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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来人见钟四爷出来了,就说:“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四爷问:“去哪里?”

  

  来人回答:“我们领导要找你谈谈话。”

  

  四爷回头望着舜瑶,沉稳地对她说:“舜瑶啊,我跟他们去一趟就回来,不用担心。”四爷心里明白,他这次走,将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家里来了。

  

  紧接着,那两个当兵的走上来,用一副手铐铐住了四爷的双腕。舜瑶见状,走上前去质问他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去谈话还用这个吗?”

  

  还是同一个人,说:“他被捕了!”语气之严厉,超出了舜瑶的意料之外,瞬间眼泪就充满了她的眼眶。她望着公公说:“大大,我马上通知廷光。”

  

  此时,钟四爷的脸上呈现出一副慈祥的表情,他沉着而又平静地望着舜瑶,然后,又用手指碰了碰两个孙女红扑扑的小脸。

  

  妞妞和静静睁大了眼睛,奇怪地望着对面的人,突然间,妞妞大声地喊了起来:“你们走吧!你们走吧!这是我爷爷!他不认识你们!”

  

  那些人没有理会妞妞的话,他们带着钟四爷走了。妞妞向前追过去,喊着“爷爷!爷爷!”舜瑶一把把她拉回自己的怀里,妞妞拼命地挣扎着、喊叫着。

  

  就在那帮人把四爷推进吉普车的瞬间,舜瑶也向前跑了几步,她冲着四爷的背后喊了起来:“大大!大大!”四爷回过身子,舜瑶大声地喊着:“大大!您多保重啊!”

  

  钟四爷被推进了车子里,两辆吉普车带着四爷离开了高级职员住宅区向厂门口驶去。

  

  在钟家的院子周围,站满了邻居与孩子们,他们同情地望着舜瑶,有几个孩子望着远去的车子,大声地喊了起来:“钟爷爷!钟爷爷!”

  

  舜瑶的视线模糊起来,她低着头,拉着孩子们走进家门,她一下子就坐在椅子上,捂着脸,抽泣起来。

  

  钟四爷此次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舜瑶坐在椅子里伤心落泪,妞妞趴在她腿上哭个不停,静静也在一旁抹着眼睛“吸溜吸溜”地抽泣着,侨侨醒来第一句话就喊“爷爷”。舜瑶看到孩子们对公公如此喜爱,她的心碎了。

  

  过了一会儿,她擦干眼睛,爱抚地对妞妞讲:“妞妞,你是大姐,你在家里照看一会儿妹妹们,我去找你爸爸。”妞妞点点头,含着泪花,对舜瑶说:“妈妈,你去吧,你把爷爷领回来吧,爷爷今天还没给我们讲故事呐。”

  

  舜瑶看着女儿天真的小脸,点头答应着,然后,骑车去了丈夫的办公室。廷光被突然发生的事情惊呆了,他提前回到了家里。

  

  廷光每天回到家,看到四爷坐在家里,就会有一种安心感。在自己家里无拘无束地与自己的父亲聊天,一起喝酒,享受着从未有过的人生快乐,他觉得那才是他最幸福的时刻。他非常珍惜父亲住在自己家的日子。尽管他们的生活不富裕,却让他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父爱。

  

  四爷住在这里的两个月里,他回到家第一句话就是:“大大,我回来了。”然后四爷给自己倒茶水,天天如此。可是,这一天,他回到家里,没有看到四爷熟悉的身影,也没有听到四爷浑厚的声音,他感到失落与慌乱。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做,也不清楚应该做些什么。四爷不在,家里似乎缺少了很多东西。虽然与四爷在一起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但是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却在这两个月更加深厚了。

  

  三十一年了,廷光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父亲是那种情谊深沉的人。在他的记忆里,四爷的面孔冰冷肃穆,是个从不把自己的感情轻易外露出来的人。他产生过错觉,四爷似乎没有人间的七情六欲。在他的记忆里,他只记得四爷有过两次感情的外露。一次是自己的母亲去世,一次是小弟病故。作为儿子,他对四爷只是敬而远之却不能敞开心扉地对四爷说心里话。

  

