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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廷硕和廷光跟在他的身后也进了客厅。廷硕让厨子给四爷端来了一杯茶水,廷光给四爷点燃了一支烟,他们紧张地注视着四爷的脸,静静地等他说话。

  

  他们没有从四爷的脸上看到什么异样的表情,略微舒了一口气。四爷平静地看了儿子们一眼,抽了几口烟后,就上楼去泡澡了。两个儿子却仍然坐在沙发里。

  

  晚饭后,钟四爷把儿子们留在客厅里,廷硕与廷光迫不及待地想马上知道一切。四爷却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起来,他让廷光把门关上。

  

  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们俩注视着四爷的脸,等待着他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四爷才开始讲起今天在海司所发生的一切。

  

  他说:“早晨,我去上班,和往常一样在办公室里做我的事情。快到中午的时候,一位秘书把我叫出去,说是抓到了一个共产党的重要人物,需要我去帮助做审讯翻译,我跟着他来到审讯室。经过了解知道,日本兵是通过一个内奸抓到了此人。据司令部的人讲,此人掌握着重要的情报,所以,对此人要严加审讯。既然有内奸,救人就是件胸口顶刀尖的事情了。这个内奸是谁?我不知道。但是,他既然没有露面,事情就有办法。孩子们,你们的父亲也是中国人啊,看到眼前的中国人,我总不能昧着良心去杀害同胞吧!昨夜,我为此事睡不着觉,我不知道摆在我面前的将是什么。日本人狡诈、残忍,他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我也知道,军法处法官会因我的翻译而决定这个人的命运,这就是为什么晚上的来人一定要我去做这件事情的缘故。在审问那个人的时候,我在此人的姓名上做了文章,侯和洪在日语中的发音是一样的。我告诉日本人,他不姓侯,而姓洪。可是,日本军官不相信我的话,他们有内奸,相信抓到的人必定是共产党。审讯官瞪着一双狰狞可怕的眼睛直视着我,我知道,只要我有半点含糊,他的刺刀瞬间就会捅进我的心脏。老实讲,他们这些人都是我常请的军官,我与他们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些眼睛和面孔早就被我记熟了,我绝不能因他的可怕而改变我的说法,我坚决地咬定此人是姓洪而不姓侯。而当他们想找内奸对质的时候,找来的却是一具内奸的尸体。这个人的死,不仅救了我,也救了对方。后来,我拿出一包金条送到日本审讯官的手里,对他说,这是此人家属送给皇军的一点礼物,请高抬贵手放了他吧。最后,日本人还是相信了我的话,将此人放了。”

  

  讲完这段话后,四爷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然后,他接着说:“我那个时候的心呐,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了,我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我注意到那个被抓的中国人的脸,他的脸上没有惧怕的表情,若不是信念坚定的人,是不会有这种神态的。从他的脸上,我读懂了他的意思。我除了帮助他逃出虎口,没有其他的选择。我的孩子们,我的性命随时都受到死亡的威胁,任何时候意外降临,都不奇怪。你们在外,很有可能会有人跟踪你们,因此,一定要多加小心呐。”

  

  四爷对于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早已做好了精神准备,但他却无法对儿子们讲清楚。他每天一起床,先检查手杖和那把微型小手枪,然后,在衣领上别上一支小管子,那里面有几片立时毙命的药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从宪兵队里救出过不少同胞,他不需要答谢,只求上帝给他一个公正的名分。

  

  这些年来,四爷感觉到了他的婚姻对于自己的孩子们所造成的伤害,他的这段婚姻对孩子们是不公平的,但他无法向孩子们做任何解释,长期以来,这种内疚感时常折磨着他,他内心的痛苦,只有上帝知道。他没有更多的企盼,只求自己的家在这个特定的环境里能够平安无事。

  

  廷光时常猜测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尽管,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四爷的脸上有慌乱的神态,但却从四爷平静慈善的面孔后面,看到了四爷所承受的巨大的精神压力。他想,自己的父亲或许正是为了救这些人,才不动声色地冒着危险在海司干事情的。

  

