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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寂静山水

文_九歌

喜爱《枕草子》首句“春,曙为最”。

言简道出渐白的东山顶,细云冉冉,春色烂漫如小女初长。而古人的“春听鸟声,夏听蝉;秋听虫鸣,冬听雪”之说,但“虫声会引起劳人的唉叹”之凄婉秋韵却暗合我心,一只一只,在野在户,在四月的唇边,低唤——一山花明里我应声而来。

进得西山门,苏轼题词的盘龙门廊,高约三十米。初春的光芒照在廊檐,使盘龙石雕更立体,像要飞去,廊间有鸟,大都是些灰麻雀,廊边石柱上的白炽灯泡粘了些飞蛾,定格了最后一次扑火姿势;廊下,落叶和松针浸泡在水里,积年流下的雨水冲刷山体和树根,最后便归到坡底的小荷塘里。荷塘边是低矮的灌木丛,夹道小树和青竹,竹已成林,多有黑蝴蝶和大鸟,夜露坠在枝上,清亮欲滴,使人想到一位远古高僧,专爱在晨光时分取露研为墨汁,赋诗作画。

顺山体流下的水,流到下面平台,积泥浑浊细腻,有半寸厚,几个管理者坐在废弃的售票亭里。我打量哪一块地方可以落脚,一位看山警察来说:“把裤脚卷起来就能走。”我回头微笑感谢:“叔叔早啊。”“没事的,这泥不脏,都是水洗过的,垫着脚尖就过了。”他指指电动门右侧较高处。我沿着方向走到开阔处,这里通向四个山门,有许多绳结小路,脚印也多了。

此刻,晨光从东山顶投下,穿过树枝,覆上我全身,我昂起头来,闭上眼睛深呼吸,睁开时,我看向一棵树,树下的几多小花,我不知道这山里有多少树,多少种花,有多少人还在走,那些在晨光镜前说好一起变老的不知有没有耐心到暮晚;那些正在路上的是否会慢慢松开,转身走失;或许,有缘相遇的正以春为期。

或许,它不如一句喊山来得真实。扫山的胖阿姨在喊,粗亮却中气不足,她看见我,大眼睛里全是笑意:又来山啦。我笑着说,阿姨辛苦,便慢慢走上小路。记得谁说过:“一片树林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无人或更少的从此决定我一生的那条。”

是尼采式的也是我的,而卡夫卡“那叫路的东西,不过是一种异地彷徨,目的虽有,却无处可寻”,但有光时,我总把背影投向小路,两边树花鲜艳,人很少行。记忆中年少曾轻许寂寞,哪知真正寂的美,寂的沉静,有的是青春里大把时间的惯性打发,直到头破血流,才知人生是要有方向的。于是,拖着无知去倾听和探寻,这时,寂静也就来了——

我曾蹲在这小路上观察一只大山蚂蚁,不曾想被几个蹦跳着下山的小青年踩伤了,先是肚子瘪继而脏器芥末色涌出,可全身还在抖动,还在一点点爬行,向一个角落……令我想起一句看到的话:它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会慢慢走向自己的出生地,死在那里。这是骆驼,但与人类动物等生灵又有何异?当一杯清水开始又一天的生活,我会超越琐碎,投入自然或接近自然,保有婴孩般稚嫩单纯的生命意义,复制或重建一种叫信仰的恒美。

同时隐忍、拒绝和拥有。

拥有自己和灵魂共鸣的始音和尾音,比如珍惜和约束,比如羞怯、敏感,比如深沉、深眸。它会穿透山雾看过来,看到灵魂,凸显一种神秘的真实,引领一个人黑暗里看清眼前的路,也能准确地目测山门和山顶,凉亭和小径最熟悉的距离,这距离是爱是情怀,也是自留地,它在守候一场致命的风暴。能嗅出来自山坳间牛羊咀嚼的残草和粪便气息,这些气息偶尔干燥,自燃,叠加着墓地好闻的冥纸的焚烧和蜡烛的气息——谁的祖先没有被燃烧过?连同血液、骨骼、魂魄,包括现在,都在先祖的血脉里一一流浪!

