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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佳燕在哥哥姐姐们的爱护下渐渐懂事了,她喜欢唱歌更喜欢跳舞,学校的舞蹈队常常在纺织厂里表演节目,舜瑶给她买了不少新衣服。佳燕在舞蹈队里,又以衣服新潮而有名。她的姐姐们对她既羡慕又无奈,学习上拔尖和妈妈的名望,让佳燕在学校里享受到比别人更多的快乐。

  

  益强上大学,一晃五年过去了,毕业前夕,学校根据他的学习成绩及社会能力,决定留他在学校当老师。大学毕业生服从国家统一分配,这个政策从未改变过,能够留在大学当老师,这是每一个大学生的梦,那是一条通往教授的路啊!

  

  当益强把这个消息告诉廷光的时候,廷光十分高兴,他终于盼到了儿子大学毕业。舜瑶更是由衷地欣喜,能够留校,是一件大好的事情。可是,益强在与廷光的交谈中,看出了爸爸眼神中流露出的遗憾,他再三追问,廷光终于吐露了自己的心里话。

  

  原来,廷光从1953年离开家乡后,一直不敢回去,更害怕看到那栋楼房,但他做梦都想回到自己的家乡,他十分羡慕妻子能够经常回去看一看。可是,每当他一想到自己家的历史以及家族的各种遭遇时,便不由自主地浑身打寒战,他不敢回首往事,但回家乡的念头一刻也没有打消过。他希望在小城有个家,这样,他就可以回去住在自己的家里了。而在小城再建一个自己的家,只是一个梦。于是,他期待二儿子大学毕业时,能够申请去小城工作,在那里安家,他就有回去的希望了。

  

  廷光夫妻在对待儿子毕业分配的问题上,意见并不一致,这给益强出了一个难题。他理解妈妈的心情,任何一个母亲,都希望儿子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妈妈在家乡有姥姥,还有兄弟姐妹,而在爸爸的生活中,却充满了心酸与不幸,正是因为家庭的巨大变故,才使得爸爸没有勇气再回到那里去。益强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痛苦之中,是留校还是去小城?

  

  他首先要感激自己的父母,在家庭经济不富裕的情况下,让自己完成了学业,他感到自己能够在政治第一的年代里走进大学很幸运。留校当老师就是将来的教授,有多少人期待这个名额!去小城安家,将会永远离开北京,离开自己的亲人。可是,他一看到廷光那双渴望的眼神时,便无法再平静下来。

  

  经过认真的考虑之后,益强选择了去小城工作的方案。他认为,回报父母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只有去那里安家。

  

  益强对舜瑶说:“妈妈,我知道,你希望我留校当老师,这个机会非常难得,我也很想留在爸爸妈妈身边工作,可是,我还是打算去小城工作。妈妈,请您原谅我吧。”

  

  舜瑶听儿子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很不舒服,她语重心长地对益强说:“孩子,我真希望你能留在大学里教书呀!妈盼着这一天呐!”舜瑶期待着儿子在大学教书,她希望在自己的家里有一支自小学、中学到大学的教师队伍。虽然,小城是自己的故乡,但她不愿意让儿子离开自己,更不愿意儿子失去这个机会。

  

  益强的选择,让廷光感到很欣慰,他对益强说:“孩子,爸爸对不起你呀,这么好的机会,放弃了,我心里不是滋味,你还是留下来吧!不用替我着想了,我也不打算再回去了。”说完这些话,从廷光的眼角里,流出来几滴眼泪。

  

  益强明白爸爸此时的心境,他仍然坚持说:“爸爸,你不用再说了,我还是准备去小城工作。”

  

  廷光听到儿子的决定后,心里有一种内疚的痛楚,他非常矛盾。

  

  舜瑶不断地埋怨廷光:“孩子能留校教书多好,为什么你一定要他回去呢?难道以后我们回去就没有地方住了吗?你太自私了。”廷光感到很后悔,他不该向儿子讲出自己的心事来。

  

  益强既理解妈妈的心情,也同情爸爸的处境,最后,他还是找到了学校领导,把自己想去小城工作的想法告诉了他们。校领导感到益强太不可思议了,能够留在学校工作的毕业生,都是德智体三方面出类拔萃的学生,益强是学校老师们一致推荐留校的唯一人选。学校领导没有马上答复益强的决定,而是对他讲:“你还是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学校再给你一段时间。”

  

