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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瑞佳讲述了母亲用药时的情况。当姊妹们收到了舜瑶寄去的六神丸,用水化开,每天给母亲涂抹在伤口上。每一次,母亲都疼得大汗淋漓,额头上的青筋都要崩裂了,但是,老人家闭着眼睛一声也不吭。每一次,女儿给母亲上完药后,都要躲在一边偷偷地哭。而母亲上完药后,嘴里就会吐出一小盘子鲜血,她把自己的嘴唇和舌头都咬破了。
  
  母亲一生克勤克俭、贤惠善良、德高望重、捐善款、帮穷人,她从不奢求什么,也从不攀比什么,她一生中只求大家相处要和睦,她只求儿女们努力为社会尽力,她没有野心,只望客人穿上舒适的皮鞋。她是贫农的女儿,她清澈如水的心始终也没有因为有了钱而改变过。她临终时所穿的那件棉衣与她当姑娘时所穿的衣服一模一样,她是带着那份纯朴的心来到了小城,却带着无限的伤痛离开了这个烟雾缭绕的世界。
  
  舜瑶一想到母亲这个贫农的女儿,受到那种无情的侮辱与伤害,含冤含痛地离开了人间,她的心就像撕裂一般地痛。瑞佳和益强的信又把她内心的悲痛推到了顶峰,她为自己不能在母亲弥留之时去探望一眼而揪心地痛,也为自己没有给母亲更多的安慰而悔恨终身。
  
  悲痛与在学校受到人格的污辱使舜瑶感到全身像抽了筋似的剧痛,她再一次趴在写字台上,让感情的洪水汹涌澎湃地倾泻出来,她“呜呜呜”地痛哭了很久很久。
  
  这一天,益砚很晚才回到家,他看见舜瑶的眼睛又红又肿,头发蓬乱,吓了一跳。妹妹们告诉了他家里所发生的事情,整个晚上,他一直坐在椅子里陪着舜瑶。无论舜瑶如何催他去睡觉,他始终没有离开妈妈的房间。
  
  第二天,舜瑶的脸肿成了一个大面包,见此情况,益砚亲自去学校请假,并与妹妹们一起带着妈妈去了医院。大夫为舜瑶开了一周的全休假条,可她却只获得了两天的休假许可。
  
  为了让舜瑶度过这段痛苦的日子,益砚也请了假,在家里专门陪着妈妈。在感情上,舜瑶连续遭到亲人死去的打击,并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候又遭到专政组的批斗,她的精神几经摧残,已经濒临崩溃,她开始不断地自言自语地唠叨着:“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闭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了。”
  
  舜瑶的自言自语被佳燕听到了,她马上告诉了大哥。
  
  益砚意识到危险正在向这个家庭逼近,他开始害怕起来。他因担忧妈妈的安全而无法入睡,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他也知道妹妹们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他有责任,必须保护好妈妈,他向廷光保证过,有他在就有妈妈在。
  
  舜瑶的肾炎时好时坏,无数次被惊吓,天天受屈辱、生气、郁闷,更糟糕的是她患上了神经衰弱症。夜不能寐,折磨得她每天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当她快要入睡的时候,却已经是天明的时辰了。她急速地消瘦下去,儿女们越来越担心她的身体状况。益砚请求大夫为舜瑶开一些安眠药,大夫也只开一天一粒,三天的剂量。他提醒益砚:“现在有不少人吃安眠药自杀,你要随时观察你母亲的神态与行动举止啊!可大意不得呀!”
  
  为了保证舜瑶每天能够睡上几个小时,佳欣每隔三天就到医院去找大夫开药,晚上临睡之前,她看着妈妈吃一粒药。尽管是这样,益砚还是担心舜瑶会因想不开而发生意外,他怕佳燕年纪小而深睡,他想让佳欣替换佳燕与妈妈一起睡觉,却遭到了舜瑶的回绝。因此,便多次提醒佳燕:“燕妹,你睡觉时,把胳膊搭在妈妈身上,一有动静,马上叫我。”
  
  佳燕按照大哥的意思去做了。每天晚上,舜瑶躺在床上,佳燕就会用胳膊搂住妈妈,舜瑶并不明白女儿这样做的意思。佳燕对她说:“妈妈,我害怕。”
  
