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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美军对日本空军偷袭珍珠岛给予了强烈的回击,他们在日本大阪、神户和东京,进行了大规模的空袭,向日本国土投下了大量炸弹,这几座城市瞬间就变成了废墟。但是,日本军国主义并没有因此而收敛,他们仍然在亚洲地区侵犯和掠夺,为了教训日本,1945年8月6日上午8点15分,美军向日本广岛投下一枚原子弹,当天,有2万5千多人死亡。8月8日,苏联军队也向日本宣战,苏军向中国的东北地区和朝鲜发起了进攻。8月9日上午11点2分,美军又在日本长崎市投了另一枚原子弹,1万3千多日本人死亡。在这种强烈的军事力量的打击下,日本不得不放下武器。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向世界宣告,日本战败,从此,结束了他们在亚洲各国长达14年之久的侵略战争。日本海军航空司令部接到上级的指令,烧掉所有军事情报及各种资料,不能留下任何文书类的纸张,即使是私人日记,书信和照片,也必须烧掉,为的是不给军事法庭及中国留下丝毫证据。许多文史资料,档案和历史照片,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司令部里一片狼藉,日本军人除了身上的军装,一无所有。

  

  以往走在街上不可一世的日本军人,成了过街老鼠,等待他们的是押送回国,而策划这场战争的刽子手们将受到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对于死心塌地为天皇效命的军人来讲,战败是一件天大的耻辱,而对于那些违心上战场的日本军人来讲,战败则是唯一一个可以重返家乡的机会。

  

  8月底,日本总领事馆限令所有的日系职员立即退职,并开始强制所有在小城的日本商人和家属离开此地。港口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拥挤场面,每一个日本人都明白,自己必须立即离开这个国家,以免夜长梦多。

  

  抗战胜利,对于钟家来说,无疑是一件大好的事情。就钟四爷本身来讲,这一段危险的差事总算可以结束了,他也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八年来每天往返于海司的日子早已使他身心疲惫不堪。他需要彻底的休息,需要恢复自己原有的精神状态,他需要静静地坐下来想一想自己在这八年的时间里所做的一切。

  

  抗战胜利,钟四爷开始闲置在家里,但他并没有就此而真正地修身养性。他要结束以前的生活,重新开始过属于自己的日子,他打算从账房先生那里接管家里的房地产业,让廷光帮助整理一些账目,另外,他要把以前关闭的商社重新开起来,现在,钟四爷有精力认真地思考自家的前途了。

  

  廷光一直对客厅里摆着的日本军刀感到不舒服,他劝四爷:“大大,战争已经结束了,日本人正在打道回府,我们没有必要保存他们的东西。再说,中国人对他们早已是痛恨之极,只要一提到日本人,人们的眼睛里就充满了怒火,用不了多久,这种恨将会转嫁到大大的身上来,大大不如尽快把它处理掉为妥。”廷光心里充满了对将来的恐惧,他期待着四爷早做决定。

  

  日本军刀在舜瑶的心里也留下了不可抹去的阴影,只要她一看到这把军刀,逃难时的情景便会反射到她的脑海里,日本军刀捅草垛的可怕声音便会在她耳朵里回响。自从客厅里有了这把军刀后,她索性就不再走进客厅了。

  

  四奶奶对于外界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反正,丈夫去不去海司,都要给自己钱,她认为,她所过的这种舒适的生活不会因为日本战败而结束。不过,家里的生活却因抗战结束而有所改变,就是每天她都可以跟丈夫在一起吃饭了。

  

  日本商人在很短的时间里陆续离开了小城,让这座山城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原有的日本商店被贴上了封条,纱厂的日式高等职员宿舍人走楼空,纱厂的全部权利归属于国民政府所有。

  

  1945年9月,国民政府接收了小城,任命为特别市。日本投降后,美国自以为帮助了中国,也乘着这个机会登上了这座山城,很快,在海面上又出现了挂着美军星条旗的舰艇和小皮艇。