  无论是留在北京还是去小城,眼看着儿子即将大学毕业,廷光夫妻感到光明就在前面。儿女们一个个长大成人,他们夫妻没有过高的奢望,只盼社会安定、家庭平稳、孩子们有一份安定的工作。

  

  可是,社会没有给益强考虑的时间。1966年6月,一场史无前例的,来势凶猛的政治运动开始了,生活在天南海北的人们都必须参加这场神圣的运动。廷光所在的公司、舜瑶所在的小学、益砚所在的高中和益强所在的大学,情况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各个单位,紧急召开党员大会,很快又在教职员工大会上传达上级指示,各种会议逐渐多了起来。从各种会议精神中,大家领悟出来,上级号召人民“彻底破除中国几千年剥削阶级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和旧习惯”,要“以阶级斗争为纲”,清除混在人民群众当中的叛徒、内奸、特务、工贼以及国民党的间谍等,让人民群众擦亮眼睛,识别自己身边的阶级敌人。

  

  在多次干部会上,领导反复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廷光立刻敏感地嗅出了浓烈的运动气味,他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起来,社会真是风云变幻哪!

  

  舜瑶在学校,身为第二把手,更是大会小会不断,每天都要在晚上八、九点钟才能回家,她不明白,上级领导竟然放弃学期考试,停下课来传达市里的指示。不过,她从会议的精神里,还是悟出了一个令她难以理解的问题,抓教学、抓分数是执行修正主义路线,是培养资产阶级的苗子,这不是在说自己走错了路吗?她出了一身冷汗。

  

  学校开始停课了,所有的课程都改成了政治课,学生们问她:“霍主任,我们为什么不上算术课了?什么时候教我们写作文?”舜瑶无法回答孩子们的提问。

  

  很多老师也向她提出疑问:“霍主任,怎么停课了呢?马上就要考试了,为什么所有的课都改成了政治课?”

  

  她告诉大家:“老师们,一切都要听学校领导的安排,你们的意见,我可以向领导汇报。”舜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其实,她自己也不明白上级领导的意图。

  

  周围的老师迷惑不解,问她:“霍主任,难道你不是学校领导吗?”

  

  舜瑶哑然了。是的,她是学校抓教学和业务的第一把手,可是,教育是在党的领导之下,这是任何人也无法改变的。

  

  益砚所在的中学,从党组织到团组织,天天都在开会,传达中央指示。其主导思想就是,反对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以前的教学方针大错特错,什么追求高分数,只懂得读书,不会干活,那是复辟资本主义,文化越多,罪恶越大。这些会议精神让他感到迷惑不解。

  

  益强所在的大学,应届毕业生取消了毕业分配,留校参加学校的政治学习。1966年7月,全国高考突然被取消了,所有的大学停止了招收工作。应届大学毕业生的分配工作也突然停了下来,他们作为待分配生留在大学里参加运动。

  

  佳茗所在的纺织厂,上完班的工人们要在下班以后参加政治学习,佳茗下班以后,也比平常晚回家两个小时。

  

  佳珍所上的女校,从夏天开始,学校的课程表全部被打乱,上午是政治课,下午学校召开全体师生大会,传达上级指示,然后组织学生讨论。政治课上,老师大讲阶级斗争,学校不能培养修正主义苗子,破四旧、立四新、知识学得越多越反动等等。突然而至的新名词,让那些单纯的女学生们感觉到她们是社会的罪人,她们更不明白,学习文化知识竟然成了复辟资本主义。在社会上突然流行的新政治名词,很快就成了学校天天必讲的革命口号。

  

  从那个时候起,佳珍上学的时候,书包里除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外,一切都不需要了。学校开大会,年级开中会,然后就是几个人一个小组进行讨论,每个人都要发言,要做记录,要向学校汇报,上级精神一天比一天更加明确,一场破四旧、立四新、清除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的群众运动从此开始了。

  

  佳珍回到家里告诉廷光夫妇:“爸爸,妈妈,我们学校已经不再上课了,念书没有用处了,以后参加工作,不是看你的学习成绩,而是看你家的家庭出身。越是有文化的家庭越是阶级敌人,越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家庭,那才是革命家庭呢,他们的孩子会得到重用的。”廷光夫妇听女儿讲这些话,感到特别刺耳,但他们不能怪女儿。

  

  佳侨升高中的考试被停止了,学校也停止上课了,学生每天到学校,除了听报告,开动员大会和讨论会,已经看不到教科书了,学校停止了文化课,取而代之的是写在黑板上的一些政治口号。老师们用最革命的语言,试图摆脱围绕在自己周围的修正主义思想的影响。

