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3节 第三章
  为了防备帝国主义国家突然入侵中国,全国上下全民皆兵,从工厂到机关,从学校到部队,开展野营拉练活动,政府要求人民适应战争要求。所谓拉练,就是用绿色军用带子,按照军队的要求,把被子打成一个方形背包,戴上水壶和粮食行走几十里路,在外面自己支起架子捡柴烧火做饭,早晨出发晚上回来。或者出去一个星期,夜里住宿农民家里,白天继续行军,参加拉练的人必须要走完全程。
  
  小学校只有六年级的学生才可以参加这种野营拉练。中学及高中则是全体师生都要参加,只有身体有缺陷的人和生病的人可以不参加。在拉练中,老师是最辛苦的人,他们不仅要鼓励学生不要掉队,还要帮助走不动路的学生背一些东西。这种行军式拉练,要求大家不能说一句苦和累的话,否则要受到批评。为了让大家坚持走完全程,老师带领学生高唱着革命歌曲,背领袖语录,鼓舞大家的士气。队伍当中时常有学生昏倒,那个时候,老师便成为了一名战士,用自行车推着学生继续向前走。
  
  学校要完成拉练任务,老师就要在几个星期前去考察地形,途中住宿农民家,还要事先把钱和粮票交给农民,这样拉练队伍到了村子里,马上就会有饭吃。
  
  挖防空洞和野营拉练开始以后,学校几乎成为空校,学生们不是去行军就是去挖防空洞,这是一种毅力的锻炼。国家不需要“五谷不分,四肢不勤”,只会读书的优秀学生,必须要让学生们知道粮食来之不易,革命接班人是从劳动锻炼中选拔出来的。
  
  学生们还要到工厂体验生活,到农村参加劳动。劳动中,戴手套和戴草帽都是小资产阶级思想,没有人敢戴。与农民建立感情,路过粪池不能捂着鼻子说臭。住在农民家里,不能嫌弃锅和炕脏,否则你的阶级立场就有问题。学生去农村参加劳动,要经常请贫下中农做报告,控诉过去受地主的剥削之苦,然后,大家要吃用野菜和糠做成的窝头来忆苦思甜。窝头难以下咽,但嘴上也要说好吃,谁也不想带上忘本的帽子。学校有政治委员监督学生的言行,劳动结束后回到学校,全班同学要展开评比会,对于怕苦嫌脏的学生展开批评,并让他们做检查。因此,在各种活动中,学生也学会了掩饰自己。
  
  在工厂里,学生们跟着工人一起上班,干活完全与大人一样,但是没有任何报酬。工厂为了保护学生们的安全,还要派专人来负责安全问题。
  
  这种体验军队、农村、工厂生活的政治运动,也锻炼了那一代学生不怕吃苦、不怕受累的意志。长时间不学习,使学生们对学习产生了厌倦。评定一个学生的好与坏,必须要看他们的政治思想。热爱劳动和不怕吃苦的学生,以后找工作就有了政治资本。
  
  佳侨参加工作以后,靠自己的勤奋与严格遵守工厂制度的行为得到领导的赏识,很快她就成为一名实验室的资料员。她对工作认真负责和对技术人员的尊敬,得到了老工人和工程技术人员的肯定与赞扬。工厂有不少人嫉妒她,去领导那里讲她的家庭成分不好的坏话,领导用事实驳回了一些人的不满。厂领导告诉大家,下雪的时候,你们迟到两个小时才来上班,佳侨却提前一个小时就来到工厂。下暴雨的时候,你们请假说没有车,可佳侨却能从家里淌着雨水走几个小时到工厂上班。她在厂里说得少、干得多,工作上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我们厂里只注重她的个人表现。
  
  自佳欣上了初中,就一直在运动中成长,她没有摸过教科书,一切知识都是她从哥哥姐姐们的书中学到的。她在学校漂了三年,也在家待了三年。
  
  孩子们无学可上,又没有工作,每一个家庭都感到头疼。而成分不好的子女找工作就更加艰难了。现在政府又号召毕业生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毕业生到农村去参加劳动,国家根据学生在农村的劳动表现分配工作。去上山下乡的学生就成为当时的知识青年。政府的这种做法,缓解了城市招工名额有限的困境,同时,也帮助解决了农村劳动力不足的局面。
  