  有很多次,舜瑶躺在床上的抽泣声把佳燕从梦中唤醒,但她不去打搅妈妈的抽泣,只是在黑暗里看着妈妈,直到她熬不住再一次入睡。
  
  舜瑶每天仍然要挺起身来,忍着病痛,在女儿的陪伴下去学校,她要打扫楼里的卫生,还要到操场上干活。每天,她都要挨学生的谩骂,遭专政组的呵斥,大小批斗会随着专政组的意思,想开就开。在她待着的厕所里,也刷上了黑色大标语,她们一家早已在三个纺织厂里出了名。家中无论谁走出去,即使没有遭到骂,也会看到人们望着她们指指点点的,陪着舜瑶来去学校的路上,经常有人从后边扔来石子,儿女们默默地承受着这些屈辱。
  
  有一段时间,连续好几天都有人用石子砸钟家的大门,有的时候很重,有的时候轻一些。佳珍姊妹三人坐在家里心中生气,却又不敢开门,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佳珍也会猛然去开门,想抓住是哪些人在干缺德事。一连几次,听到砸门声,她迅速开门,可楼道里没有任何人影。
  
  佳燕多了个心眼儿,她偷偷地踩在椅子上趴在房间的一个高窗上,从那里可以看到楼道里的一切。当石子砸向自家大门的时候,她终于看清楚了石子飞来的方向和扔石子的人。
  
  当那个人再一次扔石子的时候,佳燕不顾一切地在房间里高声喊了起来,同时,跳下椅子冲出大门,冲着楼上大喊那个人的名字,佳珍也跟着冲了出去。
  
  佳燕告诉二姐,是住在楼上的几个孩子干的。这种骑在别人头上拉屎的做法令佳珍大怒,她用浑厚的女高音冲着楼上大声质问起来:“你们家的姨夫不是大右派吗?他不是死在了监狱了吗?你爸爸不也在劳改吗?别以为大家不知道!还有那个小子,你不也是特务的崽子吗?告诉你们!别欺人太甚!一群没有家长的野孩子!”佳珍的喊声惊动了所有家里有人的门户,随着她的喊声,大家都出来看热闹。看到邻居们出来,佳珍领着妹妹关上了门。随后,她们就清楚地听到楼上那两个孩子被家长训斥的声音。
  
  在楼上住的那两个男孩子,一个孩子的父母与廷光同单位,并都去了嘉峪关,请来姐姐照顾他们的孩子。姐姐的丈夫因右派被判了刑,死在监狱里。她带着一个儿子没有任何收入,在妹妹家里一边做家务,一边照顾孩子,每个月她可以得到妹妹给的零花钱,她用这点钱供养她的儿子上学。当佳珍喊出她丈夫的姓名时,这个女人慌忙地把外甥拉进家里。
  
  另一个男孩子,父亲也与廷光同单位,是个工程师,单位去嘉峪关之前,他调到了其他单位,而留在了北京。他的家庭成分不好,在新单位受到批斗。当佳珍大声揭露此事的时候,那个男孩子的母亲立即就把他推进了家门。
  
  从那以后,那两家的孩子走出去的时候,便会招来一些人的指指点点,他们再也不敢扔石子了。为此,舜瑶批评了女儿不该说出那些事情。佳珍不服气地说:“妈妈,对于他们这种不知羞耻的人只有去揭他们的丑,要让大家都知道。”佳燕感到二姐的做法十分解气,她们让妈妈不要害怕。
  
  一天晚上,舜瑶感到胃剧烈地疼痛,大粒的汗珠顺着她的脸流下来,她的内衣全湿透了,几个女儿一边扶着她躺下,一边用热毛巾敷在她的胃上。她吃过药后,剧痛才慢慢地减弱下去,佳欣端来一碗粥让她吃下去。
  
  舜瑶看着女儿们围在自己身边,焦急地望着自己,无力地对她们说:“妈妈现在好多了,你们去吃晚饭吧!”妹妹们一直等到大哥回家后,才回房间休息去了。
  
  每天晚上与舜瑶说话,询问当天的情况,是益砚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情。他必须要了解妈妈的内心世界,他必须要看到妈妈的情绪安稳下来并躺在床上以后才会离开。他担心妈妈的身体,所以,每天他一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问一问妹妹们,妈妈的饭量如何?情绪怎么样?在外边受到欺负了没有?在他的心里,妈妈是至高无上的。舜瑶吩咐他去做什么,他都会完全照办。廷光不在北京,家里有重要的事情,舜瑶都会与他商量,舜瑶近期的烟量很大,每天晚上,都会抽掉多半包烟,这令他非常担心。
  