  

  这一年夏天,佳欣升中学的考试也停止了,只能待在家里。

  

  佳燕有着强烈的求知欲,学习尖子让她有一种出人头地的感觉。不过,她始终牢记舜瑶的教诲,学无止境,取得好成绩不能自满。

  

  学校有两位老师最受她的尊敬,一位是教算术的女老师,她身材高大、大脸、大眼、大嘴,只要她一生气,那双大眼睛就会瞪起来,足可以让人吐不出气来的。她教算术,只讲一遍,绝不重复第二遍,如果你不会做她出的算术题,她就会瞪起大眼睛,撇着嘴,轻蔑地说:“你只配回家洗尿布。”她是一位有名的老教师,佳燕对她又敬又怕。

  

  有一次,这位老师给全年级的学生出考试题,结果,大多数学生几乎都交了白卷,只有少数人做对了几道题。佳燕是取得最好成绩的学生,分数也只有65分,这个成绩令她无地自容,没想到她却得到了那位老师的表扬。老师说:“我的这份考试题呀,还从来没有人得过满分呢!如果能得六十分,就是非常棒的学生了。”老师的夸奖不仅没有让佳燕高兴起来,反而让她更加羞愧不已。

  

  那位算术老师随着建设大军从上海来到北京。由于五十年代出生了一大批孩子,小学急需大批老师,她放弃了中学,来到小学教书。在上海,她曾经指导过中学生的数学竞赛,因此,在她眼里聪明的学生极少,大部分学生被她叫成“草蛋”。也正是因为那位算术老师的嘴极为刻薄,引来不少学生对她的憎恨。

  

  还有一位语文老师,她讲课的语调和表情都让佳燕有一种冲动感,在她的教授下,佳燕写出的作文经常在年级中发表。这位老师喜欢有才的学生,她告诉上课不认真听课的学生,你们是“一粒耗子屎,搅了一锅汤”。她很爱挖苦那些既不聪明,又不肯刻苦学习的学生,她也受到不少学生背地里的谩骂。

  

  佳燕对学习始终保持着热情,可是,从这一年夏天开始,学校的课程一天天在减少,有的时候干脆就不上课了,而是组织大家听报告,全校开大会,分小组讨论,还要求每个人都要发言,佳燕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每天临出门的时候,舜瑶都会再三叮嘱她:“孩子,在学校可不要乱讲话呀,宁愿说你不主动,也不要戴上反动的帽子。”而对于什么是“反动”,佳燕搞不清楚。

  

  过了一段时间,有的学生开始叫起了老师的名字,甚至有人在老师背后指指点点。慢慢地,在学生当中流传出来“某某老师是坏人”、“某某老师是反革命”、“某某老师是阶级敌人”等等,这种流言让佳燕难以接受,而那几位被指责的老师,都是学校的骨干老师啊!学校渐渐改变的风气及大家不再念书,老师不再教课的状况,使佳燕感到前景一片黑暗。每天回到家,她总是站在窗户前发呆。姐姐们每天仍然去学校,回到家以后,除了各自谈学校的情况外,大家显得很无聊。

  

  廷光不再半个月回家一次了,而是每天晚上都回家,尽管很累,但他希望在这个时候能够天天与家人在一起。每天晚上,全家人在饭桌上不再像以前那样欢快地谈论各自的情况了,而是低声谈论各自所听到的新闻。

  

  益砚也不再住校了,而是每天骑车回家,他的情绪也有些异样,他也不再买高级糖果了。

  

  益强一周内回家两三次,有时,下午匆匆赶回家,晚上又匆忙返回学校。有时,他晚上回家,第二天一早就离开家。每天,孩子们看到廷光的脸上是凝重紧张的神态,还带着悲怆。舜瑶显得十分委屈,言谈话语里带着一种抱怨的情绪。

  

  廷光夫妇看到两个儿子只要一回到家里,晚饭后,就一定会与儿子们一起,关起门来,轻声谈论着什么。女儿们则在另一间屋子里,谈论各自的学校,她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爸爸妈妈似乎很不开心。

  

  钟家原来充满欢笑的家庭生活,一下子变得郁闷起来。每天晚上,廷光回到家后,愁容满面地不停地吸着烟,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风趣地给大家讲笑话了,舜瑶紧绷着面孔很少讲话。饭桌上,孩子们看着他们不愉快的面孔,也都闷不作声地低头吃饭,只有佳燕不时地抬起头来,偷偷地看一眼大家的脸。