也能嗅出山周古民居砖瓦的烟火气,它现在就鼓荡在长裙里——

从麦场里跑出的小刺猬,竖起薄弱的耳朵,紧跟着几个捕捉的。它瞪着恐慌的眼睛,四处躲闪,不经意碰到风掀起我阔大的裙裾,能够遮住追捕者的视线,然后坐在山岗上,嚼茅草,谈茅草样的爱恋,笑着看一个人是最美的事了。

或是一只被驱赶的小松鼠,捧起它,抖在怀里,有一种被注视的幸福状态。“人就是这样长大,也这样回到小时候”——是啊,我小之极的裙裾又能藏下多少生灵呢,只能无奈地再次诠释一句古语——“多识草木少识人”。

是啊,生命缤纷而来又自然消失,如同地面上任何一粒种子,随处凋谢和生长。

种子有信仰,植物也有,像人一样总想有个温暖的地方来安置自己,因生长环境和自身条件限制,一些藤类植物开始攀爬,在尚未竣工的东坡书院圈起的白墙外,有几株高大的藤缠树,纤细,藤长十几米,每绕一圈,就有几片叶子孑孓而出,美好而傲立。

大抵美好的都是有源的,《诗经》里是否有它的注解?

起初,以为是牵牛花,细看不是,有意问一些年长的花草管理者,说可能是苕吧,也叫翅摇。查了《本草纲目》,苕即凌霄花。说到凌霄,我对它的依傍之姿是贬视的。“凌霄野生,蔓长数尺,得木而上,即高数丈……自夏至秋开花,一枝十余朵,大如牵牛花”。没有花,即使有也不知什么颜色,想起《苕之华》里的苕,“四月采叶,七月采花”于山坡、路旁、草丛及林荫下,现是十月,错过知花好时节了。

许多植物是药物也是食物,一旦不食,便成了标本或药典。

而有一种植物叫楮桃,每年三月,它开花结的穗叫构絮,伴上面蒸了吃,有种青苦的豆角味。果实则近似荔枝,但比它鲜亮,像袖珍版的小灯笼,更像群着红袄挤在葡萄架下,吮指窃笑藏猫猫的女孩子,俗名叫妃子笑,熟透了会溅一地。

沿灌木丛向前方看去有一座藤椅,我曾坐过,也多次看过,看晨光与夕照里相互晃动的人影,那黑发白发的头,它告诉我的只有一句:白驹过隙,生命不息。座椅满了空了,更少的人在更多的时间里与寂寞抗衡,是啊,有什么比这无言的深邃所传达的守望气息更使人感动和眷恋呢!

她简约的静状意味深远,老旧的铁扶手已锈迹斑斑,木头的座开始沤烂,管理者会再换上新的,可人呢,还是最初的那人吗?一场春雨或大雪就能覆盖所有的痕迹,它的气息、话语、陈年里的新梦想,是否也一同销匿呢?座椅承载的等待和渴盼,生离死别,并非在空空如也里逝去,相反,会怀揣心境来独对、触摸,甚至流下泪水,与那时的自我相抗衡、角逐,即使筋疲力尽、遍体鳞伤,也不会放弃完成对另一个灵魂的心灵之约:来吧,带我到山顶。

也许,永不到来,但等候仍在继续——

那么,我以怎样的方式告知,我来过:在这里,在那里,在哪一节石上仰望,仰望一片头顶的云,它棉暖的眼神对我说,有些秘密不要开启或探视,而我从很远的地方赶来,仅仅是来应一声唤或回一次眸,不惜准备半生的通宵吗?是不是也有一种叫四叶草的幸福花代我藏匿其间,幸福就开在心里了?但现在我的身边只有一株柳树,状取天然,形同一位花信少妇,成熟不失婀娜,而《圣经•诗篇》里的柳,据说经专家考证,即是沙漠里的胡杨。

据说胡杨有三条命:长生不死一千年,死后不倒一千年,倒后不朽一千年;也叫三叶树——顶部是圆形的小杨叶,中部是圆圆的大杨叶,底部是窄长的柳叶。

活着的胡杨像一位边塞诗人,忧郁浪漫却坚韧无比,尤其是整个夏天,叶子全是纯粹的墨绿,等到每年的10月25日这一天,若有光,如同指令般瞬间变得金碧辉煌,所有的杂色都被遗忘,齐整划一地抵达迦南之地,在朴素的时光里朝圣。

人有族谱,树有根系,其生命源可据可查,可眷可依,它们纵横交织的斑驳纹理像破旧的褴衫,令人想起“裸露着站也是一种尊严”的“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或许一只缺角的老旧雕花妆盒会露出一角情感密码;或许密码打不开,继续尘封着,柳不再折,折下也不送人,而是一种象征:柳样的女子奔你来,俗世里和你一起过日子,买不起纸,写不了字,就折一篮花,做一个“茉莉花,有得卖”的素衣女子,从早到晚穿梭于巷陌……

