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2节 造化弄人

在金州祭奠完吴长庆之后,袁世凯直接回到了陈州。于氏带着奶妈,领着五岁的儿子克定,把夫君接进书房。袁世凯心情很沮丧,因为在吴长庆的棺柩前,他遇见了张謇。从发病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张謇一直守在吴长庆的身边。袁世凯献上挽幛并丰厚的奠仪后,张謇单把他请进内室,交代他说:“司马大人,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地。用过午饭就打道回府吧,别忘了替我给观察大人带个好。”观察大人指的是袁保龄。袁保龄是三品道衔,“观察”是当时人们对道员的一种尊称。袁世凯听张謇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对,不由一愣:“老师何出此言?”一听老师二字,张謇比袁世凯还吃惊:“老师二字张某可不敢当,何况,你袁司马也从未把张某当老师看过。我也不想翻细账,你要不想太难看,还是快快离开这里为好。吴提帅离开朝鲜后,司马大人都做了什么,不独你知我知,连提帅也知。”袁世凯一笑道:“吴提帅对我袁慰亭情同父子、恩重如山。我至今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做了对不起他老的事,老师不妨明言。”张謇连连冷笑道:“你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那是你的事。我也替提帅给你写过信。你一会儿老师、先生,一会儿又某翁、某兄,愈变愈奇,季直百思不解其故。”袁世凯至此方知道,闹了半天,不是吴长庆挑了自己的理,而是张謇在挑自己的理。袁世凯当晚便离开金州。他懒得与张謇这样的呆书生论理。袁世凯本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在他以为,和张謇同在吴长庆屋檐下讨饭碗,不存在高低贵贱之分,尽管最初的确和张謇学写过八股制艺,但时间太短,严格说来根本算不上师生。有了这个念头,和张謇往来通信时,有时就称老师、先生,有时又称季翁、张兄,都是一挥而就的事。岂料张謇抓着这些小事论是非,这自然要让袁世凯很是看轻他。说起来,张謇这人也并非袁世凯想象的那样,他看重情义,知恩图报,只是有时做事比较死板。张謇平生最看不起无情无义的人。

因心情不爽,袁世凯沿途耽搁了几天,拜访了几位朋友,游览了几处名胜,方回到陈州。于氏已是急得如热锅上的小蚂蚁,一见夫君进门,马上就迎过来,说:“旅顺叔父打发人送信,让您快去见他。——您怎么才回来?”袁世凯一怔:“我离开旅顺不过二十几天,怎么又要让我回去?快给我收拾一下,让小三子套车,我现在就上路。”

袁世凯推测,估计是差事的事有了眉目。

到了旅顺,袁保龄把一封电报递给袁世凯,说:“你刚走没几天,傅相的电报就到了,让你速到天津去见他,好像是要派你去护送大院君回国。我在天津听李傅相说过,释放李昰应回国,是想利用他的影响和力量抵制闵妃集团依赖俄国的倾向。李昰应早一天回去,朝鲜的局势就早一天有转机。世凯,你是怎么想的?说说看。”袁保龄口中的李昰应就是大院君。袁世凯接过电报,见上面写道:“转饬凯到津面商大院君回国事”,落款一个“鸿”字。袁世凯皱眉想了一会儿,答:“叔父,日本人这次和孩儿结了深仇,吴兆有、张光前也在背后说了我不少坏话。您老以为,傅相当真能派我去护送大院君回国?孩儿推测,傅相此刻命我回津,可能另有原因。电报只说面商大院君回国事,并未明言护送,也可能是让孩儿推举个人出来。叔父以为呢?”

袁保龄说:“收到李傅相的电报,我就一直在想:北洋海军就要设立,他老已答应给你留个位置。还有周观察,也答应为你说话。面商也好,面议也罢,朝鲜你都不能再去了,还是在国内有前程。”袁世凯小声问:“叔父,照此说来,孩儿不去天津就是了。”袁保龄说:“抗命自然不行,你还是亲自去见一见李傅相,寻机把差事推掉就是了。就算推不掉,你把李昰应送回去,马上再赶回来也就是了。总归一句话,你不再留在朝鲜就行。朝鲜的事,你弄不了。”袁世凯诺诺连声。

试问,李鸿章此时急招袁世凯到天津,到底是为何事呢?说起来也简单,李鸿章当真是要让袁世凯护送李昰应(大院君)回国。送李昰应回去,李鸿章最初并没有把袁世凯作为最佳人选,是周馥的一句话起了作用。周馥说:“袁世凯为韩王练过兵,在朝鲜百官当中素有名望,人皆称其为‘袁大将军’,深得韩王信任。送李昰应回国,就目前来说,袁是不二人选。”周馥的一番合情合理的话,让李鸿章瞬间改变了主意。很快,李鸿章自己又找出四点这么做的理由:一则因为吴长庆突然病殁,打乱了他的原定计划;二则因为袁世凯熟悉朝鲜国情,办起事来得心应手;三则因为袁世凯在朝鲜有一部分支持者,李熙本人也比较信任袁。这后一点是最重要的;四,袁世凯为朝鲜训练过军队,在军中有一定的威望。他陪同李昰应回国,闵妃等人轻易不敢对李昰应下手。李鸿章私下以为,由袁世凯出面护送李昰应回国,起码能把朝鲜的局势先稳定住,把日本人的嘴堵住。至于以后怎么样,只能视形势的发展再定了。这也就是说,李鸿章派袁世凯护送李昰应,但并没有打算把他长期留在朝鲜。