  

  突然有一天,女儿们看到舜瑶那一头漂亮的烫发剪成了短短的劳动妇女发型,身上穿的衣服也换上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深灰色布外衣。廷光换上了一件退了色的藏蓝色布中山装,领子边上还缝了一个补丁,他脚上穿的包头皮鞋,被一双轻便黑布鞋所替代。他们衣着上的变化,在孩子们的心里又增加了一个问号。

  

  一向注重外表的益砚,每天上班,梳着油光发亮的分头,一丝不乱,平整的衣服上,看不到一丝皱纹,裤子也总是笔挺笔挺的,尤其是穿在他脚上的那双三接头皮鞋,黑亮黑亮的。他受家庭的影响,养成了讲究衣着整洁与干净的习惯。他成为市里有名的化学老师以后,更加注重自己的仪表了。在学校年轻老师当中,益砚在教学上独占鳌头,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早已超过了他的老师,备受关注。他年轻、与众不同的风度早已成为学生们议论的对象。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傲慢与盛气凌人的气质。他上课,从来不说半句废话,也绝没有一丝笑容,要想从他那里学到真正的东西,只有在上课的时候牢记他所讲的每一句话和黑板上所写的每一个字。他要求学生有问题必须在课堂上提出来,下课以后,他不会解释任何一个问题,这就是他的教学模式。因此,学生们对他除了尊敬以外,还有一层惧怕。

  

  讲究外表的益砚,也在某一天改变了装束,他换上了布鞋,一身蓝色中山装成了他的另一个标志。而他的头发依然光溜溜的,丝毫不乱。但可以看到,他的心情似乎很不愉快。

  

  益强是学生会主席,整天泡在会议里,在他帅气的容貌里又多了几分严肃。他精力充沛,但也心事重重,即将毕业的他,不得不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这场新的政治运动中去。他努力让自己的衣着朴素,再朴素,可是,那也无法遮掩大户人家的风度与气质。他是学生们的风标,他出席大小会议及演讲会,比念书时还要忙。他每一次回家,都会带给廷光夫妇最新的消息。

  

  随着时间的推进,舜瑶夫妇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不自然,晚上,他们经常关起门来说话,一说就是半夜。女孩子们相互提醒着,到外面不要乱讲,放学后马上回家。佳燕感到很委屈,在学校同学们早就开始疏远她了,就连与自己同楼的同班同学,见到她也是低着头走过去,短短的时间,她失去了所有的小朋友。

  

  她所在的小学,也在某一天,墙壁上开始张贴大字报了,天天都在更新。学校那几位教学突出、令人尊敬的老教师被指为阶级敌人。她们不是资本家就是大地主,她们的丈夫不是反革命分子就是大右派,她们的大字报一天比一天多,言辞也一天比一天严厉起来,没过多久,大字报便铺天盖地地贴在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里。学生们开始明目张胆地对老师指指点点,并大声议论“咳!那语文老师,她妈妈是地主婆!”“那位漂亮的老师,怪不得总是穿得那么时髦呐,原来她家有钱啊!”“那都是剥削得来的钱!”“教算术的老师,她是资产阶级分子,一定要好好整治她!”老师的尊严被学生们的污言秽语践踏得无影无踪。

  

  学校,年轻的老师开始趾高气扬起来,那些上了大字报的老师们却整日低着头走路,学生们也不再尊重她们了,见到她们就会大声喊名道姓,或者用手指着她们的脸骂道:“你是大坏蛋,你不配教我们,你整天给我们放毒。”“我们就是要打倒你们这些阶级敌人。”每次学生骂过之后,便会传来阵阵嘲笑声。佳燕在学校显得很孤独,但她并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周围的同学都在疏远自己,看到那几位老师受到污辱,她的心里十分难过。

  

  1966年8月,廷光所在的单位传达了上级的指示,支援边疆建设,公司全部外迁。当他把公司的决定告诉妻子的时候,舜瑶的心头猛地一缩,她自言自语道:“这么巧,都凑在一起了。”廷光立刻明白了妻子话中的意思,他急切地问道:“怎么?你在学校有事吗?”