  从钟四爷去海司工作的那天起,廷光的心就没有踏实过,他不敢想象以后会发生什么。但是,他已经意识到各种危险会像暴风骤雨一样,随时扑向这个家庭,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也就是从那一天陌生人来了以后,钟家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四爷在外边吃了晚饭后才回到家里。廷硕因为谈买卖,晚上也不在家。廷光洗过澡后,下楼想泡壶茶,正好看见四爷坐在客厅里抽烟。于是,他凑了过去,父子俩人便一起聊了起来。

  

  廷光想利用这个机会劝一劝四爷,让他赶快辞掉这个工作,他把自己的担心讲了出来。四爷听后没有说话,还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他思深忧远,神态自若,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廷光啊,如果说以前,我不想干了,那是我个人的事情,而现在,我干这个工作就不单是为了我个人。国难当头,我应该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同胞。另外,日本人就快要被赶出去了,在这个时候,我不干了,他们会猜疑我是内奸。若我躲起来,他们会放过你们和市民吗?什么叫做垂死挣扎?末日临近的日子,那帮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们,是什么都会干得出来的。廷光,大大干这个差事,问心无愧。我没有干过对不起民族的事情,只有当鬼子兵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我才能得到安宁。孩子,相信你的父亲吧!”

  

  听了四爷的话,廷光真想痛哭一场,他了解自己父亲此时的心境。

  

  四爷的表情严肃,带着不可动摇的坚毅。看来,他真的要干到最后不可了。但是,廷光仍然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他劝四爷:“大大,你为别人着想,可有谁为你的安全着想呢?我不知道你救了多少人。大大,难道你没有看清楚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人不能糊涂,日本人在这里待不了几天了,你看到了没有?中国人有多恨那些鬼子啊!等他们走了以后,这种恨自然就会转移到你的身上来。俗话说得好,狡兔三窟,可大大呢?连一个去处都没有。那个时候,当人们仇视你的时候,那些被你救出去的人会出来帮你说话吗?大大,如果我娘活着,她一定不会让你干这份差事的。”

  

  听了儿子的话,四爷也激动起来了,他轻轻地说道:“我想,会有人帮助我的。你看,多巧,日本人让内奸出来作证,他却被杀死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为了救这个人,他们的工作做得有多细,真是滴水不漏啊!他们给了我在日本人面前撒谎的机会。”四爷说完后,便不想再谈论这件事情了。

  

  廷光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办事并非要让别人记住,只是不要遇上那种恩将仇报的人就好。”他始终为四爷的性命而忧心忡忡,作为儿子,他有义务去说服自己的父亲,有责任去保护自己的父亲。为此,他更加推心置腹地对四爷讲:“大大,你在海司干事,就如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将来不论谁执政,你都不能改写这段历史。再说,人心如画,你知己不知彼,此乃古人所戒也。古人说得好: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懂得日本文化,却不知日本人在想什么,因为你们不是同一个民族的人。地下组织神出鬼没,他们可以在各种场合下露面,真假难辨,他们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组织。据我所知,他们当中有一批相当能干的人领导抗日战争。你看,他们的游击战,多么巧妙,他们的号召力神奇无比。尽管他们现在与国民党合作联合抗日,等鬼子们滚蛋以后,必有一场国土争夺的内战打响,这是我们国家几千年的历史经验。古书曰:‘齐武帝崩,明帝作相,诛锄异己,季直不能阿意。明帝颇忌之。’日寇侵略,人神共愤,在他们离开之时,必是大大的末日之刻。因此,大大若不早些断明,将会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大大,近日来,你坐卧不安,心境慌乱,这些从你的举止足以看出。所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看,这里并非大大久留之地,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儿子的精辟言谈,令四爷频频点头称是。但是他说:“廷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呐!而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四爷不可能把话说透,他不是一个说走就可以走的人。他知道,这个时候,有人需要他的帮助。

  

  廷光无法理解四爷内心深处的东西,他接过话头说:“大大,我们已经尽心尽力,仁至义尽,现在应该为自己想一想了。大大,若你真想离开这里,我们可以想想办法。”

  