袁世凯到了。见过面后,李鸿章命人给袁世凯放座、摆茶,然后说道:“慰亭啊,你回来以后,一切都还好吧?”袁世凯起身答:“晚生谢傅相关怀。除了病情不见好外,一切都还好。”一听这话,李鸿章急忙细细端详了一下袁世凯,发现袁世凯脸色果然有些发黄。李鸿章不知道,袁世凯来见李鸿章前,是用中药汤洗的脸。李鸿章叹口气,突然话锋一转:“你从朝鲜带回来的人参老夫昨儿煎服了一碗,不愧是老参,发热快,劲道足。你是从旅顺还是陈州过来的?”

袁世凯答:“晚生是从旅顺过来的。”李鸿章点了点头,然后命人带袁世凯去用饭。没有谈李昰应,亦没有谈俄国和朝鲜的事,袁世凯很狐疑地跟着差官走出签押房。直隶总督衙门原本设在保定,但因直督例兼北洋通商大臣,改天津通商衙门为直督行辕,所以李鸿章封河以前在天津办公,封河以后回保定办公。遇有特殊情况,可以不拘此例。

说起来,李鸿章与袁世凯还真是世交。咸丰三年(1853),因太平天国运动发展迅猛,上命工部侍郎吕贤基驰赴安徽督办团练。吕贤基复奏调兵科给事中袁甲三和翰林院编修李鸿章帮同办理团练事宜。这个袁甲三,就是袁保恒和袁保龄的父亲,也就是袁世凯的从祖父。这么论起来,李鸿章与袁世凯算是三代的交情。

饭后,李鸿章先向袁世凯了解了一下他回国之后,与朝鲜方面金允植等人是否还有来往,又问了一下如果行船,身体能否吃得消。当得到肯定答复后,李鸿章就直截了当向袁世凯交代起了任务:“闵妃集团与俄国勾结,想让俄国充当他们的保护伞。为破坏掉他们的计划,老夫决定马上把李熙之父李昰应(大院君)送回国内,靠他的力量化解掉危机。慰亭,你熟悉那里的情况,送李昰应回国这件事,老夫思虑了许久,原打算派遣雨亭管带黄总兵、金志、王永胜、张绍华、黄建筦等水陆各营送之,又虑及《中日天津会议专条》初成,我即发兵朝鲜,日本人也发兵怎么办?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由你来办。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李鸿章单刀直入,这让袁世凯有些猝不及防。思考了一下,袁世凯小心地说:“傅相有话,晚生不敢不遵命。晚生就怕人微言轻,让您老失望啊。”李鸿章莞尔一笑:“慰亭,今如演戏,台已成,客已请,专待汝登场矣。你如果没什么话说,就下去准备一下。诸事办妥,你就出发。”袁世凯起身恭恭敬敬说:“晚生想问一句不该问的话,丁军门、黄总兵、金志、王永胜、张绍华、黄建筦等水陆各营,是同船前往,还是陆续进发?”李鸿章说:“他们都不去,老夫从北洋水师挑派一个小队,交你管带,登岸作导引足矣。”袁世凯不相信地反问一句:“您老只派一个水师小队?”李鸿章答道:“据老夫所知,你袁慰亭在朝鲜可是威名赫赫呀,韩人若得知袁大将军至,肯定欢声雷动,谁敢抗拒。你下去准备吧。”