  

  9月初的一个晚上,廷硕下班后就急急赶回家。这个时候,桂枝带着孩子还没有回家,舜瑶在楼上带孩子,淑青和廷平待在他们的房间里,楼下,四爷正在与廷光说话,廷硕早回家令他们感到有些意外。

  

  廷硕回家时的神色显得有些阴郁与慌乱,他一坐下来,顺手抓起一支烟,点燃后,猛地吸了一大口,又狠狠地向空中吐了出去。几分钟后,他欠起身来把头凑到四爷面前,说:“大大,我有一个朋友在国民政府工作,他对我说,市里下个月就要成立房产委员会,说是要处理日伪时期的房产。他对我说,你家有不少房子啊。我对他说,那是我母亲留下来的房产,我的父母是在日本人来中国前就置下了这片房产。我的朋友让我回来跟你说一下,以备无患。”

  

  四爷听后,皱紧了眉头,也点燃一支烟。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平静地对廷硕说:“孩子,不必担心,那些房产是你娘用娘家陪送的嫁妆买下来的,是你们兄弟俩人的,这也是你娘留下来的话,这栋房子是我和你娘给淑青买下来的。我们买房子,是用我们自己挣的钱买下来的。没什么,放心吧。我心里很坦然。”

  

  廷光不免有些担心起来,他在一旁插话,说:“大大,我看形势对我们很不利,无论如何,大大在海司干事这都是事实,谁敢保证政府不处理我们的房产呐!大大,我不敢说以后政策对你有多大的不利,我还是那句话,大大,你还是早离开这里吧。”

  

  廷硕附和着说:“大大,我看廷光说得有道理,国共合作,是为了把日本人赶走,这里不可能有两个党来执政,日后,一定会有内战发生。我的一个大学同学让我去日本跟他一起开发房地产,他讲,现在日本国土已经是一片瓦砾场,要平地重新建起高楼大厦,需要大量的资金,他说得对,战后的日本,像是一个聚宝盆,谁抓住了这个商机,谁就拥有了日本。所以,我的同学立刻就把目标瞄向了房地产,重建家园,买地盖房,是日本现在最急需做的事情。因此,在这个时候,大大不如过去,一来脱离这个风口,二来,家里大笔现款也有了用场。”

  

  廷光点头赞许着说:“大大,我认为大哥说得在理,大哥在那里人熟地熟,又有熟人帮助,他先过去,然后,大大也过去。我想,我们祖坟上的光环还会继续闪光的。这里有我照顾着,不必担心,大大还是走为上策呀!”

  

  廷硕接着说:“我想在这里干点事情,你大嫂也不愿意去日本,我可以把大大送过去后再回来。”

  

  四爷听着儿子们的议论,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的一生虽说是一帆风顺,但也因沾上了日语而无法摆脱与日本人打交道的缘分,鬼使神差地走上了这条危险的道路,做了一份表面上让中国人民痛恨的差事。但是,作为一个中国人,他忍辱负重为日本人干了八年,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走过来的。即便过去有不少人托他救人,但现在,他却不敢保证那些被自己救过的人会站出来为自己说话。他想,自己在海司的这段历史是一只黑锅,政治上的风险谁也说不清楚,但是有一点,他心里十分明白,那就是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暗中关注。

  

  几十年来所经历的风风雨雨,让四爷养成了一种先让对方开口,给自己留有思考的余地,然后再行动的习惯。他绝不会在别人发言之前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去,他的面孔带有一种尊严,即使日本人也要对他尊敬几分。也正是这种尊严,让他在这座魔窟里干了八年,并且能把日本人的心紧紧地套牢在自己的周围,对于钟四爷,没有一个日本人胆敢跟他开半句玩笑的,也正是凭着这个尊严,才让他有能力救出中国人。但也有不少会几句日语的翻译,仗着日本人的势力,干了很多对不住同胞的坏事,让中国人痛恨不已。钟四爷是海司最有名望的一位,那么,他当然逃不过被人喊“汉奸”的命运了。

