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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过来的那个排长就是主谋。他跪在旅长跟前禀报完毕,顺手呈上一张纸。黄殿臣赶紧接过来递给旅座。是首《兵变歌》:

莫打鼓,莫打锣,听我唱个兵变歌。

处处兵变有原因,提起原因恼煞人。

今日杀,明日战,替长官做一碗现成饭。

官长日肥兵日瘦,半年军饷全克扣。

你督军,我司令,装满腰包不嫌重。

曹家花园盖得真好看,高楼大厦赛金殿。

银行存款存不了,租界地皮买得也不少。

这些银钱哪里来?大家舍命他发财。

记得两军曾对垒,长枪大炮瞄得准。

司令后营把麻将打,兵士前敌当枪靶。

打了胜仗官得功,文虎金章挂当胸。

打了败仗兵晦气,到处逃兵要枪毙。

不平事,这样多,兵不变,作甚么?

正饷不发早该闹,着急就绑长官票。

冯国璋的儿子二十万,陈树藩的老子五百串。

这种票儿绑得好,人人都说要得少。

银钱到手即分散,打富济贫谁不愿。

都为同胞除大害,做出一个好世界。

都为同胞争自由,不为民贼争封侯。

你拉炮,我提枪,轰轰烈烈闹一场。

大家去革政府命,不会欺侮小百姓。

兵变只要主义好,赃官财主一齐倒。

兵变只要宗旨正,全世界兵变更高兴。

社会革命大成功,人人自做主人翁。

打平阶级真爽快,无富无贫大自在。

四万万同胞笑嘻嘻,幸福不让俄罗斯。

奉劝大家快些变,大家不变无法办。

8

这东西李玉亭似曾相识。李世登携带的材料中就有,只不过纸张版式略有差异。他递回二哥手中,丝毫不敢吭气。好在这是军务,他也不必吭气。

“狗日的,大总统的儿子二十万就二十万,陈树藩的老子才那么点?便宜他了。他在陕西督军任上明令种植鸦片,捞了不知道多少糟心钱!单单在北京西山的地皮,卖给司徒雷登开办燕京大学,就得了六万现大洋!”黄殿臣和方绍云笑笑,没有接腔。靳云鹗又道:“绑架官长,绑架谁,绑架我?我也是穷旅长,五百串都没有。”

排长叩头道:“将军虎威,弟兄们不敢!”

靳云鹗起身过来,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不敢就好!赏你五十块钱,赶紧滚回去管好你的兵。要是出了差错,我剁你的狗头!”

领了赏钱的排长跟随黄殿臣和方绍云,匆匆赶往信阳观察情况掌握部队。当时已经天黑,马车不便,只能等火车。到信阳站下了车,已是四月四日夜里十一点钟。刚刚出站没走几步,便听见枪声大作。车站旁边有棵巨大的银杏树,据说已有千年历史,因而修路时未被砍掉。枪声一响,他们便本能地朝树后躲闪,最终在胡传道的指引下,避入车站的机房。那时已经人声鼎沸,对面盐栈洋楼上机关枪不停地扫射。枪声中火光四起,砸玻璃的踹门的,各种各样的动静交汇而起,次日上午七点左右,方才平息。此时靳云鹗带着城外的一营士兵开来增援,李玉亭跟随部队从南门进了城,见家中无恙,这才约略放心。

火车站在北门外,可以想见离城不远不近且还有段路。经过袁家骥的开发,昔日荒凉地,今朝快活乡,商业圈日趋完整。电报局邮局,瑞生福绸缎,老凤祥银楼,洋行货栈,应有尽有。和盛炉房本来在城南。转行之初的和盛钱店也没挪地方。后来城北日渐繁荣,饭沼都过去开了铺子,李玉亭自然不能无视商机,也到那里买块地皮开了分店。虽说是分店,但营业额渐超总部,经理项克敏干脆也挪过去办公,原来的总店留下襄理负责。炉房虽已关张,但赵明远却没走,因有新任务:教李家的小儿子习武健身,同时兼任保镖。李玉亭希望武术能给予次子后天的弥补,最好让他像黄殿臣那样,长成“帝国主义”。然而当时赵明远并不在场。虽说即便在,以血肉之躯也无法面对枪炮,但多少还有个心理安慰。