  就在那个晚上,舜瑶胃疼以后,浑身像散了架子一样,瘫坐在一把椅子里与益砚谈话,佳燕躺在床上,用被子把头蒙起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哭泣声把她从梦中唤醒,声音是从窗户那边传过来的,她偷偷地掀开被角,朝那边望去,看到了一个令她终身难以忘记的情景。
  
  妈妈坐在椅子里,一边擦着眼睛,一边抽泣着对益砚说:“孩子,我真的有点儿受不了了,天天不是被辱骂就是挨斗,谁都可以用石子扔我,谁都可以向我身上吐唾沫,你们兄妹也跟着我受苦,我真对不起你们呐!我知道,你们在学校也受到人们的歧视,可你们从来也不说,你们都是好孩子。我至今也不明白,我究竟有什么罪?我还要受多长时间这样的污辱?孩子,你知道你妈妈的为人,我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俗话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样活着,我还不如一条狗,我也随你姥姥去就是了!”
  
  舜瑶的话一说出口,益砚的脸即刻就变得煞白,身上吓出一身冷汗。他“扑通”一声跪在了舜瑶的面前,不停地磕着头,眼泪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他祈求舜瑶:“妈,你可千万要挺住!别胡思乱想啊!我下面还有六个弟弟妹妹呐!妈,你若有个什么意外,我可怎么跟爸爸交代啊!我不成了罪人了吗?妈!我求求你,你要想开啊!”益砚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封廷光单独写给他的信,双手放在舜瑶的膝盖上,然后,把头贴在地面上。
  
  舜瑶拿起丈夫的信看了一遍,再看儿子,儿子的头始终贴在地面上。
  
  佳燕躲在被窝里看得真真切切,也听得清清楚楚,她真想从床上跳下去与大哥一起求妈妈,她也想哭,可是她知道,在这个时候是绝不能去打搅他们的。她忍不住了,眼泪猛然间流了出来,她害怕自己会发出声音来,在被窝里用手捂着嘴,不让身体颤抖,她努力控制着自己。
  
  益砚的头一直贴在地面上,他一直跪在地上没有起来,佳燕听到妈妈低声的抽泣声及大哥那哀求的哭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佳燕终于听到舜瑶的说话声。
  
  她偷偷地从被子里向外看去,只见妈妈弯下腰对跪在地上的大哥缓缓地说:“傻孩子,你站起来,坐到椅子上去吧!你听我说,就是在刚才,我还有过死的念头,可是现在,我不会这样做了。”舜瑶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看到你爸爸写给你的信,再看看你,我明白了。如果我那样去做了,首先对不住你,大家都会责怪你,你今年刚刚二十六岁,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压力也很大,我知道你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另外,如果我去死,学校专政组的人就会给我罪加一等,说我是畏罪自杀,这会给你们带来更多的灾难。孩子,我有你们这么好的孩子,我怎么会甩下你们走呢?我一直在想,我从来没有做过坏事情,更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的事情,总有一天,我的问题会搞清楚的。我要等到那一天,为了你们,我也不能去死,否则,我也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你们这些孩子!孩子,你不用为我担心,快起来吧!妈知道,你去学校也要挨批,你也很累,快去休息去吧!”
  
  益砚听完舜瑶的话,固执地仍然没有起来,他抬起头看着舜瑶,哽咽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妈,你一定要答应我,向我保证,否则我就不起来,一直跪到天亮。”
  
  舜瑶含着眼泪,低着头,望着儿子那张正义而又坚决的面孔,她点着头对益砚说:“好,孩子,妈答应你,今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再难再苦,有你们在我身边,妈就会闯过去,妈向你保证,妈会等到那一天的!”舜瑶说完,从椅子上站起来,弯下腰去把儿子从地上扶了起来。
  
  益砚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他用双手为舜瑶抹净了眼泪,舜瑶也用手绢擦干了儿子脸上的泪珠,她把那封丈夫的信又还给了儿子。
  