  

  “汉奸”这个字眼,令四爷心里极为不舒服,这对于他来讲,是极不公平的。近来,钟四爷心里很是压抑,他无法对孩子们说清楚,两个儿子关心自己,他有难言之处。也正是由于他的身份,他不可能,也无法说走就走,他不是一个自由行动的人。客走他乡,如同畏罪而逃。虽然,时常有朋友劝他赶紧离开这里,而良心与信念,都让四爷放弃了所有的忠告。

  

  抗战胜利带给人们巨大的兴奋,人民期待重建家园。但是,看似平静的土壤,却孕育着一场更加残酷的斗争,山雨欲来风满楼。

  

  廷硕凭着自己的学识优势和社交能力,已经在小城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也有了坚实的社会背景。他认为,小城的魅力远远超过日本,所以,他放弃了去日本发展事业的念头,而是想在战后的中国大干一番事业。

  

  廷光是一个不喜欢在社会上抛头露面的人,他喜欢过一种宁静而有规律的生活,和妻子、儿子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他的欲望很简单,有时到外面听听戏,在馆子里换换口味,到丈母娘家,坐下来聊一聊,在公司做一名上等职员,拿一份不错的薪水,这就知足了。他没有兴趣走生意这条路,也不想绞尽脑汁向上攀比,他很少与朋友一起聚餐,更不喜欢去酒场,偶尔有朋友请客推脱不了,也只是去应酬一下。他每个月多余的工资都给妻子买了首饰,他和廷硕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思路与想法。

  

  日本投降,不仅让中国人重新成为土地的主人,也让在小城做生意的日本商人不得不忍痛离开这片金地。

  

  “天鹰”也随着战争的结束进入了另一个阶段,来店里做皮鞋的客人也由过去的日本人变成了美国大兵,他们同样喜欢“天鹰”的皮货。

  

  因为美国军舰舰身高大而无法靠近港口,所以,军人们从舰艇上放下很多小橡皮艇,来运送士兵上岸。每天在海面上,那些来往于军舰和海岸之间的小橡皮艇就像海兔子一样,在海面上穿梭行驶。上岸的水兵们慕名到“天鹰”做皮鞋和枪套,订做小皮箱。他们还喜欢“天鹰”的皮靴,他们知道,这家皮货店做的皮靴不怕踩雪和雨水,更不用担心他们做的皮鞋会在雨水里开胶,即使皮鞋穿坏了,它的鞋底也不会穿漏。还有不少水兵在“天鹰”订做相册和女式小包。

  

  但是,安盛路与日本人在的时候相比,人气减少了不少。日本国战败,商人们回国,很多大工厂关闭,产业工人失掉工作,没有收入,购买力明显下降,这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萧条景象。尽管,每天都有外国游客光顾“天鹰”皮货店,但是,他们的生意也开始走下坡路了,订单明显地减少,外省市的两个店铺生意也不如以前红火了。

  

  日本人走了,威震方圆上百里的钟四爷成了国人痛恨的“汉奸”,“天鹰”失去了这把大伞,没有人给“天鹰”撑腰了,那些地痞流氓趁此也来骚扰他们的生意,祥涛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与他们周旋。近邻派出所的警察们仍然为霍家出力,赶走那些小痞子,但是,这种欺人太甚的做法,令霍家父亲大为恼怒。俗话说,树倒猢狲散,看到那帮小痞子来捣乱,父亲只能生闷气。

  

  生意减少了,活计不多,可是,在“天鹰”干活的伙计们的工钱一分也不能少发给他们,这是父亲的信誉。他看到长子在三个店铺之间跑来跑去,便鼎力帮助祥涛做好每一笔生意,他要帮助长子渡过这个难关,他要让“天鹰”重新烧旺生意上的火光。

  