  四爷果断地说:“我不能够走。孩子,你记住,从我答应干这个差事的那天起,我的生命就不再属于自己了,而且,我也做了最坏的准备。”

  

  廷光已经意识到了四爷的决心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他的心就更加不安起来了。钟四爷的表情严肃而又坚毅,在他的脸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痕迹。廷光突然发现,自己的父亲是一个视死如归的爱国汉子。平时,他并不太关注四爷的生活,四爷也很少对自己讲他的工作。有时,四爷的行动引起他的一些猜测,但也没有往深处去想。听了四爷的一番话后,他才感到自己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自己身陷囹圄,却不忘他人的性命,可敬可泣。自己父亲舍生取义地为他人而想,令廷光敬佩不已。他想,人总是从善如登,积善余庆的。他希望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不要成为别人惩罚他的罪证,他希望苍天能够公平地对待自己的父亲。

  

  他们谈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四爷告诉儿子,他需要时间去考虑考虑,廷光看了他一眼,起身离开客厅上楼去了。这个晚上,廷硕始终没有露面。

  

  初春的晚上,客厅里的火已经灭掉了,廷光离开后,留下四爷一个人,他感到一阵寒冷。他独自一个人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回去睡觉。

  

  廷光回到自己的房间,夜不能寐。舜瑶近来发现丈夫与公公总是在一起聊至深夜,每次丈夫回来,都不能入睡,这引起了她的关注。这一天,她半夜醒来时,见丈夫没有在床上,她起来,推开自己客厅的门,也没有发现丈夫。于是,她披上一件衣服走下楼,她听到从客厅里传出来的声音,尽管听不清楚说话的内容,但可以知道那是公公和丈夫在说话。在男人的世界里,女人的义务就是照顾好家和孩子。所以,她没有走进去打搅他们。

  

  外边的形势越来越不安定,马路上增加了日本兵岗哨,从早到晚都可以听到警车的鸣叫声。为了防止意外的事情发生,霍家母亲也让三女儿减少了回家的次数。

  

  钟四爷要求孩子们早些回家,这样,廷硕就不得不在天黑前回到家里了。

  

  1945年4月以后,中国各地开始了更加猛烈的抗击日军的战斗。钟家面临的情况愈来愈严峻,他们家经常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四爷的工作似乎也变得艰难起来了。日本人真的把钟四爷当成了他们的知己,他们把钟四爷看成是效忠于天皇的中国人。可是,这种信任却没有给四爷带来任何喜悦。相反,他每天都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他经常在走出家门的时候,就会想到今天早晨可以走进海司,晚上,或许就走不出那扇大门。每一天,他出门前,都会用手摸一下领口上的那个小小的东西。而在海司,他的工作完全被打乱了。有时,他会突然被叫到刑讯室去。有时,他会被叫到新犯人面前。他见过最残忍的场面,也听过那毛骨悚然的叫喊声。但是,无论在什么场合下,他必须要让日本人相信,他是效忠于大日本帝国的。尽管他得到了绝对的信任,他也不可能救出所有的中国人。看到无数同胞被杀害,他只能回到家里关起门来喝闷酒,铁青着脸,一言也不发。

  

  廷光只要看到父亲的房门紧紧地关闭着的时候,都会痛苦地摇着头走上楼去。

  

  在日本人面前,要面不改色,神情自若,这对于四爷来讲,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山东汉子,是一个拖家带口的父亲,还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公众人物,他所扮演的这个角色,是在血腥中滚爬,在刀口上行走。没有人会知道他在宪兵队里所面临的风险,更不会有人知道他心中的痛楚。

  

  他冒着危险,从日本军人的屠刀下拉出一条条性命,从刑讯室里让一个个人免受酷刑。为了不动声色,又能骗取信任,他不得不用金钱去让日本军人疏忽大意。每一次救出一个人,钟四爷就会感到死亡就在身边。他那乌黑的头发,开始成团成团地往下掉,就连四奶奶也都惊讶不已。

  