  上山下乡成为待分配毕业生唯一的一条出路,早去农村可以早返回城市,晚去农村回城就晚,不去农村,一辈子待在家里根本没有出路。知识青年都要到外地农村去插队,内蒙古、山西、陕西、青藏高原、西藏高原,还有不少更加偏僻的山村。
  
  家长们不得不咬着牙动员子女,赶快去农村插队,好好表现,为的是早些返回城里安排工作。政府的政策是独生子女、残疾病人、家中是老大的孩子,可以在家等待分配。有些学生为了逃避上山下乡,到医院走后门找大夫开残疾证明,以此为由留在城市。
  
  上山下乡让舜瑶感到一筹莫展。佳珍高中毕业后无学可上,已经待业一年多了。佳欣刚好初中毕业,高中不招生,只能闲置在家。对于孩子们的前途,舜瑶没有任何力量帮助她们,但她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到那么偏远落后的农村去。可是,如果不去孩子将永远得不到工作机会。孩子是否走这条路,让她伤透了脑筋。她只好写信征求丈夫的意见。很快,廷光就回了信。他在回信中写道:相信党和国家,我们要支持孩子们上山下乡。
  
  各所学校开始报名上山下乡,楼里有不少应届毕业生都报了名。看到邻居的孩子报了名,佳珍也坐不住了,她背着舜瑶去学校报名,却因家庭成分不好被拒绝了。像她这样家庭成分不好的学生只有去青藏高原,这让她望而生畏。舜瑶对于孩子再次受到成分论的排挤赶到很无奈,她让佳珍再耐心地等一等。
  
  很快,楼里邻居的孩子们陆续离开北京去了外地农村,佳珍又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到了1969年7月,学校又公布了一个方案,内蒙古建设兵团来北京招收毕业生。兵团的编制与军队完全一样,三年当兵,每个月有几块钱的津贴费,包吃包住。三年后可以转为职工,每月有工资。当兵三年期间不可以探亲,三年后每年一次探亲假,工作内容就是开垦大草原。兵团战士一律穿军服,只是没有帽徽和领章。
  
  这个消息让佳珍重新燃起了希望,她与舜瑶商量后,决定去试一试。她约了几个家庭成分不好的同学一起来到学校招工办公室,她们恳切地央求兵团干部接收她们,一连好几天,她们软磨硬泡,缠着干部们,说了成箩筐的好话。最后,兵团干部终于被这几个北京女学生的行为所感动,尽管她们成分都有问题,但还是破例招收了她们。
  
  佳珍高兴地回家告诉了舜瑶这个好消息。佳欣听到二姐可以去兵团也很激动,她对舜瑶说:“妈妈,我也想去兵团,这样,我们在一起还有个照应。”舜瑶沉默了片刻后,对她说:“这件事情,我要跟你爸爸商量一下。”
  
  佳珍告诉舜瑶:“妈妈,报名时间只有一个星期。”
  
  佳欣央求着舜瑶无论如何要答应她的请求。经过一夜的思考后,舜瑶答应了四女儿的要求,让她也去试一试。
  
  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由于兵团是解放军的后备队,只要有外敌入侵我们的边境,他们立刻就会成为现役军人。因此,对视力要求很高,视力不好,打不了枪。因佳欣高度近视,她没有被录取,看到别人都有机会去工作,她心里十分难过。
  
  一个星期后,佳珍就接到了去兵团的通知书,9月初就要启程去内蒙古了。看到女儿总算有了一条出路,舜瑶舒了一口气。她想,去兵团要比去农村牢靠一些,兵团有组织,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在有组织的兵团中生活,大家在一起还可以相互照顾,是一个安全的选择。
  
  兵团发给每一个人一件绿色棉大衣,一套绿色军装军帽。舜瑶全力以赴为二女儿缝制了一条厚厚的棉被及褥子,买了北京最厚实的棉鞋。
  
  越是临近女儿离开北京的日子,舜瑶的心情就越是不安,内蒙古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听说,下了火车,还要坐一天的马车才能到达目的地。要想去县城,要坐一天一夜的马车。冬天那么冷,开垦大荒原,城里的女孩子们干得了吗?三年不能回家,孩子想家怎么办?是不是三年以后就能回北京?将来如何?她不知道。不过,她与丈夫坚决支持孩子上山下乡的做法。
  