朝鲜此时也已得知李昰应即将回国的消息,各派都有些震动,俄国驻韩公使韦贝尤其紧张。闵妃集团怕李昰应回国坏掉自己的大好事,于是打发闵泳翊急赴天津,先来求见袁世凯,希望袁世凯能说服李鸿章,把李昰应留在德山。闵泳翊说:“大院君回国国家必乱,若能将他留在德山,我国可出钱为他修建居住之所。这是很划算的。”袁世凯答:“大院君得朝廷恩释,何能指地安置?”见说不通袁世凯,闵泳翊只好硬起头皮来见李鸿章。话未说上三句,李鸿章便告诉闵泳翊,释放李昰应回国系朝廷所定,别人无权更改。李鸿章劝闵泳翊赶快回去筹备迎接大院君的事。闵泳翊不敢违拗,连夜乘船返回汉城。闵泳翊前脚离开天津,金允植后脚打发亲信怀揣李熙的密信而来。亲信一见到李鸿章,又是行大礼又是作揖,然后才双手把李熙的信呈上,表现得诚惶诚恐。李鸿章命人给朝使放了座,然后展信来读。前面自然是一番虚礼,正文则写道:“撤防后人心危惧,袁使在东久,练达时事,上下依言。去冬冒险戡乱,诞敷皇灵,扶植番邦,举国感佩。不图成,功不居,飘然辞去,时深怅叹。闻其还津,请再派来东,镇定民心,筹议时务,必大有裨艰难。”从无定算的李熙能说出这话吗?不能。这显然是金允植等人背着闵妃等人干的。金允植怕李鸿章改变主意,另派别人来朝。金允植此时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袁世凯一人身上。李鸿章没有明确给予答复,其实是怕俄国人出面阻挠,暗中却命袁世凯加紧准备。李鸿章久历外交,老谋深算,做事很能沉得住气。

袁世凯在与李鸿章谈话的第二天,便给袁保龄发电,通报护送李昰应回国的事。袁世凯又透露说,从李鸿章的话语里感觉出,李对驻朝商务委员陈树棠不甚满意,说不定有撤换之意。袁保龄回电,不愿意袁世凯再去朝鲜冒险,仍希望他能在即将设立的北洋海军有所作为。袁保龄在电报中告诉袁世凯:“帅与我电谓:慰庭联合李、闵,送大院君必妥。亦知我不放心,极力奖汝以慰我,意自可感……汝此行既不带兵,则往来皆取轻快,九、十月间赶封冻能回沽最妙。”谈到李鸿章对陈树棠的态度问题,袁保龄告诫说:“若帅意必欲以商务相属,仔细思之,殊不甚妥。汝以少年早得重名,此后但患不稳,不患不富贵,洊跻府道,固意中事。古人有云:‘灼灼园中花,早发还早萎,迟迟涧底松,郁郁含晚翠。’我历宦途二十年,观世观人,益叹此语不谬。盼汝送大院君毕,他日随师船历练海洋,成就一个大人物,以为报国显亲之地,不愿汝履虎尾以求名利也。”这封电报并没有在袁世凯的心中掀起什么波澜,袁世凯私下以为,北洋乃藏龙卧虎之地,在北洋历练,未必能出人头地。他必须抓住眼前的机会。

光绪十一年九月二十七日(1885年11月4日),袁世凯管带一个水师小队,分乘两艘兵船,从天津起锚,正式护送李昰应回国。颠簸八天,于十月四日(1885年11月12日)抵达仁川。袁世凯管带军兵保护李昰应上岸,但见韩国绅民“络绎来迎,父老多流涕者。由仁川至汉城七十里,不绝于道。”李昰应见此情景也大受感动,沿途频频挥手致谢。车驾到汉城后,李昰应的旧部、左右人等,几乎全到城门口迎接。袁世凯以为李熙肯定也要率文武百官出宫迎迓,哪知不仅李熙未露面,连文武百官也不见一个,闵妃集团的人更是一个没有。袁世凯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先把李昰应安顿下来,又照会各国驻韩使节、领事,说明入朝原因,这才进宫面见李熙。驻朝商务委员陈树棠得知袁世凯护送李昰应已到汉城,便打发了身边的两名办事委员到城门口迎接,他本人则以身体不适为借口没有露面。袁世凯懒得与陈树棠计较,更没时间纠缠这些细节。

得知袁世凯已到宫门口,李熙硬着头皮带着几名近臣迎出来。礼毕,请袁世凯到议政大殿落座。李熙按着属国礼节,先问中国大皇帝安、皇太后安,袁世凯起身一一作答;李熙又问李中堂安,袁世凯亦替李鸿章道了个“安”。繁文缛礼过后,袁世凯单刀直入:“本官奉朝廷命,受中堂大人差遣,护送大院君回国。您说要带百官迎出宫外,怎么竟食言了?各国公使、领事均问此事。您让本官如何回答?”李熙浑身颤抖不敢答,拿眼一个劲儿往闵妃身上瞟。闵妃冷着脸答:“王爷龙体欠安,刚才还打喷嚏来着。”李熙语无伦次地说:“现在好多了,本王现在想见父王了。”一听这话袁世凯便知道,不是李熙食言,而是闵妃集团掌控了政局。

袁世凯起身:“王爷如此说,本官现在就陪伴您去看望大院君。”

闵妃不敢得罪袁世凯,只好命人摆驾出宫。这时有人悄悄走进,对着闵妃丢个眼色,闵妃就对袁世凯说:“有一件事本宫要对袁司马说明。就是刚才,有三名我国通缉逆党在大院君身边出现,王爷已派人将其抓获。这件事大院君肯定要对袁司马告状,请司马大人不要偏听偏信。”

袁世凯用鼻子轻哼一声,算是回答。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