  

  舜瑶烦躁地对丈夫讲:“是啊,学校支部书记找我谈过话了,要我写一写对自己家庭和丈夫家庭的认识,从现在起,暂时停止了我的一切工作,等把我的问题搞清楚以后,再考虑我的工作。看来,这把火是要烧到我身上来了。”

  

  听妻子说完,廷光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皱紧眉头,两眼望着天花板,半天才说:“领导也找我谈了,也让我写材料呐,只不过现在整个公司都在准备外迁,上边也顾不了这些了,到了那边再写吧。”那一个晚上,他们夫妻一直谈到半夜。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晚饭以后,舜瑶和丈夫便会立即走进他们的房间,关上门说话,窃窃私语声从里面不断传出来,但是,他们说些什么,女儿们一句也听不清楚。有很多时候,他们也会把益砚叫进去一起说话。

  

  又过了几天,益砚从学校回到家,他沉着脸,跟谁也不说话,满脸郁闷地把自己关在房间,直到吃晚饭他才走出来。

  

  舜瑶见大儿子满脸不高兴,便关切地问他:“孩子,有什么心事讲出来,别闷在心里。”

  

  廷光也担心地问他:“孩子,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年轻人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益砚被廷光一问,火爆的脾气发作起来,他“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他有些激动,刚要大声说话,却被廷光用手势制止了,他又重新坐下来。此时,他的脸色已经涨得通红了,他愤怒地说:“今天,学校的大字报里有不少是写我的,说什么我有小资产阶级思想,西服革履,什么亮亮的尖头皮鞋,一丝不乱的油分头,是典型的资产阶级后代,什么修正主义苗子,只走白专道路不革命啦,等等。还说让我好好改造旧思想,这简直就是胡来。当老师,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国家,站在讲台前,都要衣冠整洁,这是教师的尊严,这怎么会是资产阶级思想呢!”他越说越气愤。

  

  舜瑶明白了,她安慰儿子说:“书记找我谈话的时候,已经明确讲了,这是群众运动,要正确看待大字报,我们以后穿得旧一点,朴素一些也没什么不好。”廷光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劲地抽烟。

  

  益砚正派而又正统,他不会说瞎话,更不会阴一面阳一面地做人,他坦率耿直,从来不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他在工作中所取得的成绩,完全是靠他几年来孜孜不倦的勤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伏案备课至深夜所付出的巨大劳动的结果,他在刻苦努力和不懈的钻研中树立起自己的威望,说他是修正主义苗子和走白专道路,他当然无法接受了。舜瑶夫妇看着儿子受到不公正的评价,心里十分难过。他们一再叮嘱益砚:“孩子,这场运动来势不一般呀,无论你遇到什么样的问题,切记,一定要少说为佳,千万不可失言呐!”廷光夫妇的劝慰让益砚压住了一时的不悦。

  

  有一天,佳燕回到家,看到几个姐姐回来得比自己还早,她们正在谈论着什么,见到她,立刻就停止了议论。佳燕没有在意姐姐们的神态,忧虑地问姐姐们:“妈妈有很多漂亮衣服,爸爸妈妈都上过大学,家里一定很有钱,那么,爸爸妈妈也会有大字报吗?”

  

  姐姐们看着小妹妹不停地提问,佳珍对她说:“燕妹,是不是学校有很多大字报啊?”

  

  佳燕认真地点点头,佳珍接着说:“妈妈这些天心情不好,千万别惹妈妈生气,在学校别乱说话。”佳燕又点点头,姐姐们并没有给她解释什么。

  

  自从廷光夫妇常常在晚饭后就关门说话的那个时候起,他们房间就不再让孩子们随便进去了。一次,佳燕去他们的房间拿东西,她一眼看到堆在写字台上的一打信纸,她知道,妈妈备课都是用笔记本,那信纸上写的是什么?出于好奇心,她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我对家庭的认识,上面还有爸爸的笔迹。佳燕忽然感到家里真的要出事了。

  

  在她的记忆里,爸爸很少提起他自己的家,偶尔爸爸会给在小城的姑妈寄些吃的东西。妈妈家里倒是常常有人来北京出差,妈妈也经常回去看姥姥,姨妈和舅舅都是老师,会不会因为这些才让妈妈的心情不好呢?她仍然不明白。

  

  1966年秋季一开学,学校的课程表上只有政治课、历史课及革命理论课。政治课上,老师大讲阶级斗争。历史课上,老师大讲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学习讨论会上,老师让大家用革命思想武装头脑,警惕在自己身边的阶级敌人捣乱破坏。大家开始相互猜疑起来。

  

