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边抱着侨侨的舜瑶笑着对四爷说：“大大，我们这里是小了一些，可我们是一家人嘛，为什么这样客气呐！有我们吃的，就有你们吃的，只是廷光的工资有限，我又不会做什么菜，可能会让大大和娘受委屈了。”

　　尽管舜瑶不喜欢公婆突然来访，但她还是发自内心地说出了这番话。她的一番话，让四爷感到心里热乎乎的，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感激之光。一直低头不语的四奶奶也抬起了头，眼睛里露出一丝喜悦。

　　一向不爱说话的舜瑶，在长辈面前很少开口，面对突然闯进他们家的三个人，她想到了母亲常说的那句话：“受人点滴之恩，要涌泉相报。”她想到了几年前，四奶奶从手上摘下戒指帮助自己救丈夫的那一幕，她决定收留他们。

　　四爷为此舒了一口气，但马上又不安起来。虽然，儿子夫妇接受了自己，但儿子夫妇生活并不富裕，再加上他们三口人，四爷的心里隐隐作痛。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要让儿子来养活自己，再想一想那成箱子的日元被烧掉的事情，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真的需要钱了。作为山东汉子，钟四爷感到在儿子和儿媳面前有些无地自容。

　　虽然，舜瑶讨厌四奶奶，可是一想到白天自己要去上班，家里有老人照顾，也省去了很多的担心。忽然，她问：“大大，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四爷说：“我们进来的时候，先登了记，然后门房的人就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了。”四爷又感慨地说：“这里的人热情、爽快呐！”

　　四爷突然来到，廷光很是高兴，他又做了两个菜，陪着四爷喝起了酒，四奶奶与女儿默默无声地吃着饭。侨侨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爷爷，四爷忍不住把她抱到自己的腿上，乐滋滋地拿着酒杯，两个孙子也贴近了他的身边。

　　他们吃过晚饭，舜瑶沏了一壶茶，就想带着孩子们上楼休息。就在这个时候，妞妞突然转过身子走到四奶奶面前，问道：“奶奶，你怎么不会笑呢？你会笑吗？我妈妈说不会笑的人是鬼。我们家里不要鬼。”妞妞的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四奶奶全然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一个小丫头面前下不来台，她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露出尴尬地笑，说：“妞妞呀，奶奶心里烦呐！”

　　妞妞倒是天真地笑了起来：“奶奶，你会笑呀！那我就去睡觉了，等明天你再告诉我为什么心烦吧！”说完，她跑上楼去了。

　　孩子的话让廷光夫妇感到不好意思，他们绝没有想到女儿会讲出这段话来，这个女儿总是会突然冒出话来让别人尴尬的。站在楼梯上的舜瑶对四奶奶说：“这个孩子太没礼貌了，娘，别往心里去，她是个孩子，原谅她吧。”

　　四奶奶那张死鱼脸又抽动了一下，苦着脸对舜瑶说：“她二嫂，妞妞说得在理呀，我怎么笑得出来？咳！”

　　舜瑶没有跟他们一起说话，带着孩子们上楼去了。廷光和四爷在客厅里说话，四奶奶和女儿坐在一边。四爷对廷光说：“廷光啊，你们去上班，我和你娘在家里帮助你看看孩子，饭就让她做吧。”说完，四爷看了一眼四奶奶，这个女人点了点头。

　　四奶奶的弟弟从前一直跟着她的父亲干打铁的活，后来，她的继母瘫痪在床上，父亲一个人撑着门面，干活不小心把腿摔断了，只好停了业，她的弟弟也就没事可做了。四奶奶不断从钟家拿钱去接济娘家，手里的金银也越换越少。眼看政府把钟家最后的路也堵死了，她要留出钱来让女儿上学，于是，她便不再给弟弟钱了，而是让他找一份活干。四奶奶托廷光在厂里给她弟弟找了一份钳工的活，这样，她的弟弟也来到了藏口，住在职工宿舍。