年少记忆总忘不了一句电影台词“花开了,我在山上等你”,多么美,好像在提醒,你的临世只为看山,看山里的那一点点月光,月光下的那人要你赴的半生约,只有慢一些、静一些,才能长一些、久一些。隐隐地一脚踏上,才知是个“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羞怯女子,躲在那么多细碎不起眼的小花之间,一双绣花鞋被密匝匝的叶掩着,金桂、丹桂、银桂、四季桂,繁花衬着,宛如一个花仙子,一滴露却替之垂落:她值得爱,值得倾注所有的光阴。

却生性隐微如芥,唯此,她才能以草的重入驻一个苦心圣殿。

是青石板幽暗的小巷,春潮袭人,丢弃富贵地的第一音里走着的布衣女子,也是那最苦诗人前世的妻,茅屋里补征衣;她袭人的样子,你爱,她恼人的样子也爱,直到微风里素洁落鬓,清冽里补缀席慕蓉的那《一棵开花的树》,而花开花谢如明月老石,一个人能带走的也只是一个纷扬的梦,但只要活着,总有时间让命里的好,染一树古香,因为那深邃的目光总在提醒:抬起头来,看头顶的光!此刻,一轮红日端庄地从山顶升起,整座山林静谧无比。

墓地和松柏也静静地,风声催促坡地的牛羊,去吃墓旁新长的草和盛开的牵牛花,它们迟缓的样子像忠贞的老情人——目不斜视,骆驼样稳重朗俊执着。不远的洼地,汪着几十片荷叶,记得第一次看见它,便爱死了马蹄莲,据说它能在月夜把梦驮回“房间”。

从此,梦回,继之依向古河床样的胸怀——

暴雨后,河床丰腴,水位上涨,似乎远古而来勃发的咆哮一直轰鸣不停,浑浊而无序,丰盈的雨水让它吃水很深,也吃掉稚嫩,一部分沉下去,一部分用来咀嚼。拂柳让它扭曲、变形,在重复的对话里,悄悄诠释着“逝者如斯”。

不知孔子说这话时站在地理位置上的哪个岸边,之后更多的人去了那里。把手摊开,让河水舔着自己,把年轮分别制成鱼尾和手纹,刻在不同的肉体上,经年之后,万涓归一,因而大观园的小男小女们总是对水祭奠,还泪临风,痴信天下的水总归一处吧;而《诗经》里的美丽河流已经远逝,让每一个寻伊的诗人,化荇、化菰,腐朽为萤,直抵河床。

可是,河,你却走失了一个约定……

有河就有石,石头无美丑,只要浣人喜爱,但它再硬也怕伤害,因之它选择了世世代代能熨帖的棉麻纺来熨帖。而浣人有美有丑,有老有少,清亮的岸旁蹲成一排,天冷时上午,天热多是晚饭前,说着、笑着,日子里搓着心事;泼辣些的洗着洗着就把自己交给河,交给对岸。对岸常有一个哑女呆呆看着,挥动小手痴笑,忽被声声呵斥,吓得起身快跑,接着引来哄堂大笑……不一会儿,她凶悍的奶奶准会来这里骂人,而你总是背过身去,把看到的诉说给岸边割草的另一位少女。

——你看到多少,就给她多少……

河水恩养代代乡人,也收留旅人和浪子,少女一有机会就来岸边,用编的铁丝漏斗来打捞鱼虾和浮萍,鸭子吞下,会还美食;甚至并排躺下,体贴低语,以期走不下去时,能收留其干净的躯体。而后穿越水草、卵石,沿祖脉流浪,把看到听到的,写在一个文集里,要不哪天试着翻开,夜夜都有哗啦啦的水声……

河水恩养草木虫鱼,草木虫鱼就还以吟唱,如同日光来日光以返,月光来月光送还,星光来星光以归;迷处皆知去途,不像玻璃,有多少光就纳多少,透尽成劫,不留一丝底线屏障。

似乎生命的创造与复制的简单动作,算下来不超过五指,有时会在一瞬间完成,而完成它的不是生命,是命运,它的高明处就在省略……根、裂口、胎记、化石等,刮风,留痕,而最有分量的即是这些印迹了。深褐的老土与苍翠的苗木间,人类,包括一切生灵显得多么无知、浅白和聒噪;为了遮羞,有人俯身贴着苇丛缝隙,翼翼穿梭,呼吸着清气,折一段它的躯体,比划着欲射向天空,命中的是童年的细碎安稳还是在和自己捉迷——