  佳燕躲在被窝里一直流着眼泪,她从心里感谢大哥。
  
  益砚站起来后没有马上离开舜瑶,他们继续相互宽慰着、鼓励着,屋子里充满了烟雾。当他们重新悄悄地说话的时候,佳燕再也抵不住困倦的侵扰,她含着眼泪在被窝里睡着了。什么时候大哥离开的?什么时候妈妈躺下的?她全然不知道,
  
  第二天,当佳燕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舜瑶披着衣服,趴在写字台上写东西,她怀疑妈妈一夜没有睡觉,她把手伸进妈妈的被子里,一丝余热还残留在里面。写字台上,一个盛满烟灰的盒子里正冒着缕缕青烟。她无法理解这一切,更不能相信妈妈的毅力从何而来?妈妈每天都要承受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晚上还必须写出几页检查材料,第二天交给专政组,妈妈每天只有三、四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她是铁打的人吗?
  
  佳燕在学校没有朋友也没有说话的自由。在家里的时间,就是练习毛笔字,这成了她忘掉所有委屈的唯一的方法。她不相信不学无术的人可以建设国家,也不相信凭着有一双老茧子的手就可以搞科学技术,更不相信文盲能让织布机转动起来,否则,为什么工厂里的保皇派要保那些技术人员呢?她不相信愚昧无知和学习无用论会掌管整个社会,她有众多的不相信。她是班里唯一一个不是红小兵的学生,每一次班级红小兵开会,只有她要离开。但是她清楚,班里的大字报必须请她写才能贴出去,并能获得奖状,这一点她十分自信,她绝不会轻易低下自己的头。
  
  在班里,佳燕既不敢笑也不敢哭。如果她笑,说她嘲笑工人子弟,如果她哭,说她不满社会主义,所以,每一次佳燕按照红小兵委员会的指示去写大字报的时候,便会抽掉自己的面目神经。她把一切苦水咽到肚子里,她绝不会把不好的消息告诉舜瑶,也绝不会惹舜瑶生气。
  
  那个晚上,大哥与妈妈之间的对话,她也从来没有对家里任何人讲过,她只盼望这一切早一天结束,妈妈早一天恢复自由,爸爸早一天回到家里。
  
  自廷光返回嘉峪关以后,他被公司工会请去搞一些活动。此时,公司对他的态度有了很大的改变,他本人没有问题,家庭问题早已筛洗了无数次,他的思想纯度可以说清澈得像泉水,一眼可以望到底。工人们喜欢他、保护他,在他们眼里,廷光是一个光明正大、诚实谦逊的知识分子,没有人对他的家庭说三道四。他的无私、坦荡及慷慨,在工人们的心里树立起不可动摇的形象,他与工人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很多工人向上级推荐他,这样的知识分子,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为什么不用他的知识为大家服务呢?
  
  工会把廷光从工地调了上来。他走的时候,工人老大哥们含着眼泪不让他离开。为了感谢工人们的帮助,廷光仍然与他们住在一起。
  
  在工会,廷光的工作主要是写文章及大型标语牌子,他写出很多优秀的文章,登载到工会的会报上。舞文弄墨是他的特长,对于别人来讲,写一篇稿子要费很大力气,而在他的眼里,则是一件轻而易举、手到擒来的事情。他写的文章和字大都成为当地企业的样本,有不少企业请他去写文章、写广告牌子等。廷光会多种字体,他写出的文章,内容情趣万千、思路广而丰富,同时,他还采用变化多样的字体使文章更加吸引人。就连大学美术系的老师也称他是笔圣。一个工会干部说,廷光真是一个宝啊,任何人也别想从这里把他弄走。尽管工人兄弟这样相信他,但他却始终保持着小心谨慎的态度。
  
  益强从小城经常写信给舜瑶,告知她很多有关家族的消息。
  
  从儿子那里,舜瑶知道了五妹的情况。程跃因为家庭问题被开除党籍,定为内奸和特务,他被下放到农村接受改造。瑞春也被停了教师的职务,与丈夫一起带着孩子去了农村。不过,他们在农村劳动,程跃却得到了更多的机会研究土壤学。虽然农村条件艰苦,但却十分开心,他帮助当地农民改良土壤、科学施肥,使农产品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大丰收。那里的贫下中农根本没有把他当成阶级敌人,而是把他看做圣人。程跃为人谦恭、忠厚诚恳,他把自己的工资全部拿出来接济贫困的农民家庭。
  