  直到四爷到自己家里生活,他才发现四爷是一个很随和,又很神秘的人。一次酒后,四爷失口说了一句:“我没有想到,我干这件事情会把自己带进泥塘里去。但愿以后不会影响你们和孙辈的前途。”在以后的日子里,四爷一再告诫他,做人要坦荡,为人要老实,待人要宽容,办事要诚实,教育孩子要严格。

  

  廷光回到家里,看到四爷坐过的椅子空空荡荡的,他的心里痛苦极了。当妻子把饭菜摆到桌子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四爷真的不在了。望着四爷的椅子,他呆呆地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孩子们静悄悄地看着他那张阴郁的脸,大气也不敢出。

  

  每一次全家吃饭的时候,孩子们都会让爷爷先动筷子,然后他们才能吃饭。今天,四爷没有坐在饭桌前,孩子们不敢贸然动筷子。平进终于忍不住问:“妈,爸,我爷爷呢?”

  

  廷光不说话,舜瑶告诉他:“你爷爷出门了。”

  

  平进奇怪地问:“妈妈,爷爷上哪里去了?”

  

  舜瑶“唔,唔”地支吾着让他赶快吃饭。

  

  平进仍然认真地追问:“爸爸,那我们等爷爷回来后再吃饭吧。”

  

  看着平进天真无邪的样子,廷光摸了摸他的头说:“孩子,吃饭吧,你爷爷今天不回来吃了。”

  

  坐在一边的重庆也着急起来,他问:“爸爸,爷爷为什么不回来吃饭了?”

  

  妞妞在一旁突然插话说:“二哥,我看见爷爷让他们带走了,坐着吉普车走的,我不认识他们。”

  

  重庆有些坐不住了,他着急地问:“他们是谁?爸爸,我们是不是去找一找爷爷呢?”

  

  孩子们的话,句句刺进廷光的心口,他听不下去了,他烦躁地挥挥手对孩子们说:“不要再问下去了,爷爷不在,我们可以吃饭了。”

  

  几天过去了,廷光从政府有关部门得知,四爷关押在一处监狱里。

  

  钟家的事情很快就在厂里传开了,廷光的精神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冲击。这里不像住在城里,独门独户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这里是工厂,宿舍就像一个广播站,大大小小的私事不到一夜的功夫便会满城风雨。这里没有个人秘密,大家所有的生活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本来人们已经忘掉了钟四爷的身份,吉普车带走了他,立刻又让人们想起了钟老先生的身份。

  

  不过,凭着廷光夫妇的为人和钟四爷的人品,大家都为钟家打抱不平。那个曾经被钟四爷救过命的邻居非常同情他们家的遭遇,她几乎每天都会跑到廷光的家里劝他们夫妇。

  

  厂里的同事对廷光的情况表示出关心,没有人看他们家的笑话,也没有人歧视和冷落他们家,不少同事劝他去找政府谈一谈。同事们的好意让他感到了一种温暖,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事情有任何希望。

  

  廷光回了一趟城里,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四奶奶。四奶奶对丈夫再次被抓感到惊悸与慌乱,她希望丈夫还能像以前一样返回家里。

  

  当廷光把四爷被抓的消息告诉淑青的时候,她嘲弄地对廷光说:“二哥,你知道我们家的日子艰难,大大的事情我没有能力管,你还是找娘去吧。我们现在是个人过个人的日子。现在,她也该受受苦了。”

  

  淑青的话令廷光感到气愤与伤心,她的话深深刺痛了廷光的心,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把淑青从自己的记忆里抹掉了。

  

  一个三十一岁的男人,要挑起一个九口之家的担子,廷光感到肩膀上像压了一座泰山。他没有人可以商量,也没有人能够知道他内心的苦衷。几年前四爷被抓,他之所以可以咬牙闯过来,是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有朋友与亲属帮助他。可是这次,情况截然不同了,他的朋友、亲属,都在被清扫的范围内,大家自顾不暇。在精神上他再次遭到来自于政治方面的打击,这一次彻底改变了他原有的爽朗的性格,他变得沉默寡言。

  

  对于四爷此次被抓,他感到突然,以至于他没有做任何思想准备。他见到四奶奶的时候,把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留给了她。他知道继母不缺钱,但从道义上,四爷出事家中的男人就要承担全部的责任。他相信四爷的为人,更坚信四爷是清白的,他希望政府对自己的父亲作出公正的裁决。

  