好在看到仍是安静低头走路却一出生便年老的模样。

于是把脸埋向你,咬你,怪你,一根草在疼痛里告诉了真相——“人生下来都是这样子”,咬的地方结痂并成了故土一部分,或许叫岸,复制或彼此复制着,却从不合一,只顾一片一片打着水漂。要你笑,而你却哭了,因为你总想在夕阳下看老牛尾抽虻,却总甩到不愿的伤口上。

牛背后,一个老人蹒跚着,想从嗓子里扯出当年野性质朴的山歌。乡下人并不指望对出什么爱情,倒是情深意真地爱唱,但他根本唱不出了,豁牙,跑调,吐不清,再也不是底气十足、穿透力强的“妹幺,妹子”只对异性的唤——圆润、上挑、抑扬欢畅,而是“唉,唉”地对着空山和草地哼哼,太阳转身,大山才敢呜咽……

整个山坡涂满献祭的表情——羊儿啃着啃着就到了秋。

温顺执着如雨檐下的老辈,时常看一些人在雨水里走来走去,它沐了床底的已过头顶,青荇映着褐土,也映着浅薄,把别人抬高自己就矮了,但不怕,年年盼着春雨落河,看它长高的样子,一些浪子旅人就会从此出发,去很远很苦的地方……

记下第一次逮鱼和薅水草的样子,枕着水声入梦,瓷实安稳,直到很远很远看不见,却没有哪一个地方在心里沉甸甸,破庙、山林、古洞,邻家檐上叫白的芦花鸡,冰上叼鱼虾的鹅鸭,又被赶来的大花狗抢走的暮景,还是黄泥小径后新开的公墓,采石场残破的无泣,填补我虚亏的肉体,让罕绝的翠绿不再轻俗,而是入住小村每一个春天,让我一回来就长歌当啸,以致我从未写过情书,习作终极审美意义上的爱人:当再次踏上,旧伤已痊愈,新的雨季没我一生。

此后,浪迹已不是生存的方式,而是活着的全部意义。当然,河最美丽的不仅是流淌,更是在拐弯,无数个挫折成就它稀有的气度来容纳一切,无需再说什么了……

只有一群朝圣的弟子在争论。

师父拿出一根苦瓜,对弟子们说:“随身带着这根苦瓜,记得把它浸泡在每一条你们经过的圣河,并且把它带进你们所朝拜的圣殿,放在圣桌上供奉,并朝拜它。”弟子朝圣走过许多圣河圣殿,并依照师父的教言去做。回来以后,他们把苦瓜交给师父,师父叫他们把苦瓜煮熟,当作晚餐。

晚餐时,师父吃了一口后语重心长地说:“奇怪呀,泡过这么多圣水,进过这么多圣殿,这苦瓜竟然没有变甜。”弟子们听了,好几位立刻开悟了:苦瓜苦,不因圣水而改变;对待我们自己是这样的,时时准备受苦,不是期待苦瓜变甜,而是真正品味那苦的滋味。

品咂里,当年烧窑的汉子在水岸,往生为尘土,辨认着当年的煆纹,辨认着曾在岸边捧递给他、一脸苦菊的善良婆娘弯腰时岁月深处的折痕,折痕好深、好深,如千年的对视,偶回头,便泪湿楝花了——“苦楝子,叶叶黄,夜半三更我想娘;三岁我娘丢下我,我娘改嫁去邦果。长大我想去看她,阿奶又说背要拉(别去啦)。邦果岩噻,岩又高;邦果水噻,水又深;打湿罗裙都小事,打湿花鞋一千针……”还是傈僳族民歌里内敛的农耕生活气息能喂养灵魂。

故乡的山上没有一棵苦楝树,但我寄情于一朵花,一线草,一个横跨乡间小路拉回视线的喜鹊或鸬鹚,渴望从烧荒的余烬里,触摸沉潜,学习热爱,摒弃赘物,狂草自己,因为有根的地方才能把人带到远方……

一年多来,我已惯于长久地倾听树木小鸟之声,长久地瞩目于草木落叶,那些被积年雨水冲刷仍倔强生存的老树根须,在风中晃动呈现一种深处的真实——我曾美髯美须毛茸茸的祖先——寂静深处,没有光亮只有萤火的大山深处,我渴望一次暴风雨的洗礼和挞伐,唯此,才有资格恭迎第一位走出原始森林并迈上文明门槛的先祖,渴望在化学光源和火石雷电之夜找出第一粒火种是在哪里点燃的,又在哪里熄灭,辨别出比自然之光更亮的于人类到底是幸福还是一种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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