  小痞子来骚扰,让他心里充满了怒火。看到长子日夜操劳,让他感到痛心。街面上高喊着的“汉奸”的口号,让他感到痛苦。愤怒、劳累与不安伴随着这个中年男人,他的身体不如以前壮实了,可是,他必须要与长子撑起这个家。

  

  尽管“天鹰”的生意遇到了挫折,但是,祥涛仍然要在几个店铺之间跑来跑去,每个月照常给外地的两个店铺发货,三个月跑一趟上海去订货,好在身边有父亲掌舵,他还是充满朝气地挑起了整个“天鹰”的重担。

  

  1945年秋,瑞春也考上了辅仁大学,她念文学系。这样,霍家有两个女儿同时在北平念书了。

  

  祥涌在当地念完初中后就不想再继续读书了,为了让儿子安心念书,父亲决定把他送到北平上高中,这样,有两个姐姐看管着他,祥涌就不得不好好念书了。

  

  孩子们逐渐长大、结婚、上大学,留在家里的只有小女儿瑞碧和小儿子祥波,家里显得比以前安静了许多。这对于一向喜欢热闹的父亲和母亲来说,多少有些失落的感觉。不过,孩子不在家,母亲仍然没有因此而消停下来,她还像以前一样做着自己的事情。尽管生意不如以前了,但是,大儿子当鞋业商会主席,家里的客人仍然络绎不绝,大女婿的朋友从四面八方而来,二儿子的朋友也会从四川到内地在霍家落脚。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了。所以,母亲并没有因孩子们不在身边而闲下来。她不厌其烦地接待来家里的客人,对客人一视同仁,慈爱可亲。凡是来霍家的客人,不论辈分,都称母亲为“妈”,母亲也乐意听他人这样称呼自己。

  

  抗战结束以后,外国租界很多德国式小洋楼空了出来,父亲看好了一处租界的房子,打算买下一栋与母亲搬过去住。租界的房子多数都是德国人来的时候盖起来的,周围环境恬静,风景秀丽,绿色的草坪和高大的松柏环绕在四周,离安盛路不远,是一块理想的休息地,在那里买房子一直是父亲的梦。以前,那里住满了外国人,父亲一直没有机会买房子。租界离“天鹰”不远,母亲没有反对丈夫的建议,但是,她仍然不舍得离开已经住习惯的老房子。父亲打算把“天鹰”改建成一座工厂,这样,母亲就不得不搬出去了。

  

  虽说买卖不如以前了,但是父亲与祥涛商量后,还是决定在租界买一所德式二层带花园的房子。父亲非常喜欢这栋房子,大客厅里可以容纳下五十多个人,他想,将来儿孙满堂聚集在这里,需要有这么一间大的屋子。外边的花园,妻子可以在那里种花养草,不用再受地方小的局限了。坐在草坪上有高大的松柏树遮阴,与妻子喝茶看花,在这里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在父亲的抽屉里,有一张生意经络图,他对将来有具体而宏伟的计划,而这些都是需要子孙们去做的。“天鹰”的产品已经成为当之无愧的品牌,外国人也非常喜欢这个品牌,父亲希望在不远的将来,把“天鹰”的牌子打到海外去。他一生凭借着精湛的手艺和新颖独特的设计赢得了高度的赞扬与坚固的信赖,这是他的资本。诚意与热情,以信取人是他生意上的座右铭。眼前暂时出现的挫折,没有让他屈服,他坚信,他们很快就会闯过这个难关的。

  

  1945年10月下旬的一个早晨,父亲与祥涛正在账房里与账房先生结算一笔账目,并准备下午去租界付买房子的钱款。他们盘算着,如果车间可以改建成厂房,不仅可以改善现有伙计们的居住条件,还能再多招收一些伙计来,店铺需要改成二层,这样就更方便于客人们有宽敞的地方试鞋和商谈生意了。

  

  父亲工作了一段时间后,起身来到院子里想活动一下筋骨。正在这时,在省会店铺里当账房先生的外甥从大门外边仓皇磕碰地闯了进来,把正在院子里散步的父亲吓了一跳,父亲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这个孩子了。

  

  小伙子一进院子,正好碰上了父亲,“扑通”一声就跪在了父亲的脚下,带着哭腔喊着:“三舅,三舅!”