  钟四爷被抓后的一个星期里,廷光不但要上班为厂里培训人才,还要想尽办法打听四爷的事情,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倦与苦闷,他意识到脚下的路将会越走越窄。

  

  不幸的日子,不幸的人生,让他盼望着一种亲情与一种温暖。在这个时候,舜瑶成为他生活中最需要、最可信赖的一个人。

  

  舜瑶走近了丈夫,并给予他无限的关心与照顾,看到钟家再次出事,她冷静地对丈夫说:“廷光,我们家没有做过对不起他人的事情,大大的情况,是一个时期的产物,大大救过共产党的人,要想办法帮助大大澄清事实,只有找到人证,这是至关重要的证据。”

  

  廷光受到了启发,必须尽快找到曾经被四爷救过的那几个人,才可以帮助四爷走出绝境。可是在这场清扫阶级敌人的运动中,有谁敢站出来为四爷说话呢?古人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自古,就没有人愿意为已经成为阶下囚的人站出来说话,有谁愿意自己再入一次火坑?

  

  舜瑶看到丈夫落魄的样子,变得坚强起来,她不断劝慰丈夫:“我们应该共同分担家庭的担子,眼下,我们要尽快想办法办理大大的事情,而且越快越好。”

  

  廷光望着妻子,不禁泪如泉涌,他感激妻子的善良与给予自己的关心。每一次家庭遇难,都是妻子默默地竭尽全力相助,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也没有放弃过寻找一切可能的办法,她是自己最信赖的人。舜瑶提出找律师帮忙,听了妻子的话,廷光的眼前一亮。

  

  他找到政府办事机关打听四爷的事情,并讲了四爷救过的几个人名,执法部门让他找证人出来作证。为了找到证人,他花钱在“大公报”上登载了这则消息。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人出来。又过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证人出来。他怀疑这家报刊的信用度,心急如焚地等待着事情能有转机的可能。可是,老天好像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钟四爷有一个终身律师。在日本侵占时期,他是四爷最可靠,最信赖的律师,在国民党时期,四爷被抓,这位律师帮了很大的忙。廷光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这个人的身上。

  

  廷光急匆匆找到了律师的住所,可是,他的家已经被打上了封条。最后,廷光在一间低矮的平房里找到了那位律师。

  

  律师的情况非常糟糕,他成了历史反革命分子和现行反革命分子。原因很简单,他在国民党时期为上流社会的人做律师,而这些人现在都成了阶级敌人,他自然逃不出阶级敌人的圈子。

  

  他见到廷光,如同见到了钟四爷一样高兴,但是,他很快就回到了无奈与冤屈的现实里。廷光对这个人一向很敬重,他跟四爷的关系如同鱼和水。廷光知道,这个人更了解自己父亲的过去。

  

  这个律师告诉廷光,四爷的事情从来不背着他,在他那里还存放着钟家全部财产的账目单,他对于钟四爷在日本人那里所干的事情也很清楚。可是现在,这个律师明确地告诉廷光,他已经没有能力再帮助钟四爷了。

  

  廷光看到律师住的昏暗的小屋和穿着的破旧衣服,他失望了,他感到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没有了。离开律师家,他仍然为四爷的事情到处奔波,找政府部门申述,并再次登报纸寻找被四爷救出去的那几个人。

  

  钟四爷在关押期间,他始终不承认自己犯有杀人罪,他希望政府按照他提供的线索找到被救出的人质,但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审判官称钟四爷对抗政府。

  

  现实残酷地告诉钟四爷一个道理,有谁会相信一个身居要职的日本翻译会救地下党的人呢?

  

  当一切都无望的情况下,为了争取时间,廷光去监狱探望四爷的时候,开诚布公地对四爷说:“大大,你的事情已经没有任何希望可谈了,请大大一定告诉我,在抗日时期,你为什么要救他们?你凭什么认定他们就是地下党?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吧!”

  

  这个时候,四爷仍然十分关心证人的事情,看到儿子脸上黯然的表情,他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无法挽回来了,他更是无法回答儿子的问题。

  

  他在海司为日本人干事,一不为钱,二不为权,但是,当有人前来求助于他的时候,他凭着一颗良心和民族意识去舍身救人的,他不图任何回报,只求他人对自己有个公正的评判。苍天呀!你知道钟四爷此时的心境吗?