这次兵变的,是暂三旅的第六团。三营士兵全部加入。枪声最先在袁大少的戏院里响起。这声发令枪一响,百姓惊走,秩序大乱,随即弹雨四飞。官长意欲阻拦,连长三排长四外加司务长一名,当场死于乱枪之下。随后乱兵分为两股:一路进攻火车站和邮局电报局,意图阻断交通,切断联系;一路攻城打算行劫。城北虽然繁华,但店铺终究有数。进攻火车站轻易得手,可攻城就没那么容易。第八旅在城内毕竟还有两个营,除此之外还有地方武装巡缉营。他们在道尹和县知事的组织下分段设防,终于保住城池,北门外的商业圈则浩劫难逃。老凤祥银楼、瑞生福绸缎、和盛钱店、盐栈、饭沼的大和洋行,均遭劫掠。驻军的粮台也未能幸免。

和盛钱店事先得到过警示。银钱部分转到总店,但剩下的未及搬运,城门已关,只得留下。这部分财产荡然无存。

次日中午,损失已经报到县署。共计被劫掠三百五十一家,房屋焚毁一百二十间,其中城内也有九起案件,因枪声一响,军警全部登上城墙,部分地痞流氓便趁火打劫。经邓东藩他们回兵弹压,这才控制住局面。最终军警百姓被打死打伤十四人,直接经济损失四十七万。这些数目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因为各家商铺均有账本,县署和参议会可以查证。毕竟那时的账房先生,还不像现在需要随时随地做假账。

五日上午,街面已经平静。兵变发生时,赵旅自然要出兵堵截,但天明之后,很多腰里揣满钞票的乱兵,装作任务完成收兵回营的样子,重新获得合法身份。官长即便心知肚明,也不敢干涉。这种人不在少数,因为最后赵福汇清点人数,只有八十七人不见踪影。期间道署两次派人到电报局,想向省城督军署电告乱情,都未能如愿。因为电报局内还有士兵,乱与不乱在两可之间,办事人员不敢触怒,只得暂且搁置。

乱兵胡乱拉屎,地方还得负责擦屁股。第三天上午,道尹杨承泽请县知事、参议会、商会和慈善会首脑齐集道署,商议善后。

首先会商师爷替杨承泽起草的报告。李玉亭接过来看看,其中竟然不乏溢美之词:说第八混成旅的团长王元忠驻扎在城内,“变兵攻城,竭力抵御,城池得以保全,该团长厥功甚伟”,还算有点事实依据;说“八旅靳旅长本养病于鸡公山,闻变带队前来,锐力筹防,不遑朝夕,亦足见奋勇之忱与义气同昭”,就有点美化。好在这些基本在谱上,第八混成旅到底没有变乱,且守城有功,又曾派兵保护教会人员。偏偏肇事的暂编第三旅,也得给点面子:“长江上游之军当日移驻之初,颇有文明之誉,该旅长赵福汇,团长刘文衡治军有年,素有纪律”,这不就是红口白牙说鬼话嘛。

李玉亭愤然一摆手,稿纸随即哗啦作响:“长江上游之军不驻原防,却来骚扰信阳,本无道理。而今兵变惨烈,祸害全城,我们还这样,如何对民众交代?”杨承泽苦笑道:“赵旅因何前来,大家都清楚。玉亭兄,变乱的士兵终究是少数。他们手下还有一旅饥饿之师呀。不设法安抚,万一再酿出事端,如何收场?”

场面话无所谓,关键还得再来点实惠。两个旅长同时向地方伸手要犒赏。因为没有参加变乱的士兵,军心需要安慰;平息变乱的士兵,更是“不无微劳”。反正要想安全,你就得再吐点血。不同的是,上次是乘着黑暗放枪抢劫,这回是光天化日之下开口讨要。

钱从何来?道署和县署的藩库,早已空空如也。从前还设仓、库两个大使职位,如今根本无此一说。这些钱,只能让商会出面筹集。一句话,还得再杀李玉亭他们一刀。

现在无论大哥二哥,全都不好使。因为那话是两个旅长对道尹说的。李玉亭跟靳云鹗说不着。和盛钱店的北门分店损失已近万元,照理应当给予抚恤,但是他城内还有生意:布店茶叶店,以及钱店本部。还是得均摊。这章程不是对他一个人,老凤祥银楼和瑞生福绸缎,也是这样。实情也只能按照门店计算,不考虑股东。假如考虑股东,那么这钱就无处可出。因为最有实力最赚钱的店铺,都在北门一带。那是信阳商业的心脏。

两位旅长要多少呢?五万块,没二话。当然,人家只是建议,从未强逼,地方官尽可看着办。最终李玉亭又摊了五千。据说赵大旅长曾经放过一句话:“五万斤军粮他都能替靳老二备办,现在五千块钱都不想出,还开什么钱店?”没办法,拿就拿吧。李玉亭心里暗骂他的老贤侄:“你鼓动的什么兵变,他们不找冯国璋儿子,也不找陈树藩的老子,只找你八叔的麻烦!”