  

  父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即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迷惑地看着小伙子,急切地问道:“快告诉我,你来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是这副样子?”

  

  小伙子什么也说不出来,“哇,哇!”地大哭着,两只手不停地颤抖着,低着头,不敢看父亲。

  

  父亲把姐姐一家从农村带到城市,并送外甥去念书,这个孩子聪明能干,令父亲满意,后来,让他去省会店铺当了账房先生。这个外甥做账目认真仔细,为人厚道,让父亲放心。只因家里暂时没有人接管这个店铺,有什么事情,他只有打电话来通报父亲。而这一次,外甥沮丧的表情和落魄的样子,让父亲心急火燎。

  

  母亲在里面听到动静后,扭着身子也急急地走出大门,祥涛也出来了,他们看到眼前的场面,不觉大吃一惊。

  

  母亲走上去,让小伙子抬起头来慢慢说,祥涛望着他,问:“表弟,你到底是怎么了?来,进里面去说吧!”

  

  于是,他们一起来到客厅。父亲忍不住急切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赶快说吧!”

  

  小伙子用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父亲,突然,他又跪在地上,并把头磕到地面,发出“咚咚”的响声,他嘴里不住地说:“三舅,三舅,我对不住您呀!我对不住您呀!我怎么开口说呀!”

  

  父亲一听,越发着急起来。祥涛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让他慢慢讲。

  

  由于“天鹰”的人手不够,父亲不得不让外人来掌管省会的店铺。那个孙柱很得父亲的信赖,并死心塌地为“天鹰”效力。有时,店里遇上特殊脚型的客人,除了父亲能做这种鞋子外,就是这个孙师傅了。客人们喜欢在这里做鞋,正是因为这里可以做特殊脚型的鞋子。

  

  父亲并没有把自己独特的技术全盘传授给这个孙柱,他总是把最难做的一道工序留在夜里去做,因此,父亲仍然保留了自己最拿手的技术绝活,他始终没有找到更让他放心的人传授出去。虽然还有几个高手艺的徒弟能与孙柱比高低,但是,父亲还是把店里的重要活计交给孙师傅去做。他始终认为,这个人跟自己是一条心。

  

  父亲器重他,相信他的人品,一来,是他们的缘分,二来,他是“天鹰”的元老。在家里人手暂时不够的情况下,父亲就让他到省会店铺暂时管理那里的买卖,孙柱成了那里的大掌柜,父亲给他的薪水也是很丰厚。

  

  随着省会店铺生意的不断旺盛,孙柱开始在账目上做手脚,虚报账目,吃顾客的回扣,他的腰包迅速鼓出好几倍来,并在那里买下了两处房子。这些,父亲早有耳闻,不过,父亲仍然认为,以宽宏对待下人,才能换来对主子的忠诚,看在孙柱是店里的功臣,父亲原谅了他。

  

  孙柱精明能干,他一直想把父亲的几手绝招学到手,但是父亲是个手艺人,绝活是不会轻易传给外人的。父亲希望自己的某个儿子能够得到他的真传,但是,到现在他也无法传给儿子,这也让父亲有了宁愿死后带进棺材里也不愿意传给外人的想法。久而久之,孙柱效忠于主子的心情,就转变成一种嫉妒。而当他当了大掌柜以后,便开始以各种名目弄钱。为此,祥涛早想把此人辞掉。但父亲还是认为,这个人跟着自己干了近三十年而没有辞掉孙柱。

  