  四爷明显地消瘦下去,心中的担心也与日俱增。回到家里,他不得不喝更多的酒来压一压这一天在精神上所受到的刺激。早晨,他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习惯去喝一杯浓浓的咖啡。由于政治局势的残酷,钟四爷总是叮嘱自己的儿子们,让他们随时做好最坏的准备。他告诫孩子们说:“如果日本人怀疑到我的身上,我会以死来消除他们对我的怀疑,我不会连累你们的。我只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那就是平儿。”

  

  四爷这种沉重而又悲壮的话,自然牵动了廷硕和廷光的心。他们理解自己父亲的处境,在这种险恶的环境里,他们父子三人的心连得更紧了。

  

  在这个不宁静的城市里,钟四爷开始在家里烧毁一些信件,廷光无法琢磨父亲究竟是怎样打算的。除了儿子为四爷所担心外,还有一个人更为他的前途担忧,那就是霍家的父亲。

  

  在一个周末的晚上,霍家父亲特意在外面安排了酒席,约四爷出来叙一叙。钟四爷感到近来身体极度疲劳,他拒绝一切外事宴请。但是,亲家的好意却无法推辞,于是,他去见了舜瑶的父亲。

  

  在东华大旅社的一个单间里,他们开始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坐在这里,如世外桃源。钟四爷见到了久未见面的亲家,顿感开雾睹天。而霍家父亲见到了钟四爷后,惊讶并关切地问:“四弟,你的气色不对呀!”四爷无奈地摆了摆手说:“无妨,无妨,一言难尽呐!”

  

  自从他们结识以来,很快就成为了至交,并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四爷是个爱说爱道的人,因无法对朋友讲出真实的情况,让他失去了那种畅谈的乐趣与见到朋友时的那种欢乐。父亲是个不善于说话的人,但与钟四爷却能说不少的话。钟四爷神态严肃,而父亲则是比较泰然。他们见面后,双方举杯无言地喝下去一杯,当父亲的脸开始变红的时候,四爷却仍在继续喝闷酒。借着酒的力量,父亲坦诚地对四爷说:“四弟呀,外边的形势挺紧张的,日本人在这里,我看是待不了太久了,早晚有一天会被赶出中国去的。据说,共产党十分厉害。四弟,你的工作实在太危险了,趁着局势还没有发生根本变化之前,不如带着老婆离开这里,去日本吧!带着财产远走高飞吧!多事之秋,现在走还不迟。”父亲信奉天主教,受西方文化的影响,思想比较开放。虽然,他没有太高的文化,但是,做了几十年的生意,让他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各层人物,他可以汇集从各个方面听到的消息而做出判断,对于外界的动向比较敏感。他并不是那种只会蹲在车间里干活的老板,每天早晨起来,除了去海滩上走一走外,回到家里他还要打开收音机听一听新闻。因此,尽管待在家里,对于外面的事情,他了如指掌。尤其是珍珠港事件后,国际形势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日本军国的战争行为已经引起了世界各国的愤怒,他们迟早要受到严厉的惩罚,就从这一点上看,父亲对钟四爷的将来捏了一把汗。

  

  钟四爷听着亲家语重心长的远见卓识,频频点头,他心领神会。虽说亲家没有直言留下来是死路一条,但是其意已在话音之中了。

  

  钟四爷与父亲绝不是淡水之交。正是因为父亲是局外人,才为四爷的事情着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钟四爷也不是一个糊涂的人,他的难处和境况,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

  

  不过,霍家父亲的话还是产生了效果。几天之后,钟四爷终于下了决心,辞掉海司的差事,离开这里去日本。这令廷光感到十分高兴,但他又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

  

  而当四爷把这个意思告诉四奶奶的时候,这个一向不落泪的女人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央求四爷不要去日本,看到这个女人哭哭啼啼的样子,四爷无法抛开她只身离开国土,尽管这个女人不如意,但他也绝不会像有的男人那样,为了个人的前途而抛弃妻子,这就像是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两只蚂蚱,他无法解下拴在脚上的那条绳子。

  

  儿子们的苦心,朋友们的忠言,最终也没有让四爷迈出这一步。

  

  这个敢在魔窟里行走的聪明而又有胆略的男人,却被一个女人缠住了手脚,在留与走的问题上,他做了一件把自己送上断头台的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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