9

兵变的损失叠加,差不多又是个铁路股权投资。那天李玉亭正在暗自肉痛,刘景向忽然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边走一边挥舞手中的报纸:“绝妙好辞,绝妙好辞!玉亭兄,这等雄文,我已先睹为快,但不忍专美,你一定要读,赶紧读!”

还是学生心目中的爱国将军,第三师师长吴子玉。李玉亭一边读一边赞叹:“《讨武曌檄》的笔法,果然是元气淋漓,笔力雄健!”刘景向道:“新《古文观止》啊。这么好的文章,我一定要让学生们背诵,当作范文!”李玉亭道:“劝学所不是实行新式教育吗?”“年初教育部已经发布通令,要求彻底废除古文。可这些不仅仅是文辞,更是时政啊。共和国家的学生,岂能不读!为人为文,这都是榜样!”

吴佩孚的这道檄文即便不是灵丹妙药,也是清凉剂安慰剂。放下报纸,李玉亭果然已不再肉痛。声讨暴露了海面下八分之七的冰山,许多事实浮出水面,其中之一就是国家利益遭受空前损失。国家损失也就是大家的损失;既然大家都在损失,那么他多损失一点,也就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这种比较,似可缓解内心的痛楚。

当年北魏孝武帝西走长安,枭雄高欢一边追赶一边劝驾,连发表章五十余道;如今吴佩孚一边北撤一边声讨,虽然数量不及高欢,但力量与影响都是后来居上。出于策略,他并未直接点师尊段祺瑞的大名,火力主要对着安福系和徐树铮,完全是背面敷粉的手法,类似谭大老板骂张辽。《直军全体将士宣布徐树铮六大罪状檄文》斥责“罪莫大于卖国,奸莫甚于媚外,徐树铮兼而有之。自合肥秉政以来,徐树铮经手所借日款,不下六亿日元”;《直军全体将士为驱徐树铮解散安福系致边防军西北军书》直斥安福系“以路矿抵押外人,屈膝借债,豢养国军,以残害同胞”。

皖系举借日款,世所公知。上次就是因为《京报》揭露此事,黎元洪将段祺瑞免职,最终酿成张勋复辟。过去李玉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三,如今吴佩孚的檄文一出,各家报刊相继跟进揭发,持续热炒,真相随之大白于世。

凡事都有代价。这次参战借款的代价,是在合同附件中承诺,由日本承受德国在鲁的全部权利。吴佩孚指责他们媚日卖国,至少从现象上看不算污蔑。此时回头再想谭大老板告别演出时对袁世凯的嬉笑怒骂,李玉亭突然有了全新的感受。孙中山联日只是意愿甚或传闻,袁世凯毕竟造成了实际结果。而这个果,都落在段祺瑞身上。当年围剿白狼时那个意气风发精明干练的将军,怎么会走出这步棋呢?

1919年全国发生灾害十七处。离信阳比较近的,是湖北大水,河南水灾冰雹外加蝗灾。次年又是全国大旱。天灾临头,还要制造人祸,借外债打内战,于心何忍!吴佩孚怒斥段祺瑞“对外(德国)宣而不战,对内(西南)战而不宣”,“以有限之兵力,从事内争,置外患于不顾,是对敌国宁可屈服,对国人毫无迁就,重轻倒置”,可谓切中肯綮,令人无言以对。而反观皖系,虽也不断通电反驳,但说来说去说不出道理,只能骂吴佩孚“驻守衡阳,暗与通敌,受贿六十万元,擅自撤防,叛不奉命”,类乎泼妇骂街。两相比较,高下立判。皖系越辱骂,爱国将军的形象也就越突出。

李玉亭的感受便是如此。那段日子里,他默默研读这些檄文通电以及内幕文章,就像默默咀嚼别人的痛苦。似乎只有那样,他才能忘记自身的伤口。通读过前前后后的所有檄文报道,那些伤口终于慢慢结痂。信阳兵灾,起因在于吴佩孚的撤兵。既然如此,就像承担辛亥年的代价一样,将这个成本承担下来,或许能推动全国局势的改观。也就是说,虽然不幸,或许值得,就算做不幸中的万幸吧。