  女儿就要离开自己了,舜瑶突然感到自己对不住这个女儿。三年的专政生活,佳珍始终都在自己的身边保护着自己,她忍受了多少辱骂,她为自己挡住了多少次飞来的石子,她是德才兼备的高才生,却没有机会上大学。如果当初佳珍去报考艺术学校,恐怕现在她也成了能歌善舞的演员了。她没有想到,让女儿上高中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不就是为了让女儿将来上大学才选择了念高中吗?这一切能怪自己吗?上高中要花很多钱,而上中专国家还有生活补贴,现在他们都在北京有了工作,想来想去,舜瑶的心里很不舒服。
  
  在忐忑不安中,舜瑶终于为佳珍准备了一套行装。9月5日,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舜瑶向学校请了假,去北京火车站送佳珍去内蒙古兵团。这一天佳侨也请了假。
  
  舜瑶带着佳珍,佳侨,佳欣和佳燕先去了一家叫“东方红”的照相馆,母女五个人在那里照了一张合影,然后一起去了北京火车站。
  
  北京站人山人海,一片绿色海洋,男女青年都穿着军装,他们激动不已,场面激动人心。他们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热情,有的人坐在车厢里,有的人站在车外面,亲友们不停地嘱咐他们,有的女孩子趴在母亲肩膀上哭。
  
  整个一列火车都是去内蒙古建设兵团的北京学生,他们来自于北京各所高中和初中,他们当中最小的才十四岁。初中毕业的学生称高中毕业生为大哥大姐,年轻人在一起,很快就称兄道弟成了朋友。
  
  舜瑶对佳珍千叮咛万嘱咐讲了许多话后,便借故离开了女儿们,佳侨、佳欣和佳燕,开始你一句我一句与二姐说起话来。十几分钟后,舜瑶从人群中挤过来,她手里拿着五根红果冰棍,递给每一个人,这个时候,佳珍发现舜瑶的眼圈是红的,眼角上还流着眼泪。
  
  在拥挤的车站,舜瑶微笑着对佳珍说:“今天天热,吃根冰棍凉快凉快吧,在路上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多喝水,去了那里马上写信回家,还缺什么东西就写信告诉我。不要太节省,每个月的津贴费,自己去买些营养品和想吃的东西,不要惦记家里的事情。女孩子在外面更要多加注意。”舜瑶说话的时候,她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说到最后,她说不下去了。
  
  这个时候,佳珍也已经成了一个泪人,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舜瑶说:“妈妈,你就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就是不放心你去学校的路上。”佳珍说完以后,转过身子对佳欣说:“现在,只有你一个人陪着妈去学校了,千万要小心呐!”佳欣流着眼泪答应着,佳珍又嘱咐了佳侨和佳燕。
  
  母女五个人边哭边说,舜瑶流着眼泪,看着女儿摸着她的短发,难过地对她说:“孩子,妈没有能力帮助你留在城市,在那边要好好表现,说不定三年以后就能回北京了。”
  
  佳珍点点头说:“有那么多北京学生去那里,妈不用担心。”
  
  这种儿女情长的话,说多久也不会觉得多,火车马上就要启动了,车上的同学大声地喊着佳珍的名字,她不得不与妈妈及妹妹们分手了。
  
  火车慢慢地启动了,突然,车上传出一片哭声,站台上的人群也开始哭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来信呐!注意安全呐!需要什么告诉家里呀!”
  
  佳珍从车厢里探出身子,清脆悦耳的哭声把所有人的哭声压了下去,她喊着:“妈妈,再见!妹妹们,再见!”
  
  憋了半天的佳燕,“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跑到慢慢移动的火车前,踮起脚尖,握着二姐的手,哭喊着:“二姐!二姐!再见!”
  
  舜瑶再也忍不住感情的波动,她一边用手绢不停地擦着眼睛,一边朝着女儿的车厢招手。火车载着女儿朝着遥远的地方驶去,渐渐地从她的眼睛里消失。
  
  佳珍走的那个晚上,舜瑶整整一夜没有合眼,烟缸里留下了满满的烟蒂。
  
  佳珍去了内蒙古以后,佳欣一个人天天接送舜瑶去学校。佳燕要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也要去工厂和农村参加劳动锻炼,因此,佳欣承担起照顾妈妈的担子。
  
  大家都要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上山下乡,对于那些没有走的毕业生,街道干部都会登门询问,然后,做思想工作让你去农村。
  