  父亲一贯主张待人善始善终。正是因为父亲的这种义气性格,父亲才收留了不少八竿子也够不着的穷朋友在自己的店里干活。他开了面粉厂、原皮加工厂和火柴厂及电料行,这些都是为那些穷朋友而开办的。这些加工厂不仅为“天鹰”服务,也为社会服务。企业发展到这种程度,父亲便不会再有任何担心了。鞋店有了自己的加工厂,原来的手工操作变成了机器操作,父亲一步一步地实现了自己的计划,同时,他仍然精打细算地节省每一块铜板。用他的话说: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

  

  可是,父亲万万没有想到省会店铺会出现问题。当外甥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仍然没有想到那里会发生什么意外。

  

  客厅里,父亲一直站在那里等着小伙子说话,他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外甥。小伙子颤颤巍巍地从嘴里挤出了几个字:“歪嘴孙,他,他卷走了店里的现款,跑了!”

  

  父亲听到此话时,红润的脸膛瞬间变成了铁青色,继而,又变成了土灰色,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外甥,小伙子吓得向后倒退了几步。此时,母亲也从椅子里“腾”地站了起来,祥涛白净的脸变得面无血色。

  

  几秒钟,客厅里没有人讲话,静得可怕。突然,客厅里发出了一声震耳的大吼“啊!”它像惊涛骇浪让客厅里所有的人像惊弓之鸟一样惊恐万状,随即,一个高大的身躯便向后重重地跌了下去。祥涛和小伙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一声“咚!”父亲倒在了地板上。祥涛想上前拉住父亲,已经来不及了,一切发生在几秒钟之内。

  

  祥涛和表弟,同时扑向父亲,他跪在父亲身边,呼唤着:“爸爸!爸爸!”小伙子呼唤着;“三舅!三舅!”

  

  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三舅,三舅,我对不起你!我是罪人呐!”一时间,客厅里大乱起来。

  

  母亲被这突然而至的事情搞得惊慌与不知所措。客厅里的两个男人想扶起父亲,可是,父亲那敦实的身体却像一块铁墩一样让他们无法把他扶起来。祥涛飞快地跑出去叫来了几个伙计,才把父亲扶起来,并抬到了床上去。

  

  大家都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母亲看着躺在床上的丈夫,身体微微地颤抖着,五十多岁的母亲,从来也没有像此时这样慌乱过。

  

  在任何场合下方寸不乱的母亲,露出惊恐的神色,她第一次看到丈夫倒下去的样子,以为天要塌下来了,她不知道如何处理眼前所发生的变故。她看到丈夫昏迷的样子,弯下腰去,一手握着丈夫的大手,另一只手抚摸着丈夫的脸颊,呼唤着:“孩子他爸,孩子他爸!”丈夫没有睁开眼睛,他人事不省,嘴唇紫黑,脸色暗灰,双目紧紧地闭着。无论母亲和周围的人怎样呼唤他,父亲始终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

  

  就在几天前,孙柱从省会跑来跟父亲谈了自己想出去另挑一摊的事情,父亲答应他,找到合适的人选后,他就可以离开这里。

  

  其实,早在一年之前孙柱就开始为自己单挑一摊做准备了。他自以为手艺高,可以打天下,想借用“天鹰”的名声在烟台开一个自己的店铺,所以,他常往外边跑,并在账目上做一些手脚。每当账房先生查出错误并追问他的时候,他都会十分狡猾地滑过去。这也是祥涛和外甥极力劝父亲辞掉孙柱的原因。

  

  抗战结束以后,孙柱看到“天鹰”的买卖不再像以前那样如火如荼,钟四爷这棵大树也倒了,加上地痞流氓来这里无理取闹,他想趁霍家之危,撑起旗子单干。此次,孙柱是钻了一个空子,卷走了一笔不小的款子后跑得无影无踪,这让父亲无法认同眼前的事实,他一直把这个跟自己干了几十年的大徒弟之间的情分看作比金钱更重要,他珍惜他们之间的师徒感情。这种不辞而别,卷走现款的行为,让父亲感到如天空中响起的炸雷,把他给炸倒了。

  