　　四奶奶跟着丈夫到这里，也有她的主意，她可以去弟弟家串门。她知道自己在继子家里是外人，她心里也在打鼓，继子夫妇住在小城的时候，每月是要交饭费的，自己在这里也不能白吃白住，想到此，她不由地摸了一下随身带着的小包。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们一早起来后，四爷就去院子里散步，四奶奶开始准备早饭，舜瑶仍然一早就起来了。显然，四奶奶感到局促不安，但是，舜瑶还是与她一起把早饭摆在了桌子上。

　　四奶奶吃过早饭就带着女儿去了弟弟家，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她又带着女儿回来了。四爷奇怪地问她：“你为什么不在你弟弟家吃饭呢？”

　　四奶奶慌忙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四爷一再追问她，四奶奶才讲出了原因。

　　原来，她弟弟来到这里半年后，就与厂里的一个女工结了婚，弟妹是带着孩子嫁给她弟弟的。娘家是农民，下边还有好几个弟妹。所以，她把自己挣的钱都给了乡下的家里。她弟弟又挣不了几个钱，生活非常拮据。

　　四爷一听心里很是不痛快，他说：“你可没少从我这里拿钱给他呀！要不是廷光帮助他找到这份工作，他恐怕要到外面讨饭去了。怎么，姐姐在他家吃顿饭就把他吃穷了吗？你在廷光这里吃饭就不花钱吗？”四爷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四奶奶的抱怨，他说得很重，四奶奶一直低着头不敢正视丈夫的脸。

　　四奶奶清楚，她不能说出实话来。倒是淑琴嘴快，把事情说了个真真切切。淑琴告诉四爷：“大大，我们到了舅舅家，舅妈好像特别不高兴，舅舅见到我们倒是很高兴，让我们在他家吃饭，可是舅妈不让。她说，我们家快揭不开锅了，到你儿子家去吃饭吧。我舅舅打了她一个耳光，我们就回来了。”

　　孩子是不会说谎话的，她的话让四奶奶无地自容，那张死鱼脸变得更长了。

　　四爷感到太丢人了，自己今天落到这个地步，如同叫花子一样，寄人篱下。他痛苦地说：“我干的事情毁了自家呀！”

　　四奶奶看着丈夫也觉得没有面子，曾经不可一世的她，如今却遭到了一个乡巴佬的羞辱。她开始恨起那种既没有钱，又没有文化的粗人了。不过，从她的嘴里说出了一句让钟四爷震动的话：“那些穷鬼就欠再受一次穷才好！看把他们得意的！”

　　坐在一边的廷光看得出来，四奶奶是被气疯了。

　　星期天，廷光夫妇把楼上的一间屋子腾了出来，让四爷一家三口住，他们夫妻与五个孩子挤在另一间屋子里。家里一下子猛增了三口人，他们夫妻立刻就感到肩上的担子重了起来。四爷投奔自己，廷光不愿意让自己的父亲受任何委屈，他尽可能把每顿饭都做得丰富一些，还要让四爷顿顿喝上酒，每顿饭菜都要有肉和鱼。这样一来，他们便不得不取消了给孩子们做衣服的开销，并把孩子们的奶粉停了下来。四爷出来时没有带换洗的衣服，廷光便从厂里买回布让四奶奶给四爷做了一套衣服。

