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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家眷们在围着遗体哭泣。这一刻尚未有仵作到来,我便是惟一的外人。我问那书僮能否确认无人进出这画室,那书僮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又指天画地发誓说,没人能逃过他这千里眼,活人没见着一个,活物也没见着一个。当他说到这“活物”时,那千里眼忽然眨巴几下,人就登时有些发愣。
  “燕子……”
  “燕子?”
  “有燕子破窗而出,嘴里好似还衔着……”
  书僮朝窗口走近几步,呆呆地望着那纱窗的高处。那窗纱上确是有一个破洞。那纱窗却是从内侧紧关着。这些纱窗都是从内侧紧关着。
  “没错,是纸条!那燕子衔着纸条!我正在这儿呼叫,就见那燕子破窗而出……”
  我的眼前闪过燕子的身影。那细腰长翅的身影一闪而过,那尾羽像是张开的剪刀。这是燕子归来的时节,那些北方飞来的燕子,它们也曾飞入深宫,也曾衔走国主的词笺……
  仆人们在屏风后搜索,似乎凶手仍躲藏在这室内。透过人丛的空隙,我望着画师那紫青色的脸。画师口唇微张,双目暴突,我不忍正视他的眼睛。周大师的人物画逼真传神,而自己终来却是这样的一副表情。这一日他原本受邀作我行冠礼的正宾,他也允诺为我绘一张加冠图。金陵膏粱子弟众多,惟我有望获此殊礼。这自然是凭藉父亲的名望。
  他的遗体依然保持着死前最后的姿势。他倒在那张阔大的画案前。那死状却甚为怪异:身体斜倒在画案边,头部就倚靠在案腿上,一只手却停在那台面,似乎倒下之前正在握笔写字。
  画案上铺着一张宣纸,这是一张加厚的双宣纸。纸上有一个笔墨浓重的大字,一个写完最后一笔的“王”字。这似乎是匆促写下的一个字,似是因听到杀手接近而仓促写就。
  那只伸到画案上的手就停在双宣纸的一角,纸角的表层已被微微揭起。这该是画师死前最后的动作。他是要揭起这层画纸么?
  周文矩的家人说,大师遇害尚不到半个时辰。由此推断,他在遇害时我早已离开城东顾闳中家,那时我正在乘艋舲来城西的水路上。
  画室并无劫掠和破坏的迹象,凶手似是只为来杀人。那幅《重屏会棋图》仍旧嵌在琉璃屏风上。我默默地端详着周大师这幅名作。这是嵌在屏风上的《重屏会棋图》:画中前景是四位男子在弈棋,这是一个简朴而精致的竹木棋案,为首的男子身后是一平台,平台后立有一架单面横幅大屏风,屏风上画的是家居的场景。那画中老翁倚床而卧,一妇立于其后,三婢手捧褥毡。那床后又立有一面三折屏风,那屏风画的是山水。
  那是可供卧游的山水,而卧游者就是那床榻上的老翁,山水屏风与家居屏风重屏,而这重屏图本身又装置在这琉璃屏风上,这三重屏风便构成一个可游可居的意境。(编者注:画中大屏风上的家居场景呈现的是白居易《偶眠》诗意,“放杯书案上,枕臂火炉前。老爱寻思事,慵多取次眠。妻教卸乌帽,婢与展青毡。便是屏风样,何劳画古贤?”)
  我从自己站立的方位望去,那画屏上的棋案、平台和床榻便有一种微微的倾斜感,是因最后那道山水屏风的旁边两折并非等宽,而自前至后望去,画中的人物和景致便都在渐次变小。我的视线被引向画面的纵深处,如此这般凝视这画屏,恍惚中便有一种错觉,仿佛我能穿过这些人物,最终抵达那景深处的山水。我仿佛身临其境,而画中屏风内外的那些个人物,也似共处于一座宅院中。
  这是周大师的神品之作,屏中之屏的构图独出机杼,此乃其最为人称道者。(编者注:读者请留意这观画者的视角和多重屏风的透视效果。由此看来,美国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所藏的《重屏会棋图》更有可能是原作,或为周文矩本人的摹作,而中国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重屏会棋图》或为后人的一个不够忠实的仿本。故宫博物院那幅在细节上有一明显不合理处:后景那道三折屏风两翼等宽,如此处理遂使原作的“重屏幻象”效果大打了折扣,这或许是因故宫本的摹者不解原作视觉构图之妙。)尽人皆知这幅画是国主的宫中珍藏,盖因画中前景是先帝兄弟四人在会棋。这原本就是这位翰林待诏为皇室所做的应制画。那一年国主赐宴,我随父亲进宫,也曾有幸一睹其真容,此画与那些闲居、宴乐和雅集的绘画归置在一处。然而既为宫中珍藏,画师本人家中怎会留有同样的一幅?或许这是一个摹本,但同样众人皆知的是,周大师从不临摹自己的画作。
  或可有这样一种推想,此乃周大师以揭层手法为自己留下的摹本。以双层宣纸作画,墨色极易晕渗到底层,若是仔细揭起表层,一张画即可变作两张画,底层的一张只需作些添墨补色即可,只是这层宣纸不复有双层的厚度。
  我凑近琉璃屏风察看这画纸,果然就看出了揭层的痕迹。这画纸的厚度和边角都有明显的异样。刹那间,我打了一个激灵,就猛然回身扑到那画案前。我不顾画师家人的阻拦,捏住他曾扯起的画纸一角轻轻揭动。
  画纸的表层被轻轻揭起,这宣纸绵软而柔韧。表层与底层渐渐剥离,一张立时分作两张,底层的这张也有一样的“王”字。笔墨浓重,真可谓力透纸背。
  琉璃屏风上的《重屏会棋图》。画案上的“王”字。前者是周文矩的名作,后者是他的绝笔。两件作品都是揭层而成,都是双宣纸的底层,对于这样一位饮誉画坛的大师来说,这绝然是一种例外。
  周文矩的家人无从解释,他们也拒不让我带走这幅字。而我隐约感到,周大师这最后的例外定是别有深意。这一日不再有我的授冠礼。周大人再也不能履约为我画像了。父亲被拘,周大师遇害,这二者有着怎样的关联?周大人若是有意留下这揭层的暗示,那他显然是期待有一位解读者,而他期待的这人会是我吗?莫非他已断定我会来此找他?