  

  钟四爷自从被抓起来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在他生命的历程里,各种经历与磨难早已把他铸造成一个万事胸有成竹,遇事不慌不乱、慎密思考、果断行动的外温内强的汉子了。所以,对于即将来临的一切,他早已看破。在监狱的日子里,他又一次回忆了一遍自己所走过的路。

  

  他既没有像军人那样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也没有像烈士那样为国壮烈捐躯。他干的是忍辱负重的事,身处魔窟与世界上最残忍最奸诈的日本军人打交道的血腥工作。他靠着自己拥有的财产与熟知的日本风土人情,一步一步走进了他们最高的部门,他得到了绝对的信任,只有他有权力看到海司最机密的文件。他也清楚,那几位曾经被自己救出去的人早已成为政府的高级领导干部了。

  

  抗战胜利后,一夜之间,他成了“汉奸”,这个词深深地刺伤了他那颗赤诚的心。他不得不面对围绕在自己周围的种种目光,他感到痛心,但是,他宁愿自己承担那个罪名,也不愿意让儿孙们受到世俗的歧视。钟四爷有过迷茫与自卑,他迫切希望在自己陷入泥潭的时候,有人站出来为自己澄清一切。可是,现实很快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自己的过去只有自己去承担全部责任。

  

  钟四爷平静地望着来探监的儿子的脸,语气沉重地告诉他:“廷光,大大这一辈子坦荡无邪、为人不诈、不嫖不赌、为民为国、耿耿忠心。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良心平静。只有一件事情让我终生不能原谅自己,我没有能力救出所有的同胞。”

  

  四爷说的话令廷光感到不解,他问:“全国人民抗战八年,才把日本人打败,大大的意思我不明白。”他对四爷讲了去找律师的经过。四爷听后严肃地对他讲:“那里不要再去了,大家的处境都不好,自身难保啊!”

  

  廷光没有从四爷那里得到任何情报,他感到非常失望与不安,他越来越担心四爷的命运了。此后,每周他都要去探望四爷,有时,舜瑶也会抽出时间与他一起去看望公公。每一次舜瑶去监狱看望公公,只能说上几句安慰的话。

  

  四奶奶得到了每周一次探望丈夫的机会。这个女人已明显地感到,此次丈夫被抓与以前不同,她意识到丈夫的前景凶多吉少,她希望能有更多的机会见到丈夫。

  

  廷光不得不再次请长假为四爷的事情奔波,舜瑶也以大度的胸怀去城里看望四奶奶,她不是那种乘人之危就欺人一头的人,看到丈夫家再次出事,她要尽自己的力量去安抚丈夫那颗脆弱的心。

  

  在自己被碰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廷光才真正懂得了妻子的工作对于他们全家是多么重要了。

  

  自四爷被抓以后,淑青一直不去监狱见四爷。尽管她与四奶奶住在一起,但她对继母的憎恨与日俱增。她恨四奶奶主宰钟家的一切,也恨四爷在自己结婚时对自己的冷淡。所以,当四爷住在二哥家的时候,她又产生了嫉妒与不满。二哥当科长,二嫂当教师,而自己的丈夫却在一家化妆厂里当工人,相比之下,自己的生活远远不如二哥一家,她把自己生活上的不顺都归罪于四爷。

  

  四爷被抓也让淑青有点幸灾乐祸。她一直嫉妒舜瑶是个大学生,有一个强大的家庭做后盾。她感到,自己一家与四爷住在一起,要忍受世俗的屈辱,而二哥一家却跑到郊区躲清闲,她心里不舒服。现在,看到二哥为四爷的事情来往于城里与郊区,她心里感到了一种满足,她料定舜瑶的生活不会安定。还有一点,淑青希望在这件事情上,能够远离四爷,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二哥的身上。

  

  廷光仍然努力为四爷的事情操劳与奔波,他希望四爷能够给自己一个明确的回答。每一次,他去监狱探望四爷的时候,都会提出这种要求,但都被四爷回绝了。四爷看到儿子失望的表情,他的心都在流血。

  

  钟四爷在接受审问的时候,他都坚称自己无罪并为自己申辩。但是,这种努力仍然没有帮助他走出绝境。法典上明明确确写着,人证、物证与旁证,只有在这三个证据都具备的情况下,才可以对犯人作出最后的判决。可是,钟四爷没有这三个证据,当然不会有人出庭为他作证了,最后,他得到了一纸死刑的判决书。