  父亲不是心疼钱,也不是因为孙柱出去单干而大动肝火,更不是怕他在外边抢了自己的买卖而震怒。父亲无法接受的是孙柱以小人之为对待自己,他从心理上无法面对这个现实。抗战以后的心劳与体力上的消耗,一气之下,他被击倒了。

  

  母亲望着丈夫,默默地流出了眼泪。她熟悉他,她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为丈夫加减衣服,她会按时让丈夫服下老院长为他配的养身体的汤药,她与丈夫形影不离,惺惺相惜,她与丈夫身上的每一根血脉都相通。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生命的源泉和精神支柱,他们真是同生死共患难的一对夫妻。对于突如其来的灾难,母亲没有丝毫精神准备,她开始着慌了。

  

  几分钟后,母亲才醒悟过来,她让祥涛打开大门通风,然后,又让月儿端来一碗凉白开水,用勺子一点一点往丈夫嘴里送,并用手揉着丈夫的太阳穴。

  

  一股清爽的秋风吹进卧室,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后,父亲的眼睛才慢慢地睁开。母亲又让佣人拿来一条凉毛巾敷在丈夫的额头上。随着阵阵秋风吹来,父亲的意识开始渐渐地回到他的脑子里,他久久地望着妻子,然后,又摇着脑袋,无力地从喉咙里吐出几句话来:“孩子他妈,我刚才见到一片黑云在我的头上盘旋,总是驱不散,围绕着我还有一股子旋风在周围打旋,我自己就像站在一个悬崖峭壁上,忽悠忽悠的。他妈,我这是在哪里?”

  

  母亲见丈夫醒来,心中一阵欣喜,外甥给她搬来了一把椅子,她慢慢地坐下来,深情地注视着丈夫,轻声地对他说:“孩子他爸,有我在这儿,不用怕,我们在一起闯过了多少坎,这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孩子们争气,我们家人丁兴旺,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你的身子好好的,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父亲双目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我不明白,我老霍待人不薄啊!几十年来,我们厚厚道道地做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呐!”

  

  母亲急忙把话题往别处扯,这时,一个佣人端来了一碗冰糖莲子粥,母亲接过去,一勺一勺把粥喂进丈夫的嘴里。

  

  父亲吃过以后,又休息了一会儿,感觉精神好了一些。又过了半个小时,父亲让祥涛和外甥搀扶他起来,慢慢地坐到椅子上。此时,他的脸色仍然是灰灰的。

  

  母亲把一件薄丝绵长袍披到丈夫的身上,看着丈夫那疲惫不堪的面孔,她让所有的人都出去。祥涛看父亲可以坐起来了,便与表弟一起去了店里。

  

  卧室里,只有这对夫妻,他们面面相觑,手握着手,静静地坐在那里,母亲一直望着丈夫。过了一会儿,母亲温柔地对丈夫说:“他爸,林子大,什么鸟没有啊?走一个人算什么?我们家里就是有人,你看,你挑的那几个小伙子,哪个比孙柱差?只是,在你心里还放不下这些年轻人,他们做活做得多漂亮?这几十年,我们对得起孙柱了,他既然不想在这里干了,那就让他走吧!我们做事,心里平坦宽广,我看呐,他未必敢撑开这个门脸来。他想打着咱们的牌子,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吧。让上帝去评这个理儿吧。孩子他爸,你可不要为这点小事伤了自己的身子,那可不值得啊!”

  

  父亲慢慢地说:“孩子他妈,我不心疼这个人走了,也不是心疼那些钱,我只是怕他拿着我的名誉胡来呀!”