  佳燕所在的学校的大字报越贴越多,上边的言辞也越来越激烈,开始只有老师写大字报,到了后来便发动全体学生都要写。瞬间铺天盖地,楼道的墙壁上也贴满了大字报,没有地方贴,就贴到楼外的砖墙上,甚至围墙上也贴上大字报。不论字写得好与坏,也不管文章写得通顺与不通顺,既然是群众运动,大家都有资格写,学校提供纸和墨,大家可以随便领取。管理文具的老师若稍微怠慢,就被扣上阻挡革命运动的帽子。这是群众运动,同样也是一场浩劫战。有的学生把成捆的纸抱回家,也有的学生把成桶的油漆拎回家,还有的学生趁着乱把学校的课桌搬回家,没有人敢去制止。因为,那些把学校东西拿回家的学生,家庭都是真正的无产阶级,也是运动的领导阶级。

  

  运动一天比一天深入,一天比一天令人心碎,在混乱了一个时期以后,佳燕所在的班级终于无法忍受那些字迹肮脏的学生再写大字报了,班里一致推荐她代表班级写大字报。这个决定让佳燕十分厌烦,她不愿意用那些污言秽语诽谤那些优秀的老师,她不愿意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做丧失良心的事情。但是,她必须答应下来。

  

  就在大家合并桌椅的时候,她故意做了一个手脚,趁着大家不注意,她用左手扶着一张桌子狠狠地推向了另一张桌子,右手重重地夹在了两张桌子中间,一阵钻心的疼,她不由自主地大喊了一声。同学们闻声围到她的周围,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流血了!”佳燕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脸色煞白,手不停地颤抖着,她咬着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手掌被撞出了一个深坑,手指甲向外渗出了血,瞬间,手就肿了起来。同学们立刻把她送到了厂卫生所。她的右手又青又肿,幸好没有伤着骨头,大夫在她的右手上缠上了厚厚的纱布。虽然疼得钻心,但是她心里却很高兴,自己的良心得到了保护。

  

  舜瑶作为学校抓教学的第一把手,被说成是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忠实执行者,成为这次运动的主要对象,同时,她还有自己家庭和丈夫家庭的历史问题。她被列为重点对象,支部书记每天都找她谈话,她要按时交上自己的交代材料。

  

  为了搞好学校教育,舜瑶兢兢业业、废寝忘食,以身作则带领全体老师跨入全区第一名。她说服学校领导接受来自于农村的孩子入学,在她的努力下,学校的老师得到了多种社会福利。她不图名利地培养老师,忘我地工作,到头来却成了运动的对象,她感到委屈与不公,她难过、痛苦、不服,她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廷光一边写材料,一边做着离家的准备,一边想着如何帮助妻子,他有一万个不放心。妻子的处境比自己要糟糕很多,她要一个人在这个旋涡里挣扎,还要带七个孩子。廷光只要一想到此,心里就会流血,他感到内疚与惭愧,在妻子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却要远离她而去,他着急但却无奈。去大西北支援边疆建设,谁也说不清楚要去几年,如何安排好家属,成了他最大的心事。

  

  舜瑶看不清楚前面会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她需要丈夫陪伴在自己的身边,但是,她也非常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丈夫马上就要离开北京,一年只能回来探亲一次。她不仅要面对这场运动,还要带好七个儿女,她感到自己很难承担这个担子。一向坚强的舜瑶,在丈夫离开前突然间流露出一种畏惧的情绪。廷光从妻子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无限的忧伤,它深深地刺进了这个中年男人的心窝里。

  

  突然,有一天晚上,夫妇二人与益砚说话的时候,舜瑶提出抽烟的要求,益砚关心地对她说:“妈,你不会抽烟,就不要抽嘛,会坏身体的。”廷光看了一眼妻子,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递到妻子的手里,对儿子说:“孩子,你妈心里烦,要抽就抽一支吧!”廷光给妻子点燃了一支烟,舜瑶迫不及待地深吸了一口,浓烈的烟味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尽管如此,她还是咳嗽着抽完了第一支烟。从那以后,她便沾上了烟瘾。

  

  廷光的公司要在甘肃嘉峪关建设一座大型的钢铁厂,越是临近离开北京的日子,他的心情就越烦躁与不安,舜瑶还是强打起精神帮助丈夫整理行装。

  

  益强在大学新成立的组织里担任领导职务,他作为运动骨干,很难抽身回家,即便回家也不会待很长时间。每一次,他都利用回家的时间劝舜瑶要想开一些,他告诉舜瑶:“妈妈,你要挺住,不要胡思乱想,挺住就是胜利。”舜瑶理解儿子的工作,但却郑重地嘱咐他:“孩子,我们可不能做没有良心的事啊!”益强永远记住了舜瑶的这句话。