  

  廷光接到这个通知的时候,只觉天旋地转,他抽了整整一夜烟。第二天,他的眼睛周围黑了一圈,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的头发一夜之间掉了一半。

  

  舜瑶更是泪流满面、呼吸不匀、口吐酸液,她一个晚上都不说一句话,也不吃一口饭,孩子们是如何上的床,她一概不知道。

  

  霍家的母亲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另一家亲家也告诉了她一个消息,宋局长也判了死刑。母亲的心灵再一次受到冲击,这一天,老人家痛心入骨,她决定去见亲家最后一面。

  

  母亲在祥涛的搀扶下来到监狱,她站在铁栅栏外面,见到了钟四爷。此时,两家老人再次相见,都感到了对方历尽沧桑的面孔上多了几道深深的纹路。

  

  母亲头发里缕缕白发显露出来,钟四爷的平头上已经一片灰白。尽管是在监狱,但钟四爷的表情却十分平静,而母亲则痛苦万分。但在亲家面前,她还是强忍着悲伤,伸出双手握住了四爷的一双刚劲的大手。

  

  当他们握住双方手的瞬间,钟四爷立刻感到了这双女人手的力量。她上面带着的体温,传到了钟四爷的身上,这个小脚女人的勇敢和从她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刚强的毅力,都让这个硬汉子感到敬慕,眼前的小脚女人与自己的前妻是多么的相像啊!

  

  母亲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她悲情的脸上,嘴唇微微地抖动着,她仔仔细细地看着钟四爷的脸,悲壮地对他说:“四兄弟啊,你,你可要走好啊!我心里有数,我们永远是一家人,保重吧!”

  

  钟四爷听到母亲的话,这个坚强的男人,眼睛也模糊起来了,他紧握着母亲的手,语调平静,但有些颤抖地说:“老姐姐,请你也要珍重啊!孩子们就拜托给你了。”

  

  四爷说完这句话后,他的眼睛在母亲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后,松开了双手。母亲与四爷相互看了对方最后一眼,四爷转过身子走向牢房,母亲也转过身向外走去。

  

  按照四爷的意思,四奶奶为丈夫做了一身黑色衣裤,在丈夫临刑前一天她带着女儿来到监狱。

  

  当她把衣服送到丈夫面前的时候,四爷明显地看到她的脸有些浮肿,还带着哭过的痕迹。四奶奶看着丈夫的脸不敢说话。其实,她对丈夫是有感情的,只不过平时四爷对她没有什么太多的话可讲,以至于四奶奶见到丈夫心就发慌。她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四爷才是自己的靠山,眼看丈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她担心自己以后的生活与命运。

  

  四奶奶在丈夫面前憋了很长时间,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孩子她爸,我不会忘记你的,你对我的恩德都在我的心里。孩子,跟你爸爸说几句话吧。”

  

  淑琴看了一眼四奶奶,一下子就抱住了四爷的腿。四爷,这个山东汉子被小女儿的真挚打动了,他蹲下身去,手放在她的脸上,心里产生了一种惭愧。是的,眼前的女孩子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多少年来他对这个孩子的关爱少之又少。

  

  淑琴轻轻地摸着四爷的手,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唯唯诺诺地说:“大大,你什么时候能回家?我妈好想你呢!她昨天晚上哭了一夜都没有睡觉。”

  

  小女儿的话像一把刀子刺进钟四爷的胸膛,他的手抖动了一下,看了一眼四奶奶,对她说:“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活下去,把这个孩子抚养大。你有条件,还是让她去念念大学吧!”

  

  四奶奶点头答应着,眼睛模糊起来了。当女孩子想再跟四爷多说几句话的时候,会面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四奶奶的眼睛里噙满了泪花,她拿出手绢,背过身子擦拭着眼睛。这是她最后一次与丈夫见面也是诀别。当她再一次回头望向丈夫的时候,四爷已经是背朝着她们走回牢房去了。女孩子一步一回头地望着四爷的背影,喊着:“大大,我们明天还来看你呀!”