  

  母亲安慰着丈夫说:“孩子他爸,你的为人,方圆几百里的人都知道,这个铺子的名声,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好毁掉的,这个世道,还是好人多呀!”他们夫妻在一起叙了有一个时辰,父亲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

  

  母亲让佣人端来了一杯菊花和绿茶泡的糖水,正要让丈夫喝下去,父亲却用手推了回去,他痛得叫了起来,并捂着肚子痛苦地摇着头。母亲见状,忙又把祥涛叫了过来,让他扶丈夫去卫生间。

  

  父亲感到强烈的尿意,却怎么也排不出来,他的脸涨得通红,下腹开始涨疼起来了,痛苦让他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排不出尿,他的情绪辗转不安,有尿而排不出来的痛苦,使得父亲浑身打起颤来,他那热乎乎的大手变得冰凉,脸上也冒出了大粒大粒的冷汗。

  

  看着丈夫痛苦的表情,母亲又一次惊慌了,她不知道如何去做,才能帮助丈夫。她让孩子立即去把老院长请来。

  

  丈夫被尿憋得扭曲了的脸,看上去十分可怕,他不得不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那一点一点胀起来的肚子让他苦不堪言。看到丈夫因痛苦而变了形的脸,母亲的心碎了。

  

  老院长火速赶到霍家,他看完了父亲的病后,对母亲讲:“霍太太,我真不明白,霍老先生这是得了什么病?他的身体一向都好,尿不出尿来,是一股火气攻心肺所至,若不是感情上剧烈波动,他是不会这样的。”

  

  母亲对他讲了家里所发生的事情后,老院长说:“霍先生是怒大伤了肝,恐伤了肾脏,而肾乃全身健康之最重要的内脏,肾藏精,五脏六腑之精气皆源于肾,人体的元阴,元阳以肾为根本,肾脏亏损,则五脏六腑,气血阴阳受之影响,致百病丛生,以卑人之见,是急性尿潴瘤。”说完,老院长开了补肾和排尿的方子后,让母亲立即派人去抓药。

  

  父亲一直没有排出尿来,他全身冰凉,胀起来的肚子逐渐变得鼓绷绷的,躺在床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祥涛和斯莲守在父亲的床边上,看着父亲痛苦的样子备感煎熬。

  

  父亲吃过老院长的药后,仍然没有排出尿来,母亲一直守在丈夫身边,紧皱着双眉,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卧室里,父亲发出的阵阵呻吟声,令人听起来感到可怕。吃下去的药没有把尿排出来,反而变成了液体聚集到了膀胱里,父亲的肚子胀得越来越大,这种活生生地看着亲人受折磨的场面,让母亲止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最后,她拨通了钟家的电话,让舜瑶赶快回家一趟。

  

  舜瑶接到家里的电话后,心里十分着急,她立刻与丈夫商量,如何帮助父亲排出尿来。

  

  他们夫妻来到客厅,见四爷正在看报纸,就把事情告诉了他。四爷听后,马上放下手里的报纸对他们说:“不要着急,我有一个姓张的朋友,专治这种病,廷光,我马上去他家一趟。”

  

  廷光见四爷马上就要动身,立刻拦住,说:“大大,这么晚了,去打搅人家合适吗?”

  

  四爷立马瞪起眼睛,严肃地说:“大夫,大夫,就是要给病人看病的,有病还分时候吗?不要多说了,你随我一起去。”

  

  舜瑶站在一旁,心如火燎般地着急,她需要马上见到父亲。廷光告诉她:“舜瑶,你先回家报个信,我们会很快赶过去的。”于是,舜瑶上楼去换衣服,看到孩子们已经睡熟了,不顾身孕带给她的疲劳与不适,叫了一辆车子,急急赶回娘家。

  

  钟四爷没有再等儿子说什么,穿上衣服,两辆人力车,拉起他们父子,一溜小跑地消失在夜幕里。

  

  钟四爷的朋友是市里有名的老中医,他专治尿道疾病,而治排尿不畅则是他家的祖传医术,他还治尿道结石,大家称他是“神医”。他用祖传秘方,自制草药,治好了许多顽症。他与四爷是结拜把兄弟,情同手足。他听了四爷讲的情况后,马上把一种叫“尿沙”的药交给四爷,让病人立即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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