  佳欣成了一个动员对象,每天都要参加街道举办的学习班,干部们不厌其烦地劝她跟上革命形势,早行动去农村。每当这个时候,佳欣都会无奈地把大夫的诊断书拿出来:高度近视,不适合做重体力劳动。干部们不相信诊断书是真的,便让佳欣去几家医院做检查,而每一家医院都证明她有严重的眼疾,家属干部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最后也不再动员她去农村了。
  
  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去农村的待业学生们,都要在指定的地点参加政治学习,佳欣成了一名学员,每天去街道委员会与那些大妈、大爷们在一起学习,这是她唯一的一条出路。
  
  难道自己的高度近视,就是一个不健康的人吗?佳欣为这个定论而感到自卑但却很无奈。
  
  自从解放军进驻学校以后,舜瑶的处境有了更加明显的改变,她不仅可以参加学校所有的会议,还能够随时去医院检查身体。墙上的大字报彻底清洗干净了,写检查材料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军宣队进校一个星期后,军代表找舜瑶谈了三次话,他只讲党的政策,但却从来不涉及她的家庭问题及实质性的问题。每一次与军代表谈过话,舜瑶的心情就会轻松一些。每一次谈话,她都抱着一线希望,想从军代表的嘴里知道对自己的态度,可是次次都让她感到失望。
  
  益砚仍然每天晚上与舜瑶谈话,开导她:“妈妈,再等待一些日子吧,我们家的问题总有一天会得到解决的,只要妈妈的身体健康,以后,你还可以为教育事业工作的。”
  
  舜瑶听着儿子的话,心里激起千层浪花,她何尝不想为教育事业再多干几年呐!1969年11月,廷光来信告诉舜瑶:公司领导已经正式找他谈过话了,并恢复了他的原职。从信中,舜瑶知道了丈夫没有任何问题,是群众对运动的理解出现了偏差,这是上级领导对丈夫所讲的话。丈夫能够重新工作,固然是好事。不过,她并没有高兴起来。
  
  廷光感激上级领导给予自己的结论。他赋诗一首,来表达自己对运动的体会:一天不搞大批判,“私”字围着脑袋转;两天不搞大批判,方向不明要离线;三天不搞大批判,阶级敌人要翻天。
  
  经过历次运动,让这个老知识分子完全脱胎换骨了,对于党和领导对自己的期待,他感慨万分,他写下了“五十岁来不算老,为党工作争分秒,欲问力从何处来,主席著作教导好,为党工作二十年,病中更知今日甜,惭愧过去贡献少,一旦病愈奔向前。”和“社会主义无限好,国际威望与日高,人民生活大改善,一切全凭党领导。”
  
  廷光的问题得到了解决,他发自内心地感谢党组织给了他新的生活。他鼓励在兵团的二女儿,要加倍努力工作。并写道:佳珍革命到内蒙,主席教导记心中,积极努力多进步,愧煞阿爸五十整。
  
  宿舍区周围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有不少人重新开始工作。每当听到这种消息时,舜瑶的心里就会沉下去一截。益砚还是不断地开导她,益强也在信中讲全国的大好形势,廷光在信里鼓励她要相信党和政府,让她再咬一咬牙。
  
  11月中下旬的一个早晨,舜瑶像往常一样走进办公室,支部书记一见到她,就微笑着走到她的面前,亲切地告诉她:“老霍呀,今天下午,支部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你谈。”
  
  舜瑶的心情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感到巨大的不安,她不知道党支部将对自己讲些什么。她有些害怕,有些心慌,她感到这一天就是自己的末日。
  
  下午,支部书记请她去书记办公室,舜瑶感到自己正面对着一个判决,她感到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奔腾,让她心躁不安。她不知道这次谈话对自己将意味着什么?她努力控制着自己,让神态平静一些,再平静一些。
  
  她走到书记办公室,鼓足了勇气去敲门,书记打开大门请她进去。就在她走进去的一瞬间,她看到里面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工宣队的代表,另一个是军代表,他们正含着微笑看着自己。
  
  他们看见舜瑶走进来,便立刻站了起来,一起走上前去,热情地说:“老主任,赶快坐下吧!今天,我们要向你传达上级指示。”
  
  舜瑶听到这般如此亲切的话,什么也没有说,她静静地坐下来,注视着房间里的三个人。
  
  这个时候军代表拿出一份文件,宣读了上级的批示,当他说出“霍舜瑶同志是一位热爱教育事业,为建设学校做出重大贡献的优秀老师”的时候,舜瑶的眼睛顷刻就模糊起来了。
  
  军代表最后说:“经过上级领导审查决定,霍舜瑶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从现在起恢复她的一切自由,并取消一切对她不公正的罪名。”
  