  瑞春到了农村,在一个小土屋里办起了小学校,让村里所有适龄的孩子都去念书,她自编自制教材,孩子们人手一册。他们夫妻的所作所为,感动了当地的农民,他们与瑞春夫妻成了朋友。他们夫妻的到来,也使那里的农村改变了过去只种地没有文化的寂寞生活。可是,当瑞春看到自己的一双儿女整天在田野里摸爬滚打,与村里的孩子追逐打闹的时候,作为一个母亲,她并不开心。去农村几个月后,他们夫妻就在村里买了一块地,盖了两间瓦房,准备安家落户,在农村过一辈子。
  
  祥润夫妻的日子一直过得很艰难,他们夫妻双方的工资停发多年,只靠每个月十二元的生活费,儿子在一家小厂当钳工,女儿不得不经常到工地打点零工,挣得一点钱贴补家用。他们夫妻经常挨批斗,祥润的胃病也越来越严重了。就是这样,晴露仍然没有改变她的性格,每一次挨批斗回到家,她都会气愤地在大杂院里大声发泄心中的怒火,用她的话说,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我什么也不怕!中国就是要向西方国家学习才能富强起来,我不相信读书无用。只要她一大声喊,祥润就会胃疼,家里没有人能阻止得了她说话,这就是她的性格。
  
  斯莲自从丈夫和婆婆去世以后,她仍然没有摆脱挨批斗的厄运,她的两个在城市的儿子仍然找不到工作,去了边远的农村。
  
  学校停课,瑞佳和瑞雪还有瑞碧没有教学任务,显得很轻松。只是,学校不停地批判她们的小资产阶级意识,让她们感到不痛快。好在她们不是学校的当权派,有丈夫的红色家庭做后盾,也让她们少受了不少苦。
  
  在十个姊妹当中,祥涛的命运最为悲惨。益强在信中开导舜瑶:“妈妈,群众运动受到迫害的不光是我们一家人,我们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并不是最糟糕的情况,最起码学校没有停发你的工资,他们没敢动你的家,我们还可以去看病,我们家的孩子还分配了工作,我们在北京还能上大学,如果我们一家仍然待在小城,情况就会截然不同。”他鼓励舜瑶:“妈妈,你一定要向前看,我相信,政府对运动会做出结论来的。”
  
  益强的观点鲜明、态度干脆,他的开导对舜瑶起了不小的作用。专政组几次想停发舜瑶的工资,但都被党支部阻止了。他们想去抄家,也被党支部给挡住了。这也让舜瑶感到组织一直在尽力帮助自己。
  
  不久,工人宣传队便进入到舜瑶的学校,那是一支由三个纺织厂的三名工人组成的工人宣传队,她们都是从小就在纱厂当童工的真正的工人阶层,也是老党员,对于剥削与被剥削的概念理解的最深刻。纺织厂在武斗最严重的时候也没有停止过生产,完全是靠着这支最纯朴,也是最坚定的老工人们的力量。两派武斗,甚至有人要砸毁机器,也被她们给拦了回去,她们说,有我们在机器就要转动!她们顶住了那些想破坏生产的势力。
  
  她们一进学校,马上对学校的运动进行了解与调查。几天以后,一个负责人便找舜瑶谈了一次话,而这一次谈话,在舜瑶的内心深处掀起了一股巨浪。
  
  负责人是这样对她说的:“老霍呀,这是一场群众运动,它的主题思想是正确的,但是,有的人利用了群众运动的积极性,让运动偏离了政府的意图,有些群众盲目地追随,最后形成一种潮流。现在,我们来就是为了帮助学校走上正确的轨道,我们也希望你能够正确地认识到这一点。你的情况,我们会抓紧时间调查,另外,还需要你配合我们做一些工作。”
  
