。在李家妹弹琵琶的画面最后,一位侍女正从那屏风后探头窥视,而在这长卷最后两段场景中,一男一女正在隔屏私语。
  他们并非是在相顾私语。他们一个在低语,一个在谛听。父亲便是这听者。
  父亲的形象出现在第四段场景中,就是这位体格魁梧的络腮汉,他是这段画面的最后一人。隔着一道松石屏风,韩府女管家正在对父亲低语。这女人的右手指向后方,似是对父亲有所暗示。
  那时父亲匆匆赶来,我与父亲擦肩而过,而我正欲去围廊边赏月。就在我闪身而出的一瞬间,我瞥见父亲那异样的神色。父亲身着便服,似未注意到我从他身边溜过。
  这画卷显然是翰林待诏顾闳中的画风。周文矩的人物画行笔战掣,据说那是得自国主颤笔书的启发,这些人物的衣饰间却无那样的颤笔。那一夜他们潜入韩府,仅凭目识心记,数日后便各自画成一卷《夜宴图》。他们本是奉命而来,国主是欲借此窥察韩熙载的动静。韩熙载身兼兵部尚书,虽为朝中重臣,却早已失去国主信任。韩熙载本是襟怀高旷之人,国主却恐其暗中有异图。国主最怕那些昔日南投的北方人有交结。韩熙载仕南唐三主,官途三起三落,至此晚景,虽也有“不如骑驴归去”的狂言,但却依然难辞爵禄之縻。既是迟迟不肯向国主“乞骸骨”,却又时常托疾不朝,他说人生无多,乐得这般闲废,乐得这般自在。韩熙载虽以官身赋闲,韩府却并不清静。隔三岔五,城南这韩府便张灯开宴,而夜宴中占尽风光的自是韩府女流的美色。
  有人说,韩熙载夜宴男女猱杂,家伎与宾客调戏厮混,姬妾中甚至有与外人私合者,而主人概不检束,亦不介怀。有人说,韩熙载如此放旷不羁,不惮物议,实为一种佯狂,一种自保之计,他欲以此令国主释嫌,惟有如此,国主才会确信他不会有贰心,因这看来无非是追逐声色而已。有人说,韩熙载如此自污名声是因不愿出相,不愿做亡国之相而为千古笑。也有人说,韩熙载的官俸本已撑持不住这场面,是以秩满恋栈不敢求休致,而四十多名家伎多已散去。那一夜是我初来韩府,逛遍偌大一座迷宫样的庄园,虽也遇到些个娇姿丽质的女子,但也未见有传闻中的数十之众。
  那日我早父亲两个时辰先到韩府,父亲原本是欲让韩公指点我的书法,不料他自己却因戎务缠身而迟到。父亲匆匆而至,夜宴已近尾声。父亲的身影就这样被画师记住并画下,就在这卷《夜宴图》第四段画面中。
  这第四段画面是乐伎合奏的场景,五位纤手细腰的乐女在奏曲,两位吹横笛,三位吹筚篥。这段画面中仅有三位男子,一位是盘坐在木椅上摇扇的韩熙载,一位是坐在屏风前执拍板的教坊副使李家明,而李家明身边的那人就是我父亲。
  隔着这道松石屏风,父亲正在侧身回望。那隔屏悄语的人是秦蒻兰。这道屏风似乎是画师的有意安排,这便使前后两个画面有了某种过渡。我刚想到这一层,就忽觉画中父亲的神情有些异常,那夜我与他擦身而过时也感觉到了这异常。
  秦蒻兰隔屏低语,父亲的眼神中分明有一种会意,那双手交握的姿势也非同寻常,而秦蒻兰的右手在悄悄指向身后。
  假若这不只是画师的高妙技法,假若这是画师有意的暗示……
  我立时心跳加速,又匆忙回看这整卷画幅。这无疑是整个长卷中父亲惟一的影像,而他就出现在这显见的异常之处。
  秦蒻兰对父亲说了些什么话?她那指向身后的手势又意味着什么?
  这末后一段画面是送客,其实也更像是留客。那位被留住的客人是一位戴唐巾的清雅男子。那男子端坐在靠椅上,他的身前身后各有一位韩府侍女。在他身前的那侍女一手按压住他肩部,而他的一只手正在抚摩那侍女的另一只手,但他似乎并未正眼看那侍女,他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前方就是立在屏风前的秦蒻兰,秦蒻兰的手正在指向他。
  而在这男子身后的更远处,韩熙载神色凝重,肃然而立。他一手拿着鼓槌,一手作留客状。早年我也曾学过几日绘画,因而略知这种长卷的图式,这种长卷的末后往往是以一个面朝前边画面的人物作结。然而,韩熙载虽是站在这长卷的卷尾,且也是面朝前边的画面,他的这个姿势却是非同寻常。这似乎并非通常的挽留状,那表情、身姿和手势分明是在说:客人且留下!
  这位靠椅上的贵客究竟是何人?那晚我被父亲的侍卫早早接回家,没能看到这宴散的一幕,而画中的此人只有这样一个侧影。
  我要找到这个侧面人。
  城守戒严,似是在捉拿要犯。我本欲从上水门进城,可远远就望见城门边聚拢的人丛。上水门是这都城的东门,那些人在抻着脖子看榜。城墙上是画影图形的悬贴,悬贴上有个朱笔圈划的“榜”字,也有一个白衣书生的画像。榜文写明海捕通缉的人是我,可那画像未必就是我。画像者想必并未见过我,那样貌也就大为失真。那人圈外也有几个东张西觑的探子。
  我朝城濠中的浮尸瞥几眼,便见白下亭边一个乞丐的窝棚。两个衙役正牵出一个老乞丐,那老乞丐直呼冤枉,衙役便棍击他的腿。老乞丐身背褡裢,夹着破烂的铺盖卷。窝棚口有个小乞丐在抹眼泪,一待衙役他们走远,我便走近那窝棚。
  这乞儿说,师父今番被拿,只因他褡裢里有把剪刀,县牢里大刑一过,免不了就得屈打成招了。我便想到城里正在闹恐慌,入秋以来已有多起蛊术案,不时有人家小儿的衣角被剪,据说他们是被偷了魂,随后便或病或死,几无例外。已有不少的乞丐和盲流被拘拿,官府也搜缴了一些字形难辨的妖书,官家诏谕说此等造作异言,煽惑民听,恐为乱党逆谋,有司务必实力查禁,并将妖人一网捕尽。
  这乞儿其实是个机灵鬼,他立时就明白了我的来意。我匆匆与他交换了衣鞋,他那鹑衣烂屐实在难说是衣鞋。我在自己脸上抹一把草灰,又将背囊装进那讨饭的破布袋。这乞儿露齿一笑,又将他的破簦笠塞给我。我忽觉他其实长相很俊俏,倘若生在富贵人家,那定然也是个翩翩公子。我望着水中的两个人影,忽觉自己不再是林公子。
  人群闹嚷着穿过城门拱道,我举着簦笠遮挡脸面,被这人流裹挟着往前走。那些守卒并未多加阻拦,他们定然以为林公子早已逃出了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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