  三年了,舜瑶等的就是这句话呀!她没有听错,那些话出自于军代表的嘴里,在他的旁边,还有支部书记和工宣队的代表。不会错!不会错啊!舜瑶像一根柱子一样,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注视着眼前的三个人,不,是三位领导。
  
  此时的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在这几位领导面前,她的眼泪倾泻而下。三年来,她经历了多少人格污辱与身心摧残,她曾经有过多次轻生的念头,她是在儿女们的保护下,才挺过了生命中最艰苦、最痛心的时期,她咬着牙期待着为自己平反的这一天,她始终坚信自己没有错。
  
  她的眼泪里包含了众多的委屈,慢慢地眼泪又变成了抽泣,最后,它又变成了“呜呜呜”的哭声。
  
  三位领导同时站起来走向舜瑶,此时,她只感到周身热血沸腾,双腿微微颤抖,她盼望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姗姗来迟又来得突然,以至于她没有做好任何思想准备。
  
  突然,舜瑶停止了哭泣,从椅子里站起来,她向后退了一步,深深地把身子向下弯去。书记把她扶起来,含着微笑望着她。
  
  舜瑶含着眼泪从心底里说出一句话:“感谢党组织,感谢领导,感谢大家。”那个时刻,她有一种盲人见到了光明的感觉。
  
  三位领导亲切地握着她的手,工宣队代表说:“老霍啊,让你受委屈了,同志。”
  
  军代表接着说:“老霍呀,这是一个特殊时期,有的人言行有些过激,我们相信你是一位心胸宽大的人,今后,在教育事业上我们还需要你的努力呀!”
  
  女书记更加热情地说:“老霍啊!我们又可以在一起工作了。”
  
  舜瑶听着久违的同志般的话,心潮澎湃,她激动得嘴唇微微地颤抖着,但却只说了一句话:“谢谢你们!谢谢党!”
  
  那天晚上,佳欣接舜瑶回家,路上仍然有人向她们扔石子,她们母女紧紧地走在一起,舜瑶告诉她:“孩子,不用怕!”佳欣从舜瑶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自信的神情,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今天的神态与往常不一样。
  
  回到家后,舜瑶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躺在床上休息,而是坐在饭桌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拿出烟来对佳欣说:“先让我吸一口吧。”佳欣理解地点了点头。
  
  佳侨每天下班以后都会立即赶回家做晚饭,佳燕帮助她洗菜和准备餐桌,等舜瑶和益砚回来后一起吃饭。每一次,舜瑶回到家,孩子们会把一杯温水送到她的手里,她是家里的精神象征,她的表情会感染家里的气氛,因此,孩子们对舜瑶回家后的心情和表情尤为关心。
  
  舜瑶长吁了一口气,喝下一杯水,她没有说话,可是,脸上的神态却显得有些异样,那是一种激动和兴奋的表情。她看着桌子上已经摆好的饭菜,对佳侨说:“今天,我们再炒一个鸡蛋吧!”
  
  佳侨马上说:“妈,不行,家里的鸡蛋谁也不能吃,要保证你一天吃一个的。”
  
  舜瑶微笑着说:“这个月就破一次例吧!我们也改善一下生活吧!”说完,她就去了厨房。她用葱花炒了一盘鸡蛋,母女四人静静地坐着等益砚回家。
  
  到了晚上七点钟,益砚回到家里,他一进门就闻到了鸡蛋的香味,立刻冲着妹妹们沉下脸来:“不是说了吗?定量鸡蛋要保证妈每天吃一个的!”舜瑶见儿子为了鸡蛋冲着妹妹们发火,便微笑着对他说:“是我炒的,别对你妹妹们发火。”
  
  益砚感到舜瑶今天的情绪有些奇怪,他十分心疼地看着那一盘炒鸡蛋。等大家都坐下来后,舜瑶望了一眼每一个孩子,然后,小声而又神秘地对所有的孩子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解放了!”文化大革命在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新词汇流行。“解放了”是指在群众运动中受到迫害和打击的无辜人们,最后给予了平反,这叫“解放”。
  
  当舜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有的孩子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益砚猛然重复了一句舜瑶的话,他惊叫了一声:“妈!你解放了?这是真的吗?”
  