  负责人对舜瑶说话的时候,始终带着亲切的微笑,这是近三年来,是她在学校里第一次见到的微笑。舜瑶并不奢望什么,但就是那种带着诚意的微笑,让她得到了点滴的满足。
  
  自从工人宣传队找舜瑶谈过话以后,学校对她的态度也有了明显的改变。学校取消了批斗她的全部计划,同时也不再让她打扫卫生了,她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又过了几天,工人宣传队把办公桌从书记办公室搬进了舜瑶的办公室,并给了她一把钥匙,她们还送给舜瑶一套领袖语录,让她认真学习。工宣队撤掉了对监视她的学生,她们给了舜瑶所有的自由。这一系列的做法,让备受人格污辱的舜瑶有了一种枯木逢春的感觉,但她绝不敢乐以忘忧。
  
  工宣队并不是每天都在学校,她们要巡回好几所学校,因此,她们给舜瑶安排了任务,让她把学习领袖著作的心得体会写下来,并让她写成大字报贴在学校最醒目的地方。几天以后,舜瑶所写的文章往学校的墙上一贴,便在老师当中引起了一片轰动。
  
  工宣队解散了专政组,让学校的领导权重新回归党支部。那几个专政组的老师也回到以前的年级组里,他们不得不面对老师们冷淡的态度。
  
  工宣队的做法得到了老师们的拥护,他们要求每一位老师都要写一篇学习领袖著作的心得体会,用大字报的形式贴出去,同时,组织大家参观那些大字报,并以无记名的方法评选最优秀的心得文章。
  
  在全体教师会上,支部书记宣布了评选结果,舜瑶当之无愧得了第一名。书记汇总了老师们的评价,舜瑶写的文章清晰细腻、深入浅出,对领袖著作理解深刻透彻。
  
  工宣队负责人说,舜瑶的态度认真,是一种积极的表现,如果在座的每一位老师都能写出这么漂亮的文章和毛笔字,那么,我们就会把孩子放心地交给这样的老师。
  
  舜瑶坐在会场的最后一排的一个角落里,书记和工宣队的话像一部对她的歌功颂德的演讲,她心里微微地颤动着,不时地有老师回头看一眼她并向她点点头。
  
  工宣队并没有批评任何人,但却有不少老师红着脸低下了头。尽管老工人没有正式念过书,但新中国成立以后,她们参加了各种文化补习班,并得到了许多学习机会。她们完全可以辨别出文章的好与坏和优秀字体的大字报来。
  
  专政组解散以后,舜瑶的心情开始晴朗起来,但她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她有了一定的自由,但她却不敢大意,她仍然小心谨慎地对待每一件事情。她的肾炎和胃病仍然折磨着她,大夫开出的假条,只要交给工宣队,就一定会得到休息的许可。
  
  女儿们仍然每天接送舜瑶,只不过追喊和扔石子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少了起来。工宣队也总是嘱咐舜瑶,在回家的路上要多加小心,并让她在天黑之前就离开学校。没过多久,贴在宿舍区楼房墙上的大字报也都被揭了下去,对于所有这些变化,舜瑶感到,曙光就在前边了。
  
  工宣队在学校工作了两个月后,便完成了她们的使命,她们要回工厂参加厂里的工作。当她们离开学校的那一天,负责人专门找舜瑶谈了一次话。她充分肯定了舜瑶的工作成绩,对运动给舜瑶带来的伤害,她表示歉意。她告诉舜瑶:“老霍啊,你要相信党和组织,我们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你的问题会很快得到解决的。”
  
  最后,她又告诉舜瑶:“我也是从小城调进北京的纺织女工,我知道“天鹰”的情况,我也知道,你们霍家为抗日和解放战争所做出的努力,放心吧,你的问题很快就会得到解决的。”
  
  谈话结束的时候,她握住舜瑶的手说:“我们厂感谢你为教育事业所做出的贡献,我们不会忘记你为工人子弟所做的一切,工人们心里有数,组织上派我们来,一是帮助学校搞好运动,二是来转达工人们的问候。霍老师,这几年让你受委屈了,相信我们会对你做出公正的结论的。”
  
  听到来自于家乡的老工人那纯朴而又正直的话,舜瑶的感情再也控制不住了,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听到如此亲切的话和对方给予自己做人的尊严。三年来,她任人欺负、任人谩骂、任人羞辱,她像一个犯人一样受人监视,更重要的是她的人格遭到了无情的诽谤与污辱。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绝不会忘记那几年刻骨铭心的耻辱,她感谢老工人给予自己的评价。她那颗结了冰的心,瞬间开始融化了,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睛里充满了晶莹的泪花,不停地点着头。
  