  

  1966年9中旬,廷光临走的头一天晚上,他与长子进行了一次长谈,一夜没有合眼,他趴在写字台上,用那支派克钢笔写了一份资料。益砚看到廷光的那支笔,心里颤动了一下。爸爸无论走到哪里,在他的上衣兜里都会别着那只笔,笔杆因常年使用已经裂开了,可是,爸爸用胶布缠上后继续用到现在。

  

  天明时,写字台上的烟缸里积满了烟头,廷光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声音嘶哑,拿着写满几页纸的资料郑重地交给了益砚,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孩子,这个家就交给你了,我把你妈妈也交给你了,无论家里出现什么样的事情,孩子,你一定要挺住,不能垮呀!重大事情可以与益强商量,我每个星期会写信来的。”

  

  益砚看着爸爸有些浮肿的脸和严肃凝重的神情,他接过那份材料。他的眼眶红了起来,坚强地向廷光保证:“我明白了,爸爸,有我在,就有妈妈和这个家在。”

  

  舜瑶在丈夫离开家之前,没有时间与丈夫说话,她要再仔细地检查一下丈夫的行李。吃过午饭,她还是没有说话,眼睛里却已经充满了泪水。

  

  廷光不断地嘱咐孩子们,好好照顾妈妈,在外不要多言。女儿们围在他的身边,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他慈祥地看着孩子们,终于要走出大门了。

  

  舜瑶站在门框里,廷光站在门框外,他的眼神里蕴藏着一片深情,他望着妻子,说:“舜瑶,我走了,你要保重!”

  

  舜瑶站在门口,望着丈夫,点了点头,她什么话也没有说,一直注视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下。

  

  益强因学校开会没有去车站,益砚独自送爸爸去了北京火车站。这是廷光来到北京后第一次离开京城,尽管这里不是他的故乡,但他也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这里有他的家,有他的孩子们,有他的一切,这里是他第二个故乡啊!

  

  益砚帮助廷光把行李搬上车厢后,就走下了车厢,他们父子站在站台上,静静地对望着,廷光的表情有些忧伤,益砚的表情有些郁闷,他们没有注意到周围人们的骚动声,一直默默地相望着。

  

  时间到了,廷光走上车厢,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车下的儿子。就在汽笛鸣叫的时候,他突然探出身子,益砚也一下子迈到窗口,廷光急切地拉着儿子的手。此时,他们双方的眼睛里都闪着晶莹的泪光,廷光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了句:“孩子,全交给你了!”说完,他扭头钻进了车厢里。

  

  火车渐渐地驶出了车站,望着远去的火车,益砚孤零零地站在站台上,直到火车消失以后,他才慢慢地移动身体走出北京火车站。他越是向家里的方向迈进一步,身上的分量就感到加重一分。迷茫、惆怅,此时,一下子向他扑来。这一年,益砚刚好二十六岁,妈妈的安全和六个弟弟妹妹的生活担子一下子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回到家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展开爸爸交给自己的信纸,一页一页认真地读了起来。阅读之后,他知道了自己应该如何去做,应该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生活。爸爸刚劲有力的字体和对形势的透彻分析,使他不再慌乱、不再烦躁,不再是一个只会教书的知识分子了,他必须帮助妈妈挺过这场运动,闯过未知的困难,现在,他是这个家的支柱,他要带领姊妹们保护这个家,保住妈妈的名誉。

  

  廷光走后,益砚就像换了一个人,年轻的脸膛上有了几分成熟的神态,他比以前也显得沉稳起来。

  

  廷光走了以后,舜瑶仍然继续写材料,学校所有的时间都改为上阶级斗争教育课了。舜瑶写材料,道理很简单,她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母亲是资本家兼地主,哥哥和弟弟都有历史问题。另外,她本身是学校抓教育的第一把手,也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第一执行者,她还有一个被政府镇压的公公和一个历史反革命,还在劳改的大伯子,复杂的社会关系让她成为此次运动的主要目标。

  

  她已经没有资格参加学校的各种会议了,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写交代材料,写自己的家庭、写自己的父亲、写丈夫的家庭、写如何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写如何引导老师走白专道路,学校的大字报90%都是指向舜瑶的。每当她看到那些污言秽语的攻击时,就感到内心剧烈地疼痛,更让她心如刀割的是那几个含血喷人的青年教师。

  