　　尽管日子过得紧巴，但是，廷光却感到这是他一生中最难得的日子。四爷能住在自己的家里，每天陪着他喝点酒，絮絮家常，这也是上帝给自己的机会。

　　在纺织厂宿舍区，廷光夫妇不得不十分注意自己的言表，他们尽可能地以朴素的装束与工人们打成一片，他们待人谦和为人坦率，工人们很愿意接近这对夫妻。

　　廷光在工作上的努力与勤奋，深得上级领导的信赖与工人们的拥护。他不断地为工厂培养财会人员，也为工厂填补了建国后人才不足的缺口。

　　自从四爷与四奶奶来到这里暂住以后，廷光仍然每天早出晚归，只是每天回家以后，他一定要与四爷聊到夜里才去睡觉，舜瑶也是一如既往备课到深夜。

　　没有人能够解释得清楚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会跟金钱成反比。曾几何时，四奶奶拥有一切的时候，她待人如冰。舜瑶说她是冷血动物，一点也不过分。如今，政治环境让她变得一无所有，她失去了周围羡慕的目光，身份一落千丈。只要她走在大街上，就会有人指着她的脊梁骨说三道四。在这种逆流中，四奶奶不得不收敛起以往的尖酸与刻薄，成了一名地地道道受人歧视的小脚女人。以前，她当了富贵太太，心劲也水涨船高，她开始蔑视穷人，说那些没有钱的人卑贱，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世。加上钟四爷为她在家里树立起的地位，让她得寸进尺到了得意忘形的地步。现在，她受到弟妹的嘲弄，心中产生了一种仇恨。她恨这个社会让自己失去了一切，她恨那些曾经向自己献媚的人们。虽然，四奶奶平时不爱说话，但是，她还是想发泄一下心中的不快。她常常自言自语地唠叨：“一帮忘恩负义的小人，他们会遭报应的。”她害怕别人瞧不起自己，更害怕有一天会失去丈夫，她想尽一切办法拉近与舜瑶的距离。

　　四奶奶住在继子的家里，整天心里都在打鼓，过去自己对这对夫妇太不仁义，她心虚、害怕，像一只小猫一样依附在四爷的身边，生怕自己做错了事情被廷光夫妇赶出去，也害怕舜瑶欺负自己，她每天都生活在心有余悸的阴影里。当她的弟妹拒绝留她吃饭的时候，她才真正感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

　　舜瑶看得出来杜氏弟弟是不想让姐姐沾了他们，但看在公公的面子上，她并没有去计较那一两顿饭的事情。她不是那种乘人之危，看人家笑话的小人，她的大度也让四奶奶感到意外与羞愧。

　　很快，厂区的人就知道了钟四爷住在这里的消息。尽管四爷的身份是“汉奸兼反革命”，但是在这里并没有人对他抱以敌视的目光。四爷走在宿舍区的路上，还会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在工人的眼里，钟四爷是廷光的父亲，上行下孝是做儿女天经地义的义务，他们十分瞧不起那些为了自己而与父母断绝关系的儿女们，反而对廷光的行为树起了大拇指，称赞他是有良心的人。

　　钟四爷是不得以才住在儿子家的，他不希望给儿子带来负面影响，因此，每当他出门散步的时候，都会特别注意自己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

　　他们来到这里几天以后，四奶奶也开始让自己融入到这个家庭里来，她尽力多做一些家务，早晨舜瑶起来做早饭，她就会哄一哄孩子。她主动做好午饭，等着舜瑶回来一起吃饭。晚饭，她把一切准备好，等廷光夫妇回来做。四爷每天照看孩子，省了廷光夫妇很多的心。钟四爷照看孙女，也乐在其中。

　　住在厂区，钟四爷的行动仍然受到限制，政府不容许他到处走动，如果他想走出厂门，必须要登记。不过，在厂里散步并没有人去注意他。在人们的眼里，钟四爷有一种气宇轩昂之表，令人敬慕。无论他穿得多么朴素，或者在菜园子里弄得全身是泥土，他的仪表都与众不同。他也喜欢种菜，每天与孩子们在菜院子里摘菜，浇水成了他生活中的一种乐趣，他经常把自家地里的菜分装成小包送给邻居们。有的时候，邻居家里有事情，孩子暂时没有人照顾，就来找四爷帮助照看一会儿。四爷有文化，不少家庭主妇还把孩子们召集到钟家的院子里，请四爷给孩子们讲故事听。这样一来，很多职工区的孩子们也想来听故事，四爷就把小板凳搬出去，让更多的孩子都能在一起听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