  工宣队走后一个星期,解放军宣传队来到学校。说是一个队,其实只有一个解放军,他是营级政委。军宣队到学校的第二天,就明确地向全体老师传达了上级的政策精神。
  
  两天以后,军人找到舜瑶,把她写的所有反省材料和检查材料都拿出来,摆在桌子上。
  
  舜瑶看到这三年来自己写出来的各种材料有几尺厚,心情难以用语言表述,她看着眼前的一切,等待军人讲话。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军人一脸正气,舜瑶心里很害怕,她不知道军代表想要干什么,她对军人有一种畏惧。因为,在她的生活中,只要军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家里就一定会出事。她怕了。
  
  军代表注视着舜瑶,令她心里发毛。大约过了一分钟左右,军代表才开始说话,他态度认真、语气亲切。他对舜瑶说:“老霍呀,你知道吗?你写了这么多材料说明了什么问题?我昨天住在学校,看过了这些材料,你对家庭的认识十分深刻。我们党一贯的政策是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这十几年,你对教育事业所做出的贡献是众所周知的,你的情况工宣队都给我讲过了。这些材料说明你已经彻底认清了小资产阶级思想在工作中所产生的危险性。这几年,学校有些工作偏离了党的政策,做了不少出格的事情,我们来,就是要帮助学校扭转错误的局面,你坚决按照党的教育方针治学,这条路你没有走错。培养接班人,就是要培养有文化的接班人。你的问题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从现在起你就不用再写什么材料了,只要好好学习领袖著作,提高自己的政治觉悟,我们党的政策是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舜瑶听着军代表的话,怕的感觉逐渐消失了。最后,军代表说:“霍老师,你的身体一直不好,支部决定给你一个星期的假,好好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在家里好好休息休息,将来学校会有很多工作等着你去做呢!”
  
  舜瑶从军代表那双正直的眼睛里看到了正义,同时,也看到了光明。她的脸颊在发烧,眼睛在发热,心里在颤抖,军代表的话令她周身的血液在沸腾,她望着军代表的脸,嘴唇颤抖着,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军代表的话,像春露一样滋润了舜瑶枯竭的心。三年了!三年了!她看到了希望!但是,这种心灵上的激动仅仅只有几秒钟,她的心又冷却下去了,她不敢妄想更不敢对任何人寄予信任,她仍然不敢相信军代表的话真的能够成为现实。
  
  舜瑶去医院重新检查了身体,化验结果仍然是三个加号,大夫给她开了一个月的半休假条,学校党支部立刻就批准了她半休的要求。
  
  自从工宣队解散了专政小组后,那几个老师只要一见到舜瑶,就会恶狠狠地“哼”一声。很多老师打消了顾虑,以微笑问候舜瑶,也有的老师竟然在众人面前大声称呼她“主任”。老师们对自己的变化,舜瑶的反应很是冷淡,她明白自己还没有恢复自由。
  
  益砚不断从学校给舜瑶带回新消息:学校某位老师的问题得到了解决,是人民内部矛盾。某某老师已经开始工作了等等。
  
  佳茗也从工厂带回一些好消息:某某工程师又回到科室去了。这些消息给了舜瑶一点信心,她越来越盼望着自己的那一天早一些到来。
  
  1969年,中国开始了“防修反修”的运动。中国跟西方某些国家的关系日益紧张,与苏联的关系彻底破裂,政府号召全国军民,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备战备荒为人民。为了防备帝国主义国家发射导弹和原子弹,北京作为重点城市,开始了一场大挖防空洞的运动。纺织厂又作为重点企业,立刻响应号召,在宿舍区挖防空洞。这项任务完全交给了停课的学生们。
  
  学校把挖防空洞当成一项政治任务,给每一个学生分一段地,看谁挖得快,看谁流得汗多,看谁手上的茧子磨得厚,谁就可以成为优秀学生并可以得到奖章。
  
  防空洞要挖成一米宽,两米深的沟,沟内砌上砖墙,在砖墙上压上水泥石板成为顶子,最后再铺上土。宿舍区的每一栋楼前都有一个洞口,每一栋楼房的周围都有防空洞,条条都连着,形成一个地下网络。大量的防空洞需要大量的红砖,农民们得到了最好的挣钱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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