  舜瑶的脸通红,她平静地点了点头,微笑地又说了一遍:“今天,军代表和工宣队代表、支部书记找我谈过话了,并且宣读了上级领导的文件。”
  
  益砚听后,一下子就跪在了舜瑶的腿前,几个妹妹们也围在舜瑶的身边跪在了地上。
  
  益砚抬起头,眼睛望着舜瑶,声音有些颤抖:“妈,你茹苦吞酸,终于熬到了今天,解放了!解放了!”说完,他伸出胳膊在空中不停地挥舞着。舜瑶扶起儿子,女儿们也站了起来。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花,激动地说:“是啊!是啊!孩子们,解放了!等到这一天真不容易啊!”女儿们也跟着哭出了声,益砚一下子抱住了舜瑶,妹妹们也与他们拥抱在了一起,大家痛痛快快地哭了很久很久。
  
  突然,益砚松开手,挥动着双臂喊道:“领袖万岁!领袖万岁!”妹妹们也跟着一起喊了起来。
  
  舜瑶平反了,对于钟家兄妹来说,这个晚上好似阳光灿烂的早晨,他们沉浸在一种苦尽甘来的激动之中。舜瑶和孩子们从心底里感谢政府给予他们家的公正结论。
  
  第二天一大早,舜瑶从抽屉里找出一件褪了色的蓝布棉袄,在外边罩了一件没有补丁的蓝色旧外衣。她站在镜子前,认真地梳理着头发,那曾经引以为豪的浓密黑发中,已经有了缕缕银丝,她那丰满滑润的脸颊上也多了几道浅浅的纹路。
  
  三年来,她没有认真地看过自己的面容,她不敢看,她害怕看到一张因气愤和羞辱而变形的脸。三年后,她能够活着站在镜子前重新审视自己,完全来自于自己母亲身上的力量和儿女们对自己的爱护。她感谢母亲从小给自己打下了良好的身体基础,感谢丈夫在精神上对自己的支持,感谢儿女们尽心尽力的孝道。这一天,她要以一张新面孔走进学校,尽管已经疾病缠身,但她还是要求自己挺胸阔步走向学校。
  
  佳欣仍然陪着舜瑶去学校,在路上还有孩子在喊口号,但是,舜瑶变得从容坦然了。当她们快走到学校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了一条醒目的横幅挂在学校的大门上,“欢迎霍舜瑶同志!”舜瑶周身一震。
  
  佳欣不再担心了,她望着妈妈走进校门的背影,这一天,她终于有了一种可以安然地离开学校的感觉了。
  
  学校墙壁上已经没有大标语和大字报了,可是,那上边仍然留着墨迹,还有很多水的痕迹。舜瑶望着墙壁,仍然心有余悸。三年之间,学校为了声讨她的罪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大标语,浪费了多少张纸和笔墨?那个时候,没有人为这种浪费承担责任,写错一个字便会扔掉一大张纸,没有人敢去阻止任意领取纸张的做法。写大字报是革命行为,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整捆整捆地领取大字报纸,一切行政手段都成为四旧,纸张笔墨似乎是从天而降的东西。她望着墙壁,心里感到一阵痛楚,浪费就是犯罪呀!谁来为这场文化浩劫付账单呢?
  
  上午,学校召开了全体教师大会,支部书记宣读了上级领导对舜瑶问题的批示以后,立刻就在老师当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书记的声音一停下来,老师们就热烈地鼓起了掌。坐在前面的舜瑶,看到了老师们的热烈情绪,她的心灵得到了一点点补偿。同时,她也清楚地看到了那几个专政组老师的表情。
  
  下午,学校又召开了全体学生大会,同样,书记向全体学生宣布了上级的批示,军代表和工宣队代表站起来面向舜瑶鼓起了掌,随着他们的掌声,坐在操场上的老师和学生们也都鼓起了掌。望着面前的学生,舜瑶微笑着接受属于自己的那一瞬间。
  
  突然,操场上的一个角落里有一部分学生站了起来,他们高声喊着:“校长回来了!校长回来了!”那些学生正是学校重点班的农民子弟学生。舜瑶被他们真诚纯朴的行为感动了,学生们对自己的感情经受住了考验。
  