反对皖系政府,其实就是抗日。晚清以降,中国吃日本的亏不小。台澎金马青岛旅大,这些账目国人不可能忘怀。而且皖系是谁?就是前不久刚刚制造兵变的暂三旅呀。信阳与他们既有国恨,又有家仇,不可不报。

因为这个原因,李玉亭很想拜见孚威上将军。他找到火车站,希望他们届时提供便利。大军北撤,信阳是必经之地。他愿以水酒劳军,为大将壮行。胡传道闻听呵呵一笑:“这个我们怎么能掌握?这是军事机密呀。我们只知道哪天哪趟是军车,别的人家不会告诉我们的。”李玉亭想想也有道理:“这样吧,你留个神。但凡有消息,请立即知会我。”

李玉亭有事没事,经常琢磨吴佩孚的模样。他的照片报纸上还没登过。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些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似的犀利文字。正琢磨呢,忽一日,胡传道派人传信,说车站过兵车,其中有一辆停下来加水休息,就是第三师的部队。当时小长辈儿正好在场,李玉亭闻听,立即跟他一起乘马车赶到劝学所接上刘景向,便朝车站奔去。

还没到车站,远远便听见歌声阵阵,旋律慷慨激昂,令人血脉贲张。仔细一听,歌词颇有风骨:

“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浪大作!想当年,吉江辽沈,人民安乐。长白山前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郭。到而今,倭寇任纵横,风云恶。甲午役,土地削,甲辰役,主权堕。江山如故,夷族错落。何日奉命提锐旅,一战恢复旧山河!却归来,永作彭山游,念弥陀!”

刘景向听得连连摇头又点头,不知该作何评论;转脸再看小长辈儿,已是满面热泪:“不意燕赵之声,竟然闻于信阳。此公若早生二十年,何至于乾坤颠倒,乱臣祸世!”李玉亭也是内心澎湃。他咬咬嘴唇,牙巴骨突出,努力半天,终于清出花脸的嗓音,但依旧微微颤抖:“先声夺人,先声夺人。这吴秀才的确不同凡响!”刘景向点点头道:“有此将军军队,实属国民之幸。此情此景,景向都有披挂上阵之心。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走到近前,军歌渐息,士兵们开始下车。他们三五成群,在铁轨附近走来走去,就像圈栏里挤来挤去的牛羊,但绝不出轨。无人擅自到一箭之外店铺林立的商业区搅扰。事后再问,火车已停靠多时,士兵们先前只是唱歌,各个车厢此起彼伏,错落有致。买东西均由官长出面组织,公买公卖,秋毫无犯。李玉亭闻听更加服气。到底是名将虎威,令行禁止。问问番号,正是兵变鼓动材料上提到的第三师十二团。这样的部队,怎么可能兵变?

李玉亭很想为大军做点什么。可是那么多人,时间又有限,委实无从着手。他找到团长,团长笑道:“师长大人神出鬼没,我们怎会知道?此刻或许还在武昌,也或许已到保定,难说。”前清惯例,直隶总督冬驻保定夏驻天津,如今的直隶督军衙门也是如此。李玉亭闻听很是遗憾。再向胡传道打听,还是问不出个所以然。

李玉亭不觉一派怅惘。但是很快,他又感觉庆幸。庆幸自己省了一笔劳军费用。这可不是当初给学生们买油馍的层次。他想,兵变中的损失,权且看作劳军了吧。事情的起因反正一样。身旁的刘景向当然看不出这些心理活动,还在开口劝慰:“玉亭,你可真是糊涂。欲表景仰爱戴,给他打电报呀!有什么话说不出来?”李玉亭顺势用折扇敲敲自己的额头,哈哈笑道:“对对对!你瞧我这脑筋!”

电报由小长辈儿起草,以李玉亭的名义发给吴佩孚,第三日下午便收到了致谢回电。虽然电文很短显不出文采,估计并非将军手笔,但李玉亭依旧感觉面有荣光。半月之后,传说已久的直皖战争爆发。翻开报纸,全国上下几乎异口同声地倒皖,包括《申报》与《新青年》。李玉亭读着这些报纸,就像焦急的统帅面对作战地图,只恨不能分身上阵。

10

人心向背是一回事,武器装备又是一回事。皖系主力是参战军改成的边防军三个师,另外还有西北军几个旅。他们装备着明治三十八年定型的步枪,亦即赫赫有名的三八大盖。而日本卖给其余军队的,都是明治三十年定型的三〇式,差一个档次。直军虽有人心,但皖系握有装备,实力不容小觑。去年徐树铮刚刚率领西北军远征蒙古,迫使他们取消自治,回归中国。