  曾几何时,舜瑶为了帮助他们搞好教学工作和提高他们的教学素质,放弃自己的节假日,在学校给他们上辅导课,抓住一切机会让他们出去进修,把他们打造成学校的教学主力。她无法理解,这几个年轻教师会在这场群众运动中失去人性与理智,他们恩将仇报,把自己花费在他们身上的心血说成是逼迫他们走白专道路。

  

  在学校的楼道里,老师们见到舜瑶就像躲瘟疫一样绕着她走,以前那张张对她尊敬的笑脸变成了冷漠的面孔。也有不少老师用一种迷茫的目光从她的身上滑过,他们不敢贸然跟她打招呼。

  

  舜瑶凭着直觉,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是这场运动的核心对象。廷光从北京登上北去的列车,经过三天两夜的旅程到达甘肃省嘉峪关市,他放下行李后,立即给家里拍了一封电报。舜瑶看到丈夫终于到达了工作地点,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但她非常担心丈夫如何度过那里的严冬?

  

  廷光每个星期都给家里写信,舜瑶的心情无论有多么糟糕也必定写回信给丈夫,他们夫妻就是以这种方式交换各自复杂的心情。为了表达对伟大领袖的热爱,廷光在每封信的信封上都贴上特殊的,印有领袖头像的纪念邮票。贴上这种邮票的信件,是绝不会丢失的。他每个星期还要给益砚单独写一封信,寄到他的学校。廷光在信上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带着弟弟妹妹们多体贴妈妈,多照顾妈妈。

  

  益砚收到廷光的来信,便会及时给他写回信,讲述家中的情况及妈妈的身体状况和学校对妈妈的态度等等。

  

  益砚的学校完全停课了,没有任何教学压力,他倒显得有了更多的时间。不过,作为一种心理上的需求,他仍然每天伏案备课。他拿出更多的时间在夜晚陪着舜瑶一起写材料,与她聊天成为益砚最重要的使命。他曾经答应过爸爸,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他都会陪伴妈妈度过任何一种艰难的时刻。

  

  群众运动迅猛发展,社会上出现了“红卫兵”组织,这个组织很快就在全国各地相继扩大起来。凡是工人阶级、贫下中农、革命军人的子女都能成为这个组织的成员,而那些被划分为资产阶级、地主、反革命家庭的子女是没有资格进入这个组织的。这个组织要求每一个成员佩戴红袖章,红袖章成为识别红色家庭与黑色家庭的重要标志。同时,社会上刮起了穿绿色军服的潮流,凡是红卫兵就要戴军帽。于是,家家户户为子女做绿色衣裤,不敢怠慢。顷刻之间,全国上上下下变成了绿色世界,任何异色都被看成不热爱领袖的行为。

  

  没过多久,社会上又刮起了另一种热爱领袖的行为,把领袖的头像做成纪念章戴在胸前,以表示自己与领袖心贴心。这个行为很快就在全国掀起了热浪,各地的大小工厂不甘落后地停下正常的生产,开始打造各式各样的像章,国家大批钢材投入到生产领袖像章的政治任务上。为了表达对领袖的热爱,像章做得越来越大,品种越做越多。作为对领袖的崇拜,人人胸前都要佩戴领袖像章。制造像章是热爱领袖的革命行动,家家工厂日夜赶制像章,成批成批地送往学校和事业部门。领袖像章风靡整个中国,相互赠送。各个工厂开始相互攀比,像章也在社会上越发越多,这个时候,有些人开始收藏这种特殊的纪念品,以示自己有多么热爱领袖。

  

  全国所有的学校都不再上课了,但政治学习一天也没有停止。像章佩戴在人们胸前的同时,还要学习领袖的著作。为了满足全国人民的需要,大小印刷厂又开始了史无前例的语录制作印刷,印刷厂不分昼夜地抢印语录,有精装本也有简装本,识字与不识字的都要人手一册。

  

  在学校,领袖著作作为学生们的教科书,上级要求学生们不仅要读熟,而且还要背下来,定期进行比赛。在课堂上,每一个学生都要大声朗读,震耳欲聋的声音证明这个班级热爱领袖。从学校外面走过,此起彼伏的朗读声不断传到外界,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每当念完一段语录,学生们的脸就会变得面红耳赤,老师会感到强烈的安全感。

  

  作为运动对象,舜瑶也必须戴像章,她没有资格参加学校的各种会议,不能与大家一起读领袖著作,但也必须在其他老师的监督下读完当天所规定的语录篇幅,尽管学校仅仅让她写材料,但她的行动已经受到极大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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