  这些学生们为了报答舜瑶的帮助与对她的尊敬,在学校停课期间,回到农村帮助父母干农活,不参加学校的一切批判大会。
  
  受污辱、受诽谤的三年,对舜瑶的一生来说,在她的心里刻下了一个深深的烙印,留下的是永远也无法抚平的伤疤。
  
  全校师生大会以后,那个看校门的老师傅也放开了嗓子大声地喊道:“老校长!”不少老师又开始亲昵地称呼他们的老主任了。
  
  1970年元旦一过,学校成立了革命委员会。革命委员会是文化大革命以后的产物,是各个企业和学校的最高权力组织。工宣队代表成为委员,支部书记任主任,并正式任命舜瑶为革命委员会的委员。她接到通知后,忐忑不安,刚刚给自己摘下有罪的帽子,马上又让自己当委员,她的心情还没有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就让她重新又当领导,她没有足够的信心。她想了一个晚上,感到自己无法胜任这个领导职务。
  
  第二天,她到学校,认真地对书记讲:“请领导取消这个决定吧,我还是当一名教师更合适。”
  
  可是,书记却告诉她:“老霍呀,这是学校党支部和革命委员会做出的决定,我们希望你仍然像以前那样为教育事业做出贡献。当然,我知道过去三年学校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但那已经成为过去,党仍然相信你,我们要往前看嘛!”
  
  支部书记一番诚恳、热情的话,让舜瑶打消了一点点顾虑,她接受了这个决定,但她仍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尽管上级领导重新恢复了她的名誉,三年的群众运动批她是培养修正主义苗子的当权派的罪名,让她刻骨铭心。要让她像以前那样挥汗如雨、呕心沥血地去培养学生,恐怕难上加难。
  
  舜瑶进入学校领导班子,她的办公桌又搬回到以前的校长办公室。可是,她的心情却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她不知道今后应该如何去做?她也不清楚,不让学生们读书,她坐在这里干什么?她迷茫、她惆怅,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勇往直前了。经过运动的洗礼,她彻底地脱胎换骨了,她意识到夹着尾巴做人有多么重要。
  
  在学校,她仍然剪着齐耳短发,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和裤子,她也要求自己的孩子们衣着俭朴,在外少说为佳。
  
  这场文化大革命彻底改变了钟家的命运,而重新给予舜瑶的权利,并没有让她高兴起来,反而成了她的思想负担。她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过去整治自己的老师,她想离开这所学校,但没有得到批准。上级领导直率地对她说:“老霍呀,这所学校仍然是你的学校,你要放下包袱,轻装前进,继续为教育事业散发热量,大家都期待你把学校办得更好呀!”这种鼓励并没有引起舜瑶的共鸣,她仍然有后顾之忧,并忧心忡忡。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收到了从南京寄来的信,五妹瑞春在信中写道:她和丈夫已经结束了农村的劳动,重新返回研究所和学校工作;程跃也恢复了组织关系,并被提升为研究员,负责土壤研究所的档案工作;他在农村所搞的实验引起了所里的高度重视,他们的儿子重新返回学校念书,女儿也找到了工作。
  
  随后,舜瑶又收到了大姐瑞芬的信,信中讲:翁大哥已经恢复了原职,他仍然是市建筑业的总工程师,但他们并没有搬进与职务相称的住宅里。瑞芬还写道,现在她已经很知足了,她希望后半生能过上平静的生活。最后,她很疑惑地写道,文化大革命期间她寄存在四弟妹那里的一包首饰前些日子想取回来,结果四弟妹说,她因为害怕担风险把那包首饰扔掉了。是真是假,自家人说得清楚吗?
  
  瑞芬心疼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丈夫的一句话让她忘掉了这段不愉快的事情。翁大哥说:“我们能够活着走到今天,比什么都值钱。”
  
  祥润也写信告诉舜瑶:他们夫妇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但因身心受到严重创伤,已无力执教于学校,他们夫妇已经办理了退休。儿子仍然当钳工,女儿暂时做临时工。
  
  舜瑶询问他的党籍问题,祥润回信告诉他:他因是资本家成分而无法恢复党籍。
  
  舜瑶在脑子里划了一个问号:二弟怎么会成为资本家呢?他已经与家庭决裂了,难道他……
  
  舜瑶从姊妹们的信中,知道了大家的情况都在好转,她在心中苦苦地一笑。文化大革命终于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每走一步都要慎之又慎、人心叵测,要学会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是最为明智的做法。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