战事成败利钝,李玉亭他们都悬着心。那几天里,他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将耳朵朝向北边,接收那边的信息。这当然不可能。总有一只耳朵背着。他和刘景向的信息来源除了报纸,也只有火车带来的流言。

起初是好消息。首先,日本迫于各国的外交压力,战前撤走了边防军与西北军中的全部军官教官;其次,吴佩孚挥师北上时,有民众义勇队主动助战,导引方向。但没过几天,好消息就开始朝噩耗霉变。说是战事炽烈,直军局势危急。吴佩孚作战历来不避锋矢,亲临一线。当年在大沽炮台抗击八国联军,他在全军败退、队官阵亡的情况下,独立发三炮,命中颇多;民国五年率部入川与护国军作战,依旧不穿外衣,白马白袍,挥刀冲锋,遂署理师长,晋升中将,受封为三等男爵。此次他依旧不改本色,还到一线拼杀,结果当场阵亡。

接到消息,小长辈儿放声痛哭,李玉亭如丧考妣,刘景向垂头丧气。那天中午,他们相对喝闷酒,结果个个醉得人仰马翻,躺在大旅社的包间里不能动弹。黄昏时分,仆人带着当天的报纸赶来报喜,因为上面有吴军获胜的捷报。吴佩孚依旧坐镇一线,战死纯属流言。

三人顿时醒酒。李玉亭喊道:“赶紧去买炮仗!照着灯节的气势,给我随便放,祝贺名将大捷!”

李家的烟花爆竹响彻云霄时,天已擦黑。信阳百姓仰头看天,人人都像过节。多数人不知道府院之争与爱国将军,也未必关心国事,但烟花枚枚绚烂,却无数次地照亮吴佩孚这个名字。最终吴佩孚留下英名,而李玉亭留下了恶名。

噼里啪啦的声响,刚开始大家听着很是热闹,但很快就觉出异常:那已不仅仅是爆仗,分明是枪声。旋即城厢枪声四起,并且闪出隐约的火光。信阳再度兵变。赵福汇的暂编第三旅先前已经操练过一回,如今梅开二度,更是驾轻就熟。

上次兵变过后,河南自治促进会致电大总统和陆军部,敦促“迅饬所余未溃该军,克期撤出豫境,以靖地方,而安人心”;旅京河南官绅致电大总统,“拟请将信阳县所驻客军尽数撤退,酌量留驻豫军,以本省之兵守本省之要塞”;河南督军署与省府将省议会的意见转呈国务院:“该军司职长江上游,不驻原防地点,散布豫省,致地面遭此浩劫。此端一开,前途何堪设想。自应电请所余未溃该军,火速撤退,以靖人心。”而湖北省议会也立即做出反应,声称“报载前驻信阳吴军,有移防鄂境之说。鄂省原有军队,足资防卫地方,如报属实,务肯阻止前来”。

是祸水,自然哪儿都不肯要,他们只能赖在信阳。吴佩孚撤军他们无力阻止,但此时祸乱一下地方,还是绰绰有余。

那时靳云鹗的司令部已经移驻郑县。从感情而论,其胞兄是皖系干将,他自己也对段祺瑞满怀感情,奈何他本人却在直系麾下。这次作战吴佩孚没有用他,只让他坐镇后方。也就是说,信阳已无凭仗,大家只能伸着脖子,等待人家出刀。

当变兵包围宅邸时,李玉亭就是这种感觉。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他只能让赵明远放下手中的剑。都知道这是钱鬼子的家,可却不知道真正的钱鬼子反倒缺钱:只要有可能,所有的现金都会被拿去生息,不会搁家里眼看着发霉。值钱的东西倒是不少,比如古董字画,可他们又不感兴趣。

尽量地搜罗金银细软烟土,但看来还是不能满足领头者的胃口。此时远远近近,四处都是枪声脚步喊叫,形势极度混乱。一个变兵从门口跑进来,对领头的那个麻脸喊道:“连长,快跑吧,巡缉营来了!”麻脸一把揪住李玉亭就朝外拖:“走!把大爷们送出去!”

李玉亭心里一惊。他本能地挣脱道:“你们要什么就拿什么,不行我派人到柜上取钱,何必跟我为难?”麻脸哈哈笑道:“大爷行军,需要你放炮仗送行啊。走!”