  

  那一天,舜瑶与丈夫也去探望了公公。廷光提出希望与四爷坐下来单独谈最后一次话,他得到了许可。

  

  在昏暗的牢房里,廷光看到四爷明显地消瘦,心碎肝裂似的疼痛。四爷感到,这是他们父子最后一次的见面机会,于是他终于把一直藏在心底的事情告诉了儿子。他让廷光回到他们的住所,去房间找一样东西,在那上面有他的一些人生经历与记录。最后,他告诉儿子:“廷光啊,你看到它,就会明白一切的。不要让继母看到,看完后不要留下东西,立刻烧毁,我只希望你不要记恨你的父亲。或许我的事情会牵连你的一生。不过,孩子,也请你记住你的父亲一生都是清白的。我不后悔所做的一切,但却需要你原谅我没有离开这块土地。”

  

  四爷的话震动了廷光的五脏六腑,他仍然不明白自己的父亲所讲的意思,也不知道四爷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尽管四爷的脸又黑又瘦,胡子已经爬满了他的脸颊,但从他那双闪光的眼睛里和他那平静的神态中,廷光丝毫看不出四爷对自己明天即将走向刑场所表露出来的畏惧与胆怯,这就更加让他想知道那件东西上所写的记录了。他后悔至极,他痛苦地低声埋怨四爷:“大大,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为什么让自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为什么面对那些污辱人格的谩骂,你漠然置之?为什么你不在法庭上讲出事实的真相呢?”

  

  此时此刻,钟四爷面对儿子的责怪,心情显得很平静,神态安如泰山。他消瘦的脸庞上,露出一丝疲倦的微笑,他拿起儿子的一只手,把它放在自己的心口上,看着儿子那张清纯而又痛苦的脸,对他说:“廷光啊,在外人看来,我钟某人屈膝于日本人脚下,但是,对于民族和我们的祖先,我钟某人问心无愧。‘君无须问此,只问己心。问心无愧,即阴律所谓善。问心有愧,即阴律所谓恶。’我一生为国,弃家财舍眷属,握蛇骑虎,匹马单枪与日寇周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的父亲是条汉子,而不是无耻之尤。今天一纸死刑宣判,面对苍天我还是要说,我钟某人是一条高风亮节的汉子。廷光,大千世界是个变数,我无能为力。我走了以后,你的生活担子将会很重,或许,我的名声将会伴随你一生,甚至影响到你的孩子们,请你告诉他们,他们的爷爷没有做过任何坏事情。廷光,我走了以后,请你代我去看一看你的岳母,你要好好孝敬那位老人啊!她是天底下最善良的母亲。另外,今后你若有能力的话,请你关照一下她们母女吧。我拖累你了,对不起。我的后事,你若方便,请把我埋在你母亲的旁边,她已经等了我很久了。我含笑入地,和你母亲在那里永远看着你们。很遗憾,只是没有见到廷硕,这个孩子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四爷一句接一句地往下说,廷光只是愣愣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他曾经无数次地在自己的心里责怪过四爷,也无数次地向四爷道歉。他清楚,四爷是无罪的,但在这场运动中,有谁愿意丢掉官职去为四爷作证呢?他越想心里越难受,自己的父亲,冤呐!

  

  突然,廷光“扑通”一声跪在钟四爷的脚下,他抱住四爷的腿哽咽着说:“大大,我对不起你啊!我没有能力帮助你从冤案里走出去!我还算什么男人!”他的说话声惊动了看守,站在门外的警卫提醒他时间已到。

  

  四爷一下子把儿子从地上拉了起来,他的面孔变得冷酷而又坚毅。他看着儿子那张沮丧的脸,严肃地对他说:“廷光,我不喜欢我的儿子这么没出息!你要坚强,你的父亲只不过是出个远门,不要过于伤心,孩子,不要太惦记我。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说到这,钟四爷停了一下,接着说:“廷光啊!如果有可能,明天刑车经过的地方,我希望你能站在人群里看着我,就像孩子送父亲去车站那样。好了,孩子,我的儿子,时间到了,让我们握最后一次手吧!你看,大大的手没有颤抖吧?放心吧!替我亲一亲孩子们吧!”廷光含着眼泪,紧紧地拥抱着四爷,他能够感觉到四爷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几秒钟后,四爷推开他的双臂,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面带着笑容把儿子推向了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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