  仆人们已搜索完毕,这画楼内并无凶手躲藏。我望着壁上那轴《子牙垂钓图》,那蓑笠老翁显然就是传说中的姜子牙。那老翁身边的鱼篓却是很奇怪,那鱼篓望去更像是一个花瓶,那瓶口竟是斜插着一卷图轴!眼前的这幅垂钓图是由三张画纸接合而成的长卷,而长卷的题诗就隐在远景的烟岚间,那诗句也透着一股瘆人的寒意——
  残山入长卷,隐者眠画楼。倒影写真容,秋水钓人头。
  拐过下水门石街,便是那人声嘈闹的鱼市,有人在大声叫卖河蟹河豚,有买主和卖主在争吵。这嘈杂的市声给我片刻的消受,这是活人发出的闹嚷声,这些河蟹河豚将会变作餐桌上的美味。这嘈杂的市声使我摆脱那些死亡的景象,但这只是片刻的放松。
  那家临河的装裱铺就在鱼市的一侧。那装裱铺靠近周宅,周文矩曾是其常客。
  远远便可望见那满壁的书画,那裱匠正在为一幅水墨图修边。伙计将半桶熬坏的糨糊拎到铺外,乞丐们便一拥而上。那糨糊自然是上好的面糊。
  当我出现在这裱铺门口时,乞丐们误以为来了抢食的同类。他们呼嚷着欲将我轰走,而我只是径直闯进这裱铺里。我难以想象这样的乞丐会与妖党有干系。官府正在清剿妖党,而谁也不知妖首是何面目。
  那裱匠满脸狐疑地望着我,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这鹑衣客。
  裱案上堆放着宣纸和轴头,也有用作补色的朱砂和藤黄。我向裱匠说起周文矩最后的情状,不料他却是攒眉蹙额,噤若寒蝉。他攥紧手里的燕形裁纸刀,我自知难以逼他开口。(入宋之后我才得知,这个“王”字指的是宋国画师王霭。国有良将,为敌之忌。那宋朝的皇帝也曾屡次与我父亲交兵,但却未有多少斩获。只为除去江南国主这位爱将,宋帝便使出了离间计。那位名叫王霭的画师曾出使南唐,而其使命便是暗中为我父亲画像。恰巧那时周文矩将我父亲的画像送到这家裱铺,王霭遂买通裱匠,取走了画纸的底层。这底层的画像出现在汴京的那所豪宅里,遂成为林将军暗通中原的物证。百口莫辩的罪证。父亲可曾向国主自诉么?国主可曾给过他辩白的机会么?那王霭窃画有功,一跃而从国画院袛候升为翰林待诏。天意弄人,周文矩为我父亲画像恰巧用的是这种双宣纸!多年之后,我渐渐领悟了周画师的好意,他是要画出林将军的威猛雄风,因此才特意选用这更为厚实的双宣纸。)
  那时我何曾想到如此蹊跷的祸因!我茫然站在秦淮河边,不知下一步该往何处去。
  父亲留给我一卷《夜宴图》。我找到《夜宴图》的作者顾闳中。顾闳中手中的紫薇花让我想到朱紫薇,而这位紫微郎确是与《夜宴图》有关联。也许这第一步我并未走错,也许这第二步我也没走错。周文矩也曾画过《夜宴图》,周文矩也与顾闳中一样被暗害。
  两位画师都是在我抵达前突然遇害,他们的死或许是与我有关。
  周文矩遇害时我正在寻访他的路上,或许是有人知晓我的行踪,或许是要抢在我赶到之前灭口。
  他们杀死两位画师,莫非是冲我而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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