深一脚浅一脚地仓皇奔逃,很快就沉入黑暗。这是李玉亭童年时分再熟悉不过的颜色。他不知道被关过多少次黑屋,受过多少次责罚。尽管父亲母亲对他不乏疼爱,但毕竟生活在大家庭,族长决断一切。而天生头顶败家子破帽的他,又的确生性顽劣,每每予人口实。若非父亲李绪宾天性疏淡,李玉亭能否成人,都是个问题。

星光稀疏。李玉亭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死是当时难以回避的字眼,他似乎也并不害怕。毕竟童年时分打过基础。他只是有些遗憾。尽管已经证明自己非但不是败家子,而是开疆拓土的能臣功臣,但毕竟二子尚未成人,也没来得及跟柳媚交代一声。虽然长子非柳媚生养,他也希望她能视同己出。还有,还有……可惜爷爷跟大伯俱已谢世,他无法让他们亲见自己的功业。这样也好,阴间见面,再论长短吧。

这些想法带着天然的黑色。阳光一起,它们便随同黑暗一起消灭无形。此时李玉亭才认出来,他们是一路向西,眼看就要出信阳县境。那时他不再考虑死的话题,一门心思都是求活。不能离开信阳。越走离家越远。变兵们停下脚步,就近找户百姓,勒索点吃食,也歇歇脚。李玉亭浑身几乎要散架。他本当又渴又饿又累,但却没有这样的感觉。他最需要的不是这些,而是鸦片。麻脸看来也是如此,躺下先抽了一泡。李玉亭哀求道:“长官,我来不及了,给我抽一口吧。”麻脸倒没有难为他,毕竟是知音同好。他递过烟枪道:“段总理吃败仗,你就放烟花。他有三造共和之勋,跟你有什么仇?”

李玉亭似乎这才意识到,再向西就是安徽。如果浦信铁路修成,他们大约不会这么走。因为铁路两边必有卫兵。麻脸是阜阳一带的口音。安徽素来是皖系的地盘,阜阳的绝大多数田地,都在督军倪嗣冲名下。他来不及回答,深深地抽上两口,再慢慢吐出来,插空对道:“段总理吃败仗?我明明听说吴子玉战死了呀,所才要放炮仗。他以下犯上,是乱臣贼子!”麻脸踢了他一脚:“果真是钱鬼子,脑瓜子转得快。告诉你,老子是从枪子下面滚出来的,别把老子当猴耍!”

饭毕继续上路。麻脸勒逼百姓套了一驾马车,他坐上去,也把李玉亭拖了上去。有个兵想坐,但已无位置,嘟囔道:“他算个啥,也要坐车?不给他一枪就算不错了。”麻脸骂道:“你懂么鸟!他算个啥,他算个财神爷!命比你金贵!”

这一路虽然风餐露宿,但也不缺吃喝。反正走到哪儿抢到哪儿,总有热饭吃。他们打算到安徽落脚安稳后,再细细盘剥勒索敲诈。李玉亭心想,出点血可以,但安徽绝不能去。他说:“长官,你把我带到哪里是个头呢?到了安徽,柜上即便想拿钱赎人,路途遥远,沿线又不平静,只恐做不到啊。”这话看来有理,麻脸沉吟不语。李玉亭又说:“段总理是段总理,徐树铮是徐树铮。段总理天纵英才,可惜被小人蒙蔽。民众不是反段,而是反日啊。”麻脸嘟囔道:“不管反段还是反日,我们总是没了饭碗。”李玉亭道:“不打不成交。我看你也是个好汉,如果愿意,我可以给你指个出路。我跟八旅靳旅长向来友好,我把你介绍过去,必受重用。他是段总理的学生。”麻脸道:“你少诓我!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咱们可是仇家。”李玉亭笑道:“张飞还义释严颜呢,那才是真正的仇家。至于你对我,不仅无仇,反而有恩。你没害我,还给我烟抽,这情分我不能忘。”麻脸又陷入沉默。李玉亭道:“你即便拿走几万块钱,又能咋着呢?钱终有花光的一天。不如寻个正经营生,做个长久打算,也好光宗耀祖。”

谁也想不到,李玉亭竟然只凭一张嘴而重获自由,第五天早晨平安到家。那时信阳早已平静。暂三旅被鄂督王占元和豫督赵倜瓜分。李玉亭把麻脸那十几个人先安顿在李家寨,最后全给了靳云鹗。本以为要费点口舌,没想到二哥答应得很痛快:“知错能改就好。这等混账东西,骂一顿打一顿,还能使用。部队多裁一兵,民间